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黑羽, 是一名天魔族人。

  从生下来, 我就生活在一片漫无边际的黄沙中,举目只有焦黑色的荨树。

  据说,母亲生我那天, 天空飞过一只乌色的灵鸦,翅膀扑闪, 飘落两片漆黑的羽毛。

  所以他们给我起名, 叫羽。

  这不是什么卑贱的名字。

  恰恰相反,族人们都很感激那只灵鸦,如果不是那一天,它刚好从天际飞过,被父亲捕下, 刚刚生产的母亲和刚刚来到这个世上的我就喝不上鲜美的鸦汤,得不到灵力补充,我们之中至少有一人会永远离开。

  这就是我们的世界。

  属于天魔的,贫瘠又残酷的,但没有人轻言放弃的世界。

  我们祖祖辈辈,都在做一件事——寻找种族延续的希望。

  所有人都能感觉到,这方大陆在逐渐衰败, 死去, 就像老树枯死的根系。

  顺便一提,枯死的根系是一种不错的食物, 也是我们最主要的食物来源。

  荨树生在地面上的部分很小, 但挖开之后, 根系却庞大而粗长,是地面上的数十倍之多,根结交错,盘虬卧龙,远远地铺展开数里。

  ……由此可见,在枯死之前,它曾是多么拼命地想要活下去。

  我们也是。

  我们也想……活下来。

  一口咬下今日份的荨根,将粗粝的木屑纤维重重嚼碎,咽下肚去,我抹了把嘴,从地下站起身。

  远处的天空是阴沉的灰色,阳光却火辣如熔炉。

  东边的山丘上似是起了沙瀑,黄沙张牙舞爪,随着旋风扑向天空,传出撕心裂肺的嘶吼声。

  ……真的,会有奇迹出现吗?

  我猛地摇了摇头,将脑海中纷乱的思绪甩开。

  一定会有的,心底一个声音坚持道,奇迹一定会出现的。

  石殿中的人都在传,说宁殿下从另一方大陆归来,给我们带来了种族复兴的希望。这当然是真的,毕竟这么多年来,大家一直都坚信着,一直坚信……

  长风干燥似刀刃,擦过我的面颊。

  可望着远处连绵的沙丘,另一个声音悄悄涌现,在心头萦绕,徘徊不去。

  真的,会有奇迹吗?

  荨树再多,这几年渐渐也被挖光了。

  天空依旧清澈,但我已经有数个月未再见过灵鸦,听说有的族落里,已经开始给蓄养的灵兽放血……

  所有人都不说,但心里十分清楚。

  这片大陆,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如果真的有奇迹的话,它为什么——

  还不出现呢?!

  垂下头,我瞥了眼掌心干裂的皮肤,苦笑着摇摇头。

  心情有些沉重啊……这样可不行,得快些打起精神来。

  我抬起双手,在脸颊上重重地拍打几下,直将侧脸拍得通红,几丝痛楚顺着经脉蔓延。

  应该快了吧?

  希望,应该已经找到了吧?

  有人献上了一名天灵之体,虽然最后人被宁殿下带走了,没能分到一小碗血汤,可我记得那个天灵之体身上飘散的香味,鲜美、纯粹、浓郁的灵力香气……

  突然,我耳畔响起一声轰鸣。

  仿佛开天辟地,山海倾颓,辽阔的天空突然被翻涌的云海吞没。

  我诧异地仰起头,眯眼望向云海——

  竟然出现了一条巨大的裂缝!

  里面密密麻麻地,飘出一片细小的黑点!

  “天、天裂了!”

  我踉跄着倒退几步,脚下一软,“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掌心擦过一块突起的石块,尖锐的石棱扎破手心,疼痛伴着鲜血的腥味一起飘散,可我惊惶地瞪大双眼,喉咙滚动,丝毫动弹不得。

  天上飘落的黑点,渐渐飞近。

  那竟是一群衣着鲜亮的人!

  最靠近我的是一名少女,肌肤胜雪,清秀雅致,青衣上绣着栩栩如生的花朵图案。我不认识那种花,可她的眉弯起的弧度比花瓣更曼妙,清丽的眼眸仿佛一泓清水,长睫扑闪如鸦羽,盈盈地朝我望来——

  她倏地扬唇,冲我笑了一下。

  “扑通,扑通。”

  我耳畔一片嗡鸣,心脏欢跃的声音震耳欲聋,那一瞬间,时空仿佛跨越数十载,在我面前,再度飘下两片乌黑的鸦羽。

  父亲当年,也是怀揣着这样的心情,为我起名为“羽”么?

  象征着生命,美好,与希望的,在晴空肆意飞扬的轻羽?

  灵气的气息,化为漫天清风,徐徐而至。

  天际的浓云之下,竟淅淅沥沥地飘起了小雨。

  富含灵气的雨丝,比这许多年来我见过的任何东西都要甜美,我死死望向天空,鼻头微酸,视野渐渐模糊——

  只有那名少女湛青色的裙摆,还依旧在脑海中悠悠飘扬,笑靥如画,挥之不去。

  太美了。

  太美了。

  疯狂的念头在脑海中回荡,我想这一辈子,我都不会忘记这一刻的景象。

  带来奇迹的天女啊!

  如果此时此刻,那名少女站在我面前,再对我露出那样的笑容,我、我大概……

  ……大概会毫无形象地跪下去,亲吻她的裙摆。

  ……

  我叫萧轻雨,是个普通……呃,大概资质稍微好上一丢丢的,星河宗弟子。

  家住天机城,有十亩良田,父母皆是修者,修为不算顶尖,但也绰绰有余。

  前半生没有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故事,我只是普普通通地参加了两场测试,以尚可的成绩拜入了星河宗,在宗内修行几年,平安无事地修到了六品初阶。

  师兄师姐们都很亲和,星河宗名气也大,外出历练时,没什么不长眼色招惹我的人。

  如果按照这样的人生轨迹,我大概会在修到四品时触到瓶颈,然后在星河宗内做一个长老,用水磨工夫一点点突破三品,最后也许突破二品,也许不能,然后渐渐等到寿命耗尽的那一天,在摘星阁上仙逝。

  ……结束这不会很有趣,但平安喜乐的一生。

  我本以为,事情会是如此。

  可在三年之前,星河宗上突然爆发了一场惨案。

  隔壁缥缈峰的大师兄偷袭宗主,叛出山门,我虽没有亲眼望见那一幕,但听说死了许多同门,鲜血连宗门中央的湖泊都染了个透红。

  我很忧伤。

  而惨案之后,过了数月,大长老突然找上门来。

  我只在拜入宗门时,远远地见过他一面,犹记得那时的他还是个蛮精神的小老头——如今却身材佝偻,须发皆白。

  “长、长老?”

  我讶然地拉开门,请他进屋:“这么晚了,您找弟子是有何事?”

  大长老眸色深沉,其中似有暗涛沉浮,迷雾弥漫。

  他沉默了许久,突然道:“丫头,你有没有兴趣……知道一点这个世界的秘密?”

  世界的秘密?

  我听见自己的心跳突然停了一拍。

  这平凡的,一眼可以望见头的生活,似乎要从我手中挣脱,生命的轨迹悄悄偏过头,试图转弯——

  “我愿意!”

  我听见自己掷地有声的嗓音。

  烛火摇曳,铜镜昏黄,隐约映出我骤然明亮的眼睛。

  然后,大长老给我讲述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关于存续,生存,人与天争的漫长史诗,淹没在岁月长河中的英雄们悄然转身,对我遥遥招手。

  “……总之,就是这样。人族取得了战役的胜利,但大陆在战斗中从此被分割,先遣队的战士们,与敌人枯骨所化的黄沙一起,被永远遗留在了大陆的那一端。”

  我的双手紧紧攥住裙角,眼眶通红,泪水早已打湿面颊。

  竟然是这样吗?

  我们平安喜乐的生活,是那些人拿命拼出来的。

  他们付出了一切,他们是人族的英雄,却永远不得回归故里……

  “太残忍了,这不公平!”

  “没办法啊丫头,世界就是这样,一部分人的牺牲,换取另一部分人的幸福。”大长老幽幽长叹。

  只是片刻之后,他似是不经意地,又提了一句:“不过前段时间,我在玄武山下发现了一片地缝,据长老院分析,那极有可能是通往另一片大陆的甬道。”

  甬道?

  通往另一片大陆?

  不用照镜子,我都知道,我的眼睛一定瞬间变亮了。

  大长老亦察觉了我骤然加速的心跳,他轻捋胡须,微微一笑。

  “虽然肯定会有很多危险,不过丫头,你愿意与老夫一起,去探索那片地缝吗?”

  “还有你很多的师兄师姐,我们一起,去接英雄的后代们……回家。”

  我疯狂点头。

  准备的时间很长,我跟着大长老一走,便是三年。

  直到那一天,天空出现巨大的裂缝,我愣愣地望着天空,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就是今天了。

  热血在胸膛里沸腾,叫嚣着冲上大脑,将思绪搅乱。

  急不可待地,我拉着师姐的手,从地缝边缘一跃而下。

  呼啸的风在脸侧吹荡,阴雨打湿飞扬的长发,地缝对面竟真的是另一片世界,正如大长老所言,黄沙漫天,赤土千里。

  而我的正下方,伫立着一名青年。

  黑衣黑发,眸若朗星,面容俊逸非凡。他的背脊似乎有些僵硬,正呆呆地仰头望着我,乌邃的瞳孔中光芒涌动,清晰地映出我的身影。

  地缝之下,英雄们的后代……吗?

  我冲他扬眉一笑,张开双臂,任由清风托起青色的裙摆,

  他会接住我吧?

  一定会的。

  我来接你们……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