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又下了雨。

  沈筱坐在书房,听着雨砸落到窗户上啪嗒啪嗒的声响,看了眼窗外。

  沈雅箐一向不喜欢下雨天。

  沈筱等沈雅箐洗过澡吹着头发时才对她开了口,“妈。”

  “嗯?筱筱?”沈雅箐换上了件丝绸睡裙,打理着头发,表情因为放松下来比起刚进门时稍微缓和了一些,“怎么还没去睡?”

  “我最近想用一笔钱。”

  沈雅箐停住了。

  她吃穿用度极为讲究,从不会吝啬给自己儿子花钱,沈筱平时的生活费根本用不完。

  沈筱也从来不会主动向她索要什么。

  “怎么突然要用到钱了?”

  沈筱半垂下眼帘,有些僵硬地回:“同学家属生了重病,我想先借给他用用,以后,他会还的。”

  沈雅箐盯着沈筱,脸色逐渐难看起来。

  沈家虽然不比从前,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一场重病用到的钱对于沈雅箐来说九牛一毛,沈雅箐不至于因为这个有情绪。

  沈筱知道沈雅箐已经看出来了他是在帮谁借钱,他向来不擅长撒谎。

  沈雅箐把吹风机放下来,端坐在沙发上,漆黑的眼中透出审视,锐利了很多,“你今天是不是见沈涟了?”

  沈筱沉默了。

  沈雅箐的呼吸开始有些不稳,“筱筱,你都会跟妈撒谎了是吗?”

  沈筱手指僵直,低声说:“妈,他是做错了很多。但他病得快死……”

  “那不是他活该吗?他该死!”沈雅箐像是被刺到了一样,声音拔高了些,显得有些尖利。

  “你以为他没来公司找过我吗?你以为我为什么想带你出国?”沈雅箐双眼发红,“你知道我这些年怎么过来的吗?我做梦都是那个烂人在外面滥交时恶心的样子,以及那些人表面阿谀奉承背后怎么嘲笑议论我!沈筱!你现在还要帮着那个烂人来烦我吗?”

  沈筱望着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面,从下午就一直发紧的心脏一时间绞紧到了极致。

  沈雅箐离婚的那段时间郁郁寡欢,沈筱为了取悦她,拼命读书考第一,参加各种比赛拿奖,从小他就活成了沈雅箐最满意骄傲的样子,这是他第一次被母亲这样疾言厉色地指责。

  一种沉重的负罪感使他几乎喘不开气来。

  但这个年纪的少年终究做不到看到一条人命消失,他声音变得极低:“妈,只有这一次,我保证……”

  “行了!别再提这件事!”沈雅箐高声喊了声,她捏着眉心,检查了下四周窗户,似乎担心自己一时激动喊出的话传出去。

  “给妈把安眠药拿过来。”

  沈筱给沈雅箐找到了药,倒了杯水。

  他听着沈雅箐吞咽着药时有些紊乱的鼻息,呼吸也隐隐跟着乱了几分,喉咙沉重得一时几乎动不了。

  沈雅箐把药服下了,按着太阳穴,平静了会儿,才看了眼沈筱。

  “好了,筱筱,你一直都很懂事的,别管这件事了,早点休息吧。”

  沈筱在一旁静静站了很久。

  他想起沈涟用那张生着斑疮的脸痛哭流涕看过来时的表情,岸上濒死的鱼一样。

  他和沈雅箐一样憎恶对方,但他还是做不到眼睁睁看着那个曾经养育他七年的活生生的人就那么死去。

  沈涟确实做错了很多,但真的至于以死谢罪吗?

  沈筱喉结无意识地颤动了几下,终究还是看向沈雅箐,哑声地开口:“妈,你能不能就当是,借我的。”

  沈雅箐把杯子摔到了地上。

  “滚出去。”

  沈筱没躲,任由玻璃杯砸在脚前,碎片和水迸溅到脚踝上。

  他躬身,把地上的玻璃收拾好,出了门。

  沈筱僵立在门外。

  裤子湿了大片,手上不知什么时候流血了,伤口有些深,血顺着指尖滴滴坠落,应该是刚刚收拾地上的碎玻璃的时候导致的。

  沈筱深吸了口气,尽力站正,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习惯性往顾烆家的方向看了眼,黑压压的一片。

  他想起今天那里根本就没人。

  沈筱说不上是庆幸,还是别的什么感觉。

  沈筱不是第一次被沈雅箐赶出家门。

  小时候他不明白沈雅箐为什么离婚时,每次只要和沈雅箐说想见爸爸,就会被沈雅箐撵出家门。

  后来,他就不说了,只是搬来北城过的第一个生日许愿时说了一回。

  他还是被撵出去到外面站着了。

  那一天顾烆在家门口看到他,很兴奋,找了外套和围巾来,将他裹得严严实实。

  顾烆问他是不是终于忍不住也想出来打雪仗了?但也穿得太少了。

  顾烆对他说生日快乐,问他生日许了什么愿望。

  顾烆拍着胸脯说自己可是很厉害的,总是能帮小弟们实现愿望……

  外面下的雨很大,沈筱站在门外,想起自己现在已经有了个小公寓,可以去那里。

  顾烆还在那里,顾烆会给他开门,然后,他也许可以找顾烆借。

  沈筱走出几步后,停下了。

  明明以后就要和那人天各一方不再联系,最近却比以前还要依赖对方了。

  他应该可以,一个人解决这件事的。

  沈筱低下头。

  雨水把他本就湿了的衣服浇得更湿,眼镜上满是雾气和水珠,几乎看不清前路……

  沈筱胡思乱想着,头上的雨却忽然停了。

  沈筱抬起眼,对上了来人。

  顾烆正撑着一把透明的大伞站在雨中。

  路灯透过顾烆头顶布满雨珠的伞面打过来,满目晶莹的光亮。

  沈筱湿漉漉的眼睫微微颤了下,他有些庆幸这场雨掩盖了他身上溅到的那些玻璃渣和水渍。

  “你,怎么来了?”

  顾烆笑得神秘兮兮:“心灵感应。”

  沈筱没想到顾烆会来到这里。

  虽然沈涟当时在校门口说了生病的事,但他下午表现的很平静,顾烆本该不会想到沈涟会病得那么重,还落魄到让他去求沈雅箐。

  顾烆低头,用额头抵了下他湿漉漉的额头,动作很轻,像大狗在轻嗅被暴雨淋湿的小猫。

  沈筱不自在地向后避开些,微凝起眉,“干什么?”

  “怕你发烧了。”

  顾烆说完,顺势靠到了沈筱肩膀上,在沈筱又要退开时揽紧了他,打趣:“看在瘸腿人士千里迢迢找你特别辛苦的路上,能让我靠一会儿么?”

  沈筱没再推顾烆。

  但顾烆与其说是靠着,那更像一个拥抱。

  沈筱莫名想起,后来,顾烆真的实现了他的愿望,带他去南城找了沈涟。

  他扑到很久没见过的沈涟的腿上喊着“爸爸”,第一次在顾烆面前像每个会想家的小孩一样几乎喜极而泣,沈涟却没有再和以前一样笑着热情地给出任何回应,只是稍有些歉意地尴尬地看着他。

  沈涟的旁边已经有了新的妻子,年轻美艳,挺着隆起的肚子。

  从那个女人的目光中,沈筱感觉到他的出现是不被期待,不合时宜的。

  沈涟好像也不置可否。

  沈涟给沈筱就近在商场买了最贵的玩具,还给顾烆买了一个,就和自己的现任离开了。

  沈筱想说话,张张嘴,却什么也没说。

  他抱着根本不会玩的玩具车停在那里,又变成了没什么表情的样子。

  回去时,顾烆突然拿开玩具车,抱住了沈筱,就像现在在雨中拥着他一样,小小的身躯贴得很紧。

  刚过完八岁生日的沈筱回过神,淡淡问:“干什么?”

  比他还小几个月的顾烆抱紧他,闷声说:“筱筱,我决定了,等我八岁生日时候,不许愿成功收到你当小弟了,我想许愿当你爸爸!”

  沈筱有些嫌弃:“我才不要你当我爸爸呢。”

  但从那天起,沈筱终于交了一个朋友,最好的朋友,从此形影不离,亲密无间。

  雨还在不停地下着,夜风很凉。

  顾烆却用伞将怀里尚有些清瘦单薄的少年遮得严严实实,他的胸膛结实宽阔了很多,气质也透着股从前没有的沉稳成熟。

  沈筱情不自禁地闭上被雨水浇湿的眼眶,第一次几不可察地靠向了顾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