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将所有的声音都掩埋了下去，除开掉入海中的，船上人都在看着那位老人和他身前的巨大怪物。天空暗沉沉的，像是有魔鬼在上方狂舞，而那位老人就这样独自一人，毫无畏惧地面对着这一切。他看着那怪物，眼中流出的，是喜悦与欣慰的泪。
良久，见到那怪物居然真的没有要吃掉他的意思，人们才从震撼中回过神来。有人从地上爬起，与身边人相互拥抱着，看向这边。在爱丽丝身旁，温妮道：“他们从前认识吗？”
“应该不止是认识，”她听见有人来到这里，并开口道：“是彼此信赖依靠的朋友才对。”
她转过头去，见到的是一张她并不认识的脸。格兰特对着爱丽丝一点头道：“那个人没有追来，但我也没有打败他。他逃走了，我没能找到他。”
他的面上现出歉意与羞愧，若是在他还活着的时候，没能完成任务，是要在后面受到责难与惩处的。而现在，爱丽丝似乎没有这个概念。
她点了点头道：“没关系，你已经做到了我想要你做的。”
格兰特犹豫了一下，还是道：“那个人有些奇怪，他的手段不少，不是单纯依靠遗物来战斗的。他身体的素质超出了常人，言语中也颇有异常，似乎还隐藏了什么秘密。”
爱丽丝略一思索：“这些都可以容后再说。若是在后面又遇到了，再去细究吧。”
格兰特松了口气。他是知道自己“英灵之躯”的，与常人相比，是更为优秀且超能的。可在第一次接取任务的时候，就碰到了能与自己相较的人物，这让他不得不感慨自己的运气。
一边的温妮没有说话。平静下来的船只让她面上的恐惧之色稍缓，她低下头，将谈话的空间让给了爱丽丝与格兰特。这只是一种基本的礼貌的素养。
而在另一端的怪物终于有了动作，它原本只是稍稍倾下身，但当它忆起了什么的时候，它便将自己的身躯放低到与船持平，两道红色的眼睛也完完全全暴露在了众人面前。
它的头上是由各种被腐蚀的金属组成的，其中绝大多数都是过去被淘汰下来的战舰，眼睛也是由激光武器填充的，只是看一眼，就不禁在心中生出了无尽寒意。被它注视着，就仿佛被人类最顶尖的武器瞄准了，生命都不在掌握中了。
但费恩一点也不为它的形貌感到恐惧，他甚至往前走出一步，手有些颤抖地想要抚上去：“蒂尼……你过去发生了什么……是遇到了很不好的事？”
红色的眼睛盯着他，蒂尼没有躲闪。
“对不起，”费恩哽咽道：“我一直到现在才来……我不该以为你是忘了我的……是我抛弃了你……没能救下你……”
他抱着它，哭泣了一会，而后道：“不过，没关系。现在我来了，以后，你就不会再孤单下去了。”
他这样说着，在所有人的目视中，竟鼓起了勇气，就这样跳上了那庞然大物的头顶。
有人捂嘴惊呼起来。不少认识他的人想要说些什么，可他们最终还是不敢发出声音。水手比奇睁大了眼，他喃喃道：“费恩老爹……”
格兰特也不由锁紧了眉头：“他这是要……”
一边的爱丽丝神情却是有些沉重的样子，她仰起头，注视着那老人与怪物，连之前散发出来的威势也被收了起来，她抱紧了小熊，低声道：“他们是要一起离开这里。”
果不其然，在蒂尼的头顶，费恩抓住了一处突起，一根铁的边翼，他摸了摸它不平的脑袋，用所有人都听不到的声音道：“不要伤害他们，他们都是我的同类。这一次，轮到我留下来了，我们不会再分别了，好吗，蒂尼？”
蒂尼没有说话，它只是重新浮出了身体。掀起的巨大的海浪又引起了一阵惊恐的尖叫。船只浮浮沉沉，但到底没有侧倾过来，只过了一会，就恢复了平稳。
怪物的视线在他们身上一掠而过，稍许过后，竟真的转过了身去。
“什么？”不少人张大了嘴。一些刚才嘲讽的，更是惊讶到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怪物开始鸣叫，这一次的叫声，没有带上之前那种刺耳的声波，它身后的尾巴划开水，在渐渐减小的雨势之中，就这样往着远方游去。
和它身上的费恩一起，向着更深的无人处游去。
风也小了起来，雨也变为了细密的模样，有人发现，天上的乌云也比方才稀薄了不少。人们站在原处，久久不敢有任何动作。
“还愣在这里做什么？”突然，一道大吼打断了他们死里逃生的庆幸感，是一个他们大部分都见过的人，是这艘倒霉游轮上的船长，他一挥手，厉声喝道：“快去救人！”
人们反应过来，都开始手忙脚乱地去拉扯掉入海中的人。有一丝阳光从未消散的乌云中投下，就像是苍穹裂开射出了希望之光，照耀在这艘受难的船上。
有人抓着被甩出的绳索，好不容易爬上来以后，方才回过头去，面露疑惑道：“总感觉……海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托举着我一样。”
不少人都有相同的疑惑，可他们终是得不到答案。只有被簇拥在中心处的一人知晓，那是她放出去的“群兽”。
“结束了吗？”温妮忍不住道。她面色苍白，抓在栏杆上的手也毫无血色。她之前是有恐慌与绝望的，但在所有人都陷入了慌乱中的时候，她却是咬紧了牙，没有发出一声尖叫。
“并没有。”爱丽丝回答了她。
温妮有些不解地望着她。
爱丽丝的目光颇为锐利：“你们就没想过，费恩是怎么认出蒂尼的吗？”
格兰特声音低沉道：“我以为，他们之间是有感应的。类似于预感这种的。”
爱丽丝道：“这家伙可看不出来它从前是只海豚的。我相信他们之间是有关联的。但从前的他们，彼此间是隔了一层的。”
另两人没有听懂她的话。
爱丽丝继续道：“为什么蒂尼是在这个时候过来？船不是刚驶入这片海域的，费恩在分别之后也不是没有找过它，可只是在这一次，它才主动寻了过来。”
“除非，”她的声音很轻，其中蕴含了太多的感情：“除非他们之间的最后一层隔膜便是在这段时期中被去掉了。人做不到的事有很多，但若是褪去了人的躯壳，许多之前做不到的事，后面也就能做到了。”
“你是说，”格兰特反应了过来：“费恩老先生他……”
爱丽丝点点头：“是的。那位老人已经死去了，他不是用眼睛来辨别蒂尼的，是用更直观的感受来认出它的。而蒂尼，之所以被牵引着来到这里，是因为，它感受到了故人之‘死’。”
深夜，在狂烈的暴风雨还没有来临之际，在海面平静到犹如摇篮，将大部分人都送入到安眠中去后，船只在电子幽灵没有动手的情况下，悄悄地从预定的航道上偏移了开来。
星辉微茫，海水的声音静谧到悠然，一道黑色的影子将某样东西抛下船只，听见声响，他拍了拍手，满意地笑了笑，正准备离开。
一个老者的身影却突然从暗处走了出来，他两眼浑浊，有些不确定道：“你是把什么东西放下去了？”
黑影愣了下，但很快，他就颇为不好意思道：“只是一些捕鱼的东西。我和朋友打赌了，说是谁能钓上来最多的鱼，就能赢得一笔奖金。为了得到奖励，我事先来做些布置，你可不要说出去啊！”
老人放松了下来，他笑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呢……不过，和朋友捕鱼，最好还是不要使些小手段，重要的是过程，是你们彼此度过的时光……”
黑影一边应和地点头，一边做出要赶紧离开的样子。可等到他走到老人身后，却是忽然一抬手，直接击打在老人的脖子上。
老人的话立刻就止住了，他晃了下身体，就要往前扑倒，黑影迅速接住了他，没有发出过多的声音。
“老了的话，啰啰嗦嗦的，可是会惹人厌烦的。”他冷哼了一声。
“也是你倒霉，”他叹了口气：“白天的时候吹笛子也就算了，这么晚了还要躲在这个角落里。我知道你就算看到了也可能理解不了。但是，我是不会留下任何破绽的。”
他这样说着，将老人的脖子一拧，拖到船边，将之抛了下去。
“噗通！”听见熟悉的落水的声音，他点了点头，环顾了一下四周，再没看到有人跑出来，便抚了抚衣领，假作镇定地离开了这里。
黑夜一片静谧，只有徐徐的海风在吹拂。他不知道的是，在距离此处并不遥远的地方，有一道巨大的身影从沉寂当中苏醒了过来，它睁开红色的双眼，目光穿透深海，望向了某个方向。它只是稍微动了下身体，就有无数的残骸与泥土从它身上滚落下来。
它感受到了一种奇异的骚动。
这是在前一天晚上发生的一件不为人知的事，老费恩已经失去了所有的亲人，他其他的朋友也是在时光的流逝中离去了。他的身体已不大好了，也是很久再没有到海上来了。
之所以选择这艘游轮，是因为它是在近期唯一会路过这片海域的船，金钱对他已不再如年轻时那般重要，他来到这里，是做好了打算的。
这次就是他最后的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