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周过后,华高一中的校运动会在初秋来临前拉开了帷幕。

  整个华高一中都弥漫在运动会召开时的热闹氛围中,运动员进行曲从早上八点播放到下午五点。期间操场上此起彼伏地响起广播员播报各班加油稿的声音,鼓舞呐喊,几乎每项运动项目都能听见各班学生响彻天际的声音。

  “高三年级跨栏比赛预赛即将开始,请各班运动员到比赛场地做好准备……”随着广播呼喊的声音,萧斯凡身戴运动员的号码牌走向跨栏预赛的比赛场地。那儿待着的几乎全是跨栏比赛的运动员,一个个身材高挑,双腿修长,看着不比萧斯凡弱。

  萧越恰好没事,手里捏了瓶水,跟萧斯凡走到了跨栏场地。

  他心里在意今天的一千五百米比赛,对跨栏毫无兴趣。要不是因为萧斯凡也参加了一千五百米的比赛,他也不会因为心底的那一丝丝不公平的感觉,过来这里替对方加油。

  哪知他刚刚站定,身侧却紧跟着过来了陆淼。

  “你来这干嘛?”萧越不解问道。

  陆淼视线顿在萧斯凡的身上,回答:“看比赛。”

  “你别以为你赢定我们两了,虽然萧斯凡或许因为跨栏导致体力不足,但我萧越是绝对不会输给你。”

  “是吗,我拭目以待。”陆淼说完话后就不出声了。

  两人站在跑道的一侧观看起了萧斯凡比赛。比赛以五人为一组,需要每人在每条跑道一百米的距离里毫无障碍地跨越五个栏,按照每人抵达终点所用的时间从上往下排名。

  “预备——”

  发号枪即将打响。

  萧斯凡半蹲在地面上,身子微微前倾。他犹如一只盯住猎物的猛虎,准备随着发号枪的枪声响起就一跃而起。尽管身边都是些人高马大的家伙,但从他的脸上却找不到丝毫畏惧。

  前脚紧贴地面,脚后跟稍稍抬起。

  枪声响的那刻,冲跃出去的萧斯凡瞬间从猎豹转化为羚羊,既有迅疾的速度,又有矫健的弹跳力。只见他轻轻松松地越过障碍栏杆,快步地跑向终点。在甩开身后人一大截的同时成功斩获他们组预赛的第一名。

  “好样的!”萧越忍不住为萧斯凡叫好。

  就连陆淼都因为萧斯凡过佳的实力而微微挑眉,说实话对方在跨栏这方面的运动能力确实绝佳,只是可惜预赛过后这人已经消耗了一半的力量,要是紧跟着去参加一千五百米,怕是未必能够占得优势。

  不过那又怎么样,陆淼在心中想,这一切都是对方自己提出来的,即便输的惨烈跟他也没什么关系。

  跨栏预赛比赛后紧跟着就是男子一千五百米的决赛,由于一千五百米属于长跑,所以不需要和其他的运动项目一样进行初赛。也因此一千五百米的起跑线上站满了所有参加一千五百米项目的男子运动员们。

  离比赛开始还有一分钟的时间,萧斯凡刚刚平歇好身子因为跨栏而产生的劳累感,他拿过身边人递上来的水猛灌了几口,小跑到萧越身侧站定。

  “你还好吧?你要是不行就别参加了,反正最后你也不会得第一。我不是看不起你,而是你刚刚才比赛完跨栏项目,这么快就过来跑一千五百米,怎么说都对你不公平。”

  “没事。”萧斯凡抹了把嘴,做好准备姿势说:“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萧越皱了皱眉,似乎并不能理解萧斯凡的想法。毕竟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和萧斯凡无关,约定的条件无论是输还是赢,受到约定制裁的人也是他和陆淼,这家伙到底为什么这么关心他两的事。

  因为舅舅,倒也不至于。因为同姓萧,说上去有些勉强。还是因为什么其他……

  萧越想不明白,不远处站着的陆淼同样也想不明白。

  明明不需要受这份累,吃这份苦,可萧斯凡却硬是要在这种不公平的条件下参与比赛,难道这场比赛最后的意义对于对方来说很重要吗?

  少年人总是热血沸腾的,他们做事不计较后果,也不思考后果。只会在错误产生时选择去弥补,而萧斯凡虽然同样是少年人,但身为经历过一些事情的少爷人,他所做的所想的都比正常的少年人要慎重些。尤其是在萧越的事情上,作为一个父亲他是绝对不会看着自己的孩子因为一场赌约而选择转学。

  至于陆淼,他更不希望本就闹得不欢的两人从此以后老死不相往来。

  “随你。”萧越别过脑袋,把目光放到了前方,他只是下意识地劝解一下萧斯凡。

  要是对方不乐意听,他也不用非逼着对方不去跑。

  要知道这次比赛最大的敌人不是萧斯凡而是陆淼,那家伙瞧着面上显得格外轻松,也不知道是心里头真的相当轻松,还是因为过于自信了些。总之在比赛开始前,萧越并没有从陆淼的脸上找出一丝担忧的神情。

  自大。

  他在心中吐槽了一番。

  随着裁判员高举发令抢,萧越开始捏紧拳头,下意识做好奔跑前的准备工作。萧斯凡也跟着微微抬腿,起跑线上的所有人都做好了预跑姿势。当发令枪打下的那刻,只听“唰”的一声,位于起跑线上的众人都冲了出去。有些人速度堪比火箭,有些人知道保存体力,所以几秒钟的时间跑道上的众人就拉开了距离。

  萧斯凡位于中部,不快不慢地保持着匀速。

  萧越冲在前头,和陆淼不相上下。

  两人虽然都冲在前头,可瞧见两人的力气却在跑了几圈后游刃有余。直到最后第二圈时,那速度才逐渐慢了下来。身子开始产生疲倦,喉咙眼里不断喘着粗气,心脏跳动得剧烈。要不是凭着一股蛮劲,不少人早已倒在了跑道上头。

  眼见倒数第二圈已经跑完了半圈,萧越不知怎么地突然降慢了速度,开始捂住右侧腰间。

  他眉头死死皱起,额间都苍白了一半。脚下每跑一步都仿佛踩在针尖上一样,刺得他腰部极痛。可是他不能停下,绝对不能。因为一旦停下,就代表他会输。

  萧越不愿意自己输,更不愿意自己因为这点小问题输。

  “你怎么了?”由于萧越的速度降下一大截,萧斯凡紧跟上来跑到对方身侧,“你没事吧?”

  “我没事,你不用管我。”萧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由于腰部疼痛早已把他的呼吸节奏打乱,现在不仅仅是腰部泛疼,就连嗓子眼都因为说话而干涸沙哑。

  前头陆淼匀速奔跑,没了萧越在身侧反超,他的速度比起之前要下降些,可这速度依旧比起其他人都要快出一大截。眼见最后一圈就要来临,陆淼加快了速度,他争取要在最后一圈里将所有人都拉开,彻底占领第一的位置。

  “糟糕!”萧越心中暗道。

  他不再顾忌腰部的抽疼,开始加快速度朝陆淼冲过去,他绝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陆淼就这样超越他得了第一。

  最后的冲刺让萧越赶上了陆淼,可他在冲刺,陆淼同样在冲刺。

  两人都是拼了命地狂跑,眼见彼此间速度不相上下,而终点离两人越来越近。萧越和陆淼都忘记了身边一切事物的存在,双眼只盯着终点处的那条终止线。只要他们再多跑些距离,再快些,再快些,就能越过那条白色终止线,赢得这次比赛的冠军。

  然而就在这时,由于跑道上的一颗石子,陆淼不慎踩滑了脚,导致身子在跑道上摔了一大圈。等人翻滚停下来后,尖锐的石子早已扎进了对方的脚踝,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不知道大腿里的骨头有没有摔折,总之陆淼再次站起身子都花费了他全身的力气。

  “你不能再跑了。”萧斯凡紧跟过来。

  此刻,跑道上的场面是萧越第一,陆淼第二,萧斯凡第三。

  可由于陆淼的受伤,眼见他就要落入第三的位置。

  “我能跑。”就算腿已经痛得麻木,可陆淼却丝毫没有因此而停下步伐。

  他不听萧斯凡的劝告,执意要往前跑。然而大腿处的伤实在是严重得厉害,就那么稍微地挪动下腿的位置都让陆淼疼得身子发抖,脑门直冒虚汗。

  “你不能再跑了。”萧斯凡厉声道。

  他停下步伐,朝前喊了句,“萧越,陆淼受伤了。”

  本以为喊停萧越就能阻止陆淼继续跑步,却不料即便萧越听到了这句话也曾停顿下步伐。陆淼也因此嘲讽地对萧越一笑,“他不会回头的。”

  鲜血从陆淼的大腿流到小腿,最后流到红色的塑胶跑道上与之混为一体。炙热的烘烤下,陆淼嘴角嘲讽的弧度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发的明显了。萧斯凡想要送陆淼去医务室,可偏偏这家伙执拗于这次比赛的第一名,怎么也不肯扭头朝相反方向走。

  “萧越!你想看着陆淼的腿就这样断掉吗?”

  于此同时,萧越刚刚跑到终点处的终止线前,眼见胜利就在眼前,耳边却同一时间响起萧斯凡的喊声。

  他顿了顿声音,牙关咬得紧紧的。

  心道那人的腿和他有什么关系……

  终止线就在眼前,他伸手就能碰到,再多迈出一步,这场比赛他就胜利了。可偏偏良心上的那道坎他过不去,他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陆淼的腿因为这场比赛而毁掉。

  那个傻子不知道去医务室吗!

  脚在迈出去的同时打了个急转,萧越从终止线那头快速奔跑到陆淼受伤的位置,瞧见对方伤势严重却依旧没好气道:“我送你去医务室!”

  “你为什么回来,明明你就要赢了……”陆淼从不认为萧越会因为他而放弃就在眼前的胜利,但偏偏这个人出乎意料地折转了回来,就那么轻而易举地放弃了他想要的东西,难道他不怕被退学了吗?

  “话怎么这么多,你腿真不想要了?”萧越瞅向那受伤的位置,鲜血止不住地流个不停,像冲破堤的洪水需要及时用砂石去修补。他上前搀扶住对方的身子,想了想对方现在的伤势,弯腰在对方面前蹲了下来,“上来。”

  “为什么……”

  那头陆淼却还在探究萧越回来的原因,他不信任人太久了。内心早已干涸得如裂掉的干土,然而这时候却遇上一汪清泉,虽然洒在干土上的清泉被全数吸收,但那种湿润的感觉让人过而不忘。他一方面怀疑清泉的湿润性,另一方面却又贪恋清泉的湿润性。两方纠结之下,俨然就出现了现下的局面。

  萧越没想这么多,他是想赢。

  但想的是光明正大地赢。

  要他趁着对手受伤趁机去赢,这种方式他并不可取。或许胜利的果实极其诱惑人,然而胜利的代价他却不喜欢。

  “上来。”萧越又重复一遍,“你这条腿要是废了,陆叔叔可不得念叨死我。”

  萧斯凡帮着萧越将陆淼搀扶到他身上,陆淼此刻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正当萧越准备送陆淼去医务室时,陆淼却按住了萧越的身体挣扎着要下来。

  “我要去终点。”

  “你这样还怎么去终点?”

  “比赛有输有赢,不是你输就是我输,你可以把我放下然后越过那条终止线,我自己会去医务室的。”陆淼的态度摆明了一定要有人越过终止线,让这场比赛有一个结局,那他才会愿意去医务室。可他腿上的伤又耽搁不了,明明自己都已经疼得完全无法下地走路,可执拗的性子趋势他硬是要得出个输赢结果。

  “你这么在意输赢吗?”萧斯凡问。

  “对,我在意。”

  从小到大陆淼不知道想了多少回能远离萧越,他似乎认定了只要远离了萧越,身边的一切都会恢复正常。他爸会开始慢慢关心他,他爷爷奶奶会不再介意他私生子的身份,就连周围的同学也会因此改变对他的看法。虽然这种想法听上去有些不可思议,但是执拗到极点的他已经陷入了一个误区,那个误区就是萧越。

  今天这场比赛是他盼了许久的,结果就在眼前,他不会不要。

  “陆淼,你有没有想过比赛未必需要输赢。”萧斯凡见劝不动陆淼,只好换了一种方式说道。

  “我的比赛里只有输与赢。”陆淼淡淡地回道。

  他想要从萧越的背上下来,可无奈萧越双手按得紧,加上他因为腿受伤而失去力气,只能被迫以弯曲的姿势躺在那背上。两人之间看似离得很近,实际上却隔得很远。至少胸贴背的姿势都没能让萧越感受到那人身上火热的温度,只是冰凉的,带着隔离感的陌生。

  他们什么时候变得这样针尖相对呢?

  萧越仔细去想,只能想起八岁那年的绑架事件后身后人就少了笑容,也是从那年起对方嘴上对他“萧哥哥”的称呼也跟着不见。年复一年,那种积怨和隔离就攒得越来越多,直到现在逼迫着他们都无法回头。

  只要比赛得出个结果,是否两人之前一切的隔阂都会消失呢?

  萧越拧起了眉头,他暗自打定主意,扛起陆淼就往终止线跑。

  不就是要个输赢结果吗。

  那他就给他一个结果。

  萧斯凡在后头跟着,原先是不太明白萧越的用意,可瞧了几眼后嘴角的笑就涌了出来。萧家人的心软是体现在骨子里的,眼前少年能想出这种方法给比赛画上一个终止符比谁都要更心善些。明明可以自己赢得比赛,却因为他的一声喊回了头;明明可以抛弃陆淼,却依旧背着对方不放;明明只是个半大的孩子,做事却有时会显得成熟。

  陆淼在萧越的背上,看着对方背着他狂奔,皱起眉头不解道:“你干嘛?”

  萧越喘着气回答:“你不是想要个结果吗?那我就给你个结果。陆淼,你要是因为这事断了腿,下半辈子我萧越可得当你一辈子的拐杖。”

  拐杖这个词听上去不是什么好词,但用在这里却显得特殊。漫长的岁月里,人总是会变老的。老人大多需要拐杖支撑才能够走路,失去拐杖的老人就犹如失去尖牙的野兽寸步难行。萧越愿意当陆淼的拐杖,这就意味着他愿意陪伴对方一辈子。

  说话时没想那么多,但陆淼却为此心中一颤。

  他抬头瞧向终点,那白色的终止线已然被人说超越,即便这时候他们再超越过去,也意味着这场比赛两个人都输。

  然而这次陆淼只字不提,他看着萧越迈着艰难的步伐背着他一步步地走向终止线,虽然力气早已经殆竭,但对方不放弃的姿态俨然比他高尚上许多。输赢已经不重要了,这时候的他只知道他心中又多了一份柔软。

  以往刻意被掩藏和深埋的都再次复苏了起来。

  终于,当萧越的双腿迈过终止线的那刻,陆淼低头在萧越耳边说:“你赢了。”

  这场比赛的真正结局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陆淼想清楚了关于他以往所有的执拗,现在回过头想想大多数时候都是因为他的偏执导致事情没有按照他的走向去发展。也许只有像萧越这样人才有资格获得别人的喜爱吧,而他就是淤泥里见不到阳光的浮游生物,只配生活在那种深不见底的地方。

  “不,是平局。”萧越平息些气息,镇定回答。

  没有谁输谁赢,只是简简单单的平局而已。

  “平局……”陆淼小声重复道,他似乎惊讶于结果是平局的局面。当初他和萧越约定这场比赛,有想过自己赢,也有想过对方赢,更甚至有可能是掺和一脚的萧斯凡赢,然而他唯独没有想过比赛的结局可能会是平局。

  就好像毫无破绽的屏障上出现了一条不可能会出现的破绽,也就是因为这破绽才导致后续的一切都变得不一样。

  “这下你可以去医务室了吧。”

  眼见对方脚下的血在塑胶跑道上流了一地,要不是这家伙执拗起来谁也劝不动,他早就把人拖拉到医务室里了。萧越内心愤愤,瞧身后人总算没有了反驳意见,这才扭头朝医务室走去。

  医务室里的老师正在处理不少因为比赛受伤的运动员,大多运动员只是扭伤了手和脚,很少有像陆淼一样被石头划出一大道伤口的。两人一进门,老师就注意到陆淼的伤口了。

  “他这是怎么了?”老师问。

  萧越回答:“被石头划伤的,老师您看这伤口……”

  没等萧越说完,老师就打断他的话说,“口子开得有点大,需要缝针。你把他送去校外的诊所吧,我这里处理不了这种伤口。”

  “这么严重?”要是早知道这么严重,他或许就不会拖延那么长的时间。在老师的吩咐下,萧越赶紧起身背起陆淼朝校外走,半路遇到萧斯凡开了辆电动车过来接他们,两人合力将陆淼搀扶上车子,然后由萧越把人送到校外的诊所。

  一辆电动车载人有限,萧斯凡就没跟着去。不过他相信萧越会处理好这件事,而两人之间怕是也需要单独的氛围好好说说话。电动车是萧斯凡向萧松借的,他瞧出陆淼脚上的伤口滑得有点大,可能医务室无法处理这种伤口,便在两人去医务室询问时及时跑到校长室借电动车。

  所幸电动车借的及时,萧越带人到诊所时,诊所里恰好留出一个空床位。

  医生替陆淼清洗了伤口,消毒后用针缝了线,随后从柜子里拿出干净纱布将缝针后的伤口包扎好。萧越坐在陆淼身侧,瞧对方一声不吭地接受医生的治疗,心里头未免觉得有些心涩。那种毫不在意的姿态就仿佛经历过太多次这样的事情,不需要向周围人袒露自己的痛楚,只是一个人默默地承受着。

  “你不疼吗?”萧越问。

  “习惯了。”陆淼瞧了眼伤口,这种小伤比起八岁那年受的伤可真是小太多了。

  他还记得八岁那年在破旧仓库里那枚铁钉狠狠地扎穿了他的手掌,他疼得似乎是要死了过去,然而他却咬着牙坚持了下来。或许就是因为那次的疼过于印入骨髓,此后比这再轻些的伤口他都不会觉得疼。

  因为相比起那种疼,这些疼真得轻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