地牢的规模颇大, 整个墙壁都是由坚硬的黑钢石浇筑而成，不知过了多少年, 依旧没有破败分裂的迹象。
其上面还用黑色的颜料绘制着精致繁复的花纹, 只是颜料不能像黑钢石一样完整留存下来，花纹已经有些残破，但依稀能看出来是一个巨大猫咪形状的图腾。
图腾残破, 其上那只黑色的猫咪却气势未改，一双琥珀色的猫瞳又冷又傲。
说来也真是可笑，黑哲猫族的先人恐怕也万万没有想到, 千百年后, 他们一族的辉煌竟然只能在残破的地牢中才能窥见一二。
程雄启动了地牢角落里的照明阵，昏黄的灯光在穹顶猝然明灭了两下, 这才颤颤巍巍地维持住光亮。
就着这昏黄的光芒, 沈知然匆匆往地牢里一扫, 面色微微一变, 瞬间没了思考的心思。
她毫不犹豫大步往前走, 一直走到地牢最深处才停下来。
地牢尽头最大也最漆黑的房间内，一只纯黑色的猫咪蜷缩成一团, 双眸紧闭，身体因为疼痛而微微痉挛。
沈知然蹲下身子摸了摸，触手一片滚烫，毫无疑问，沈灵发烧了, 而且已经昏迷了过去。
所幸妖族生命力顽强, 沈灵并没有生命危险。
沈知然顾不得别的, 连忙命人将沈灵先带回去好好养伤。
程雄杀死了一大批在场的黑哲猫族人，但是也有许多黑哲猫族人不在现场, 逃过了一劫。其余的黑哲猫族人，全都被她丢进了这座地牢。
忙完这一切，沈知然也没急着回去看沈灵的状况，而是先到了关着黑哲猫族人的地牢里。
剩余的黑哲猫族人其实还是不少的，只不过以炼气期和筑基期的猫妖为多，大多数都只是黑哲猫族的边缘族人。
他们三三两两挤在地牢的墙边，一脸警惕和恐惧地盯着进来的沈知然。
沈知然环视了一圈，淡声问：“你们有谁认识沈灵吗？”
地牢内鸦雀无声，众人对视片刻，终于一个中年女人小心翼翼试探着开口：“大人可是要找人？小妖自出生到现在从未离开过黑哲猫领地，可小妖从未听说过叫沈灵的妖修。大人可有什么别的线索提示？”
“沈灵她也是黑哲猫族人。”
“这不可能。”那中年女人十分惊诧，想也不想的开口。
且不论她从未在黑哲猫领地听过这样一个人，“沈灵”这个名字也十分不符合黑哲猫族人一贯的起名规律，如果不是沈知然这样说，她绝对不会把这样一个人和黑哲猫族人画上等号。
沈知然看了中年女人一眼，抬脚走近几步：“沈灵……是她后来的名字，她之前在黑哲猫族应该是有别的名字。”
“原来是这样。”那中年女人眉头微微舒展开，“这样就说的过去了。”
“我不知道她之前的名字是什么。”沈知然顿了顿，“但我知道……她身上的毛发是纯黑色的，有一双极其美丽的琥珀色双眸。”
她话音刚落，沈知然便清晰地看到，眼前女人的面色微微变了变。
周围几个偷偷关注这边的黑哲猫族人眸中也露出回忆的神色，甚至有人的表情变得有些不自然起来。
果然是有人知道沈灵的！
沈知然精神一震。
那中年女人并没有犹豫太久，便想开口说些什么，沈知然飞快打断了她的话：“等等。”
不管有多少人知道沈灵的过去，她都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谈论沈灵的过往。
她拉着那女人出了地牢，到了个没人的房间，这才让她继续开口。
中年女人咬了咬牙：“黑哲猫族近些年来纯黑色毛发的族人就只有那一个……”
她点了点头，喃喃自语：“不会有错，既然您说是纯黑色毛发，那就一定是彩雉了。”
“彩雉？”
“是啊。”女人再次点点头。
彩——雉，沈灵又在心中琢磨了下这个名字，半响抬头：“她……为什么叫彩雉？”
“这……”提到这个问题，女人面色肉眼可见变得有些为难起来，她觑着沈知然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开口，“因……因为这个名字在黑哲猫族的寓意不太好……”
沈知然面色凝重了些：“什么寓意？”
女人吞吞吐吐：“彩……您知道的，在我们一族，血脉深厚的黑哲猫身上的毛发都是纯黑色的，故而在我们族内，以黑色为尊……”
女人没继续说下去，但沈知然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纯黑色的毛发代表血统高贵，那么彩色自然就是血统最为低贱的黑哲猫才会拥有的毛色了。
给她名字第一个字便起上一个“彩”字，真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沈知然：“那雉呢？”
“雉……雉就是，就是……”女人的声音小了下去，“野种……的意思。”
“砰！”
沈知然忍不住狠狠拍了一把身侧的墙壁：“真是太过分了！”
她实在想不通，黑哲猫族为何会对一个同族抱有如此大的恶意。
女人从她身上感受到了怒意，她连忙战战兢兢地开口：“大人……您听我说完就明白了。”
沈知然按住心中的烦躁，继续听女人的诉说。
随着女人的讲述，她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应该说，命运给沈灵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她的出身不能说不好，或者说恰恰相反，她的出身是极好的，她出生在黑哲猫族长的家里，是上一任黑哲猫族长的亲生女儿。
可她又是不幸的。
她的母亲，也就是上一任的族长夫人，在生下她的那一晚，因为难产而当场去世。
而她的父亲，也就是一任的黑哲猫族长，在她出生的那一晚，因为年老衰弱被强壮的新生代杀死，取而代之。
沈灵一出生，就没见过自己的父亲，也没见过自己的母亲。
上一任族长的孩子们都被毫不留情的杀死，沈灵却活了下来，她活下来，当然不是因为她天赋好。那时候沈灵还没有觉醒返祖血脉，身上的毛发还不是纯黑色的，只是和普通的幼猫一样，是黑白相间的花色。
她能活下来，只不过是因为她是个女孩，而且年龄又太小，造不成什么太大的威胁罢了。
沈灵人生中的前十八年，是像只野猫一样长大的。
生活在众人的践踏和取笑声中，吃食是沾着泥土的腐朽枯骨，所以她发育不良，身材极为瘦小。
即使是这样，黑野也没打算让她活太久，沈灵说到底是个隐患，等到玩腻了就把她杀死便是。
但黑野没想到，黑哲猫的族人也没想到，甚至沈灵自己都没想到，她竟然在十八岁那年，觉醒了黑哲猫的返祖血脉。
枯黄的毛发在一夜之间变成了锃亮的纯黑色，难以置信的黑哲猫族人在她身上找了一晚上，也没找到一根杂色的毛发。
以黑为名的黑哲猫族人没有一个是纯黑色的。
唯一一个以彩为名的黑哲猫却生出了一身纯黑色的毛发。
这简直是赤裸裸的嘲讽！
血脉觉醒并没有让沈灵的境况就此好起来，反倒更加糟糕了。
众人看向沈灵的眼神不再只有轻视，渐渐染上了觊觎……嫉妒……厌恶……
当初欺负她最多的黑华，开始执意要杀死她，但黑野却力排众议，保下了沈灵。
当然不是因为可怜沈灵的悲惨生活，也不是因为觉得沈灵自此成了个可造之材。
他的目的很是简单——他想要这样纯净浓郁的血脉流传下去。
如果可以，他甚至恨不得能将血脉剥离到自己身上，可惜他们族内没有这样的禁术，黑野只好退而求其次了。
……
“行了……”沈知然打算女人的讲述，“别说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她只要想一想就觉得难受的不行。
女人小心翼翼觑她一眼，连忙开口：“大人，彩……不，沈灵姑娘她之前的生活确实很是艰难悲惨，但是小妖敢发誓，我绝对没有伤害过沈灵姑娘。”
沈知然上下打量了她几眼，中年女人的眸中一片澄澈，没有任何心虚的迹象。
誓言在灵魔大陆是一个很有约束力的东西，和天道契约一样，若是发了誓却没有做到，是会受到规则的惩罚的。
沈知然便让女妖发了誓，随即便将这个中年女人放了出去。
如此这般，黑哲猫族的事情也算是处理的差不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她也俱已经知晓。至于剩下关起来的黑哲猫族人，沈知然决定等沈灵醒过来再作处置。
沈知然不知道的是，她前脚刚走，关押着黑哲猫族人的地牢里就悄无声息地进入了另一个人。
若是沈知然能亲眼看到，一定大为惊讶。
慕青篱明明只是个筑基期修士，却这时候来到了关押着黑哲猫族人的地牢。
他并没有牢门的钥匙，但是却毫不在意。地牢牢门对他来说仿佛只是一个玩具，淡青色的衣角一荡，下一秒，慕青篱便施施然穿梭了进去。
黑哲猫族人又被这陡然进来的男人吓了一大跳。
慕青篱扫了一眼黑哲猫族人，冷声提问：“你们族长是怎么搭上程雄的？”
上一个回答了沈知然问题的中年女人已经被放了出去，焦虑的黑哲猫族人看到这样一个好机会当然不会放过，可是这个问题偏偏要比上一个关于“沈灵”的问题难回答的多。
即使如此，还是有许多回答的声音。
“这是族长大人和程大人的事，我们也不清楚。”
“我……我也不清楚，但是我大概听说了一点，好像是在为妖皇大人做事。”
程雄的核心伙伴或许清楚，但那天都被程雄打死了……
慕青篱垂了垂眸:“那，他们都吩咐你们做了什么？”
这个问题这些黑哲猫边缘族人能说清了：“我们修为都不高，接触不到族内的核心事务，族长吩咐给我们的都是一些跑腿的杂活。”
“如果非要说近些日子有什么不一样的话，族长和我们吩咐过，如果能接触到人族的话，可以尝试和人族打好关系嘞。”
慕青篱皱了皱眉：“你们联系了人族？”
“不不不。”他们连声否认，“族长他虽然这么说……但是我们哪里能接触的到人族呢？我们这里离不格山虽然近，但到底是妖域，人类轻易不会进来的。”
“或许有那么一两个人族偷渡进来，但敢进妖域的无一不是修为高深之辈。以我们的修为既认不出来也接触不到，或许那些核心族员们能接触的到吧……”
这些族人毕竟只是一些修为不高的外围族人，接下来再怎么问，族人也只能一脸胆怯地摇头，再也没有别的信息问出来了。
慕青篱也不觉得失望，虽然没有实质性的证据，但仅从这些妖修口中的零星消息中，已经可见端倪。
——妖皇确实开始不安分起来了。
*
等沈知然回到山曼妖城客栈的时候，沈灵已经醒过来了。
沈知然一边暗暗感叹妖族血脉的恢复能力，一边轻轻在沈灵床边坐下，仔细观察她身上的伤口：“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沈灵半躺在床上，半张脸都缩在被窝里，低垂着眸子，一双发白的手紧紧装着被角。
听到沈知然的问话不仅没有回答的意思，甚至还把头埋的更低了。
沈灵看不到的角度里，沈知然眸中深思一闪而过。
她轻轻伸手拍了拍微微鼓起的被子，声音低低：“黑野已经死了，你不必再害怕。只这样死了真是便宜了他……”
黑野果然死了……
沈灵的睫毛颤了颤，心中没有任何喜意，心脏仿佛被一双手拉扯着紧绷起来。
——那姐姐，是不是已经知道自己过去发生的事情了？
沈灵捏着被角的手指更加用力，恨不得将整个身体都藏进被窝里了。
沈知然低低叹了口气：“就算是要报仇，你也不应该一个人跑到黑哲猫领地里去，那样多危险？咱们姐妹之间，有什么话不能说……你告诉姐姐，他们以前怎么欺负你了？”
沈灵的眼圈微微泛红，她当然不能说……她……
等等！
沈灵眼睫忽的一颤，反应过来什么猛地抬起头：“姐姐你还不知……”
她回过神来，又飞快把这句话咽回去，眸子亮了几分：“姐姐，你先跟我说说，之前都发生了什么？”
沈知然微微一笑，很快便将她带人赶到黑哲猫领地，接着将遇到程雄，程雄杀死了一大批黑哲猫修士的事情告诉了沈灵。
沈灵仔细听着沈知然的讲述，琥珀色的眼睛越来越亮。
等等……按照姐姐的说法，程雄一出手就杀了许多黑哲猫族人，也就是说……那姐姐现在还一点都不知道自己过去的事情呢！
想到这里，沈灵连忙开口：“姐姐，剩下的黑哲猫族人呢？”
沈知然：“我把他们都关在了地牢里，打算等你醒了再做处置。”
沈灵咬了咬唇，当即就想翻身从床上跳下来。
毕竟那些黑哲猫族人多在地牢里待一分钟，姐姐就多一分知道她过去的机会。
沈知然连忙把人按住：“急什么？等你伤好了再过去也不迟。反正他们在地牢里，也跑不出去。”
她顿了顿，又道：“而且你还没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呢。”
沈灵脸上的笑容僵住，是了，她怎么忘了，她姐姐肯定会问她事情的起因经过的。
她捏着被角，一瞬间许多念头涌上心间。
怎么办？
要骗姐姐吗？
不……沈灵的眸子剧烈挣扎，最终下定决心般猛的一颤。
“我……”
她决定坦白的话才刚开了个头，沈知然按住她的手指，淡淡打断了她的话：“如果你不想说，不用非得告诉我的。”
沈灵的动作瞬间顿住：“姐姐……我没有不想……”
沈知然微微弯下腰，直视她的双眸，在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深褐色眸子里，沈灵的声音终于还是渐渐小了下去。
她抬眸看了一眼沈知然，又飞快将头垂了下来，最终还是按奈不住本心，小声道：“我……我可以不说吗。”
看着面前垂着头只能看到黑发的沈灵，沈知然忍不住摸了一把她细软的发丝：“当然可以。”
沈灵松了口气。
垂着的头一点点抬了起来，唇角弯起一个浅浅的笑。
沈知然：“很抱歉，没能让你亲自报仇。”
沈灵瞪大了眼睛：“姐姐，这怎么能怪你呢？”
“是我太冲动了……而且，不管是什么原因，他死了就是死了，也算是我报仇了。”
“姐姐不是说剩下的黑哲猫族人都任我处置吗？那些伤害过我的人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当然可以报仇了！”
“嗯。”沈知然仔细看了她的面色，确认她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低落，想了想，转移了话题：“对了，我还有一事想要问你。”
“嗯？”沈灵擦了擦眼睛，“姐姐想问什么？”
“你可还想继续在妖界游玩？”沈知然将自己的忧虑说了出来，“妖皇……我总觉得他没我想象中的那样简单。”
“当然，我也没有什么证据，这些只是我的一点猜测罢了，如果你想在妖域逛逛，我们就再逛逛，也不急着一时回去。”
沈灵听完沈知然的话，连忙开口：“我都听姐姐的。”
她对这种东西本来就不是很在意，只要能和姐姐一起，去不去妖皇城对她来说没什么区别。
“嗯。”沈知然点了点头，“那我们就不去了吧！”
“你先休息。”沈知然按住仍旧有些蠢蠢欲动，打算现在就去把黑哲猫族的事情彻底解决掉的沈灵，“想做什么，等伤好了再做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