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官……客官?”店小二试探地凑近。
这人进门什么菜也没点, 就要了壶最便宜的茶。在最偏僻的角落一坐就是几个时辰,低着脑袋已经很久没有动静了。
日光斜射下,他大半张脸隐匿在阴影中, 静默得几乎看不见胸口的起伏。整个酒肆闹腾得不行, 唯独这个角落寂静得堪称诡异。
喊了半天都没有反应。
难道是个死人不成……
小二空咽一下,硬着头皮在他胳膊上推了把。
他这下没用上三分力, 谁成想对方竟是顺势软趴趴地朝另一边倒去。小二吓得眼珠子差点瞪出来,正要冲上前, 就见那人自己撑着桌沿把身子拗回来了。
季陵喘着气坐回长凳上, 双颊染着不正常的红晕, 星亮的瞳孔微润,嘴唇干裂,呼出的气息都是潮湿滚烫的。整个人像是开败了却尤带几分余香的山茶花,颓靡的气息勾着人往前凑。
他下意识地扶了扶脖子,触感光洁顺滑, 没有顽固狰狞的疤痕。
小二对上这张脸, 一句话堵在喉咙口,木头似的直愣愣杵在桌前, 不知是憋的还是怎么,脸一直红到了耳根。
不过对方显然没工夫顾及到他的反常。
“……十八年前的寒冬,匈奴大军压境, 不过一月便连占七座城池, 更是将戍边将领的头颅悬于城门外, 让我大夏颜面无存呐!满朝武将无人敢接下这个担子, 最后是凌将军不得不舍下即将临盆的夫人, 千里之外奔赴战场……”
“雪漠之役嘛!直打得那群鞑子哭爹喊娘地滚回了老窝, 从此再也没敢出来咬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真不愧是我朝第一猛将!佩服啊!”
“不知道那号称武状元之首的孟良, 对上凌将军胜算几何啊?”
“我呸!沽名钓誉之辈,就他也配和凌将军比?”
“要我说……”
耳边各种各样的声音拥挤推搡着,像一坨打结缠绕的线团。
十八年前、凌将军。
季陵勉强从线团里扒拉出一根线头,抽丝剥茧,茫然的境况逐渐明朗。
他这是……重生了?
昏黄的日光斜射进屋,柔柔地铺在木地板上。他捻着指尖,盯着地板有点出神。
上一次看见日光,还是在刑场上。
那天的夕阳烧得格外艳,鲜血一般流淌在围观的每个百姓脸上,男男女女都在笑着,欢呼着。
他被锁在高台上,垂眼辨认着每个人的嘴型,他们都在说:杀得好。
不过……他是因为什么被杀来着?
记不清了……
季陵止住回忆,觉得这光有点刺眼,默不作声地转移了视线。
看向不知道在旁边站了多久的店小二。
“有事吗?”
“没有……啊不是,我是说……有的……”小二没来由地一阵紧张,总觉得面前这个墨袍素衣书生打扮的人不仅模样俊俏,还带着种莫名的威严。这感觉很玄,他只远远地在知府大人身上体会过,总之让人不自觉地皮肉发紧,呼吸加速。
他苦哈哈地不知道该说什么,正在暗恨自己怎么就多管闲事,就见对方把茶壶往这边推了推,吩咐他换壶新茶。
微微晃荡的茶水已经凉透,触手摸不出一点余温,黄褐色的茶叶片片分明地沉淀在杯底。
季陵在身上摸出几枚铜钱,一并推过去:“够吗?”
“够了……够了。”小二连忙点头,手脚麻利地上前把东西收走,很快又换上热气袅袅的新茶,静悄悄地退下了。
季陵用杯盖拂去悬在表层的茶叶,低头慢悠悠地抿了口茶,清苦的香气在舌尖绽开。堂屋的说书人和酒客还在大肆议论,嘈杂的声音却不再让人头脑发胀了。
说书人见堂上气氛热烈,扇骨在掌心重重一敲,正要书接下回,就听旁侧一个玩味的声音传来。
“先生,凌将军的故事过了这么多年,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您要不换点新鲜话本讲讲?”
这是说的什么话?
俗话说老牛肉有嚼头,凌佚将军身为大夏朝开国以来的第一将才,打过大大小小上百场战役无一败绩,无数人将其奉若神明。他老人家的传奇故事不管走到哪都是叫好声一片,这还是头一次遇到张口就说不乐意听的。
说书人有些恼了,眉毛一横,嘴角向下撇,正欲开口,却见眼前微晃,似有只手从案台上掠过,台面上留下一对沉甸甸的银锭子。
说书人瞪直了眼,胡子住不住往上扬,赶忙望向身后。不知何时站在那里的年轻人身长玉立,容貌俊美,箱笼倒在身边,通身的书卷气,却又不似寻常书生打扮,而是着一身墨黑外袍,不束冠不佩玉,低调的紧,此时正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没人会跟钱过不去,说书人心想自己这次遇到大老爷了,陪着笑脸朝对方作了个揖:“那依老爷看,什么样的故事能叫人满意呢?”
那书生托着下巴沉吟片刻,慢悠悠吐出几个字:“先生可曾听闻《春帐夜谈》?”
“这……”
说书人闻言便傻了眼,《春帐夜谈》,只听名字就知道不是什么正经玩意儿,它也算名副其实,讲述的是年轻书生与美艳狐妖之间的风流韵事。用词之大胆,情节之露骨,让阅读过的人无不面红耳赤。
这东西……说书人自己自然也是看过的,不过此声色淫.乱之作向来叫人羞于启齿,不论私下如何手抄传阅,面上却还总是挡着层遮羞布,要让他当众宣读,岂非惊世骇俗,闻所未闻。
可白花花的银子就摆在眼前,说书人面皮紧了又紧,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愁眉苦脸犹豫了半天,正要咬牙应下,却听那书生爽朗地笑了几声,随即感到肩膀一沉,被他拍了几下。
“在下不过是和先生开个玩笑,先生无需介怀。”
说书人总算松了口气,干巴巴地跟着笑。
“不过……”
书生收起笑意,话锋一转。
“凌将军故去已久,若有在天之灵,想必也不愿自己成为后世谈资,先生旧事重提,实属不妥。”
属于少年人的清冷嗓音中带了几分低醇,让人无端想起开了刃的剑锋上反射出的冷光,说书人后背发凉,连声应和。
那书生脚尖一挑,半人高的箱笼便腾空而起,装满了书册的箱笼份量十足,他随手带到肩上的动作却轻巧灵便,身形稳健,一点不摇晃。
说书人还想问什么,他挥挥手,头也不回地跨出了大门。
初秋时分的白日还有些闷热,但越临近夜晚就越寒凉。季陵一个人背着箱笼慢慢地走出很远,酒肆的热闹和暖意都被留在身后,逐渐消失不见。
这一年,季陵刚满十八。寒窗苦读十载,带上半箱书卷和盘缠几许,独自踏上进京赶考之路。
按照前世的轨迹,他会在此次科举考试中一举夺魁,随之而来的是皇储青睐,官运亨通。再过十年,他将成为大夏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首辅,声名煊赫无人出其右。
然后,然后……
盛极过后势必倾颓,他死于而立之年,在万人围观下被斩首处决,死时骂名无数,孽债缠身。
短暂的一生化为记忆中的虚无泡影,泡影之外却还有大片的迷雾驱散不去,叫人看不清其下遮掩的过往,好似一张缺乏颜色的墨画。
既已是过往,便无需介怀,季陵最擅长的就是斩断牵绊稳步向前,短短时间里,他已经再次踏上了与前世相同的道路,而这一次,他走得更稳。
残阳被群山吞没,最后一缕日光也悄然隐匿,脚下的路越走越荒芜,林中远远传来几声狼啸,衬得冷色的月光愈发昏暗。
季陵举目远望,触目可见的只有连绵不绝的蛇肠小路,此刻他正处于两个城池的山野林间,很难说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可供休憩之处。
祸不单行,淅淅沥沥的雨声此时也已经到了不容忽视的地步。
季陵本就发着烧,冷风一吹更觉头昏脑热,步履变得沉重不少。山野林道崎岖难行,又过了一个转角,掩映在黑暗中的山神庙终于显露出来。
这是个许久无人问津的破败庙宇,但总比露宿野外来得强。漏风的木门歪歪斜斜虚掩在门框处,好像下一秒就要朝人当头砸下来。破碎幡布静悄悄垂落在屋内各处,供台正对着庙门,尘埃堆积,本该端坐在上的神像也不见了踪影。
天象不好,来这里躲雨的人不止季陵一个。
门一打开,便有四双眼睛齐刷刷朝他望过来,带着警惕的神色。
四个身形魁梧的男人围坐在火堆前,面前的酒食吃到一半,听到门口响动都不约而同地静下声音绷紧了肌肉,有人悄无声息地握住了盖在身边草堆下的钢刀。
荒郊野外的又是晚上,会来这里的除了山匪盗贼,唯有妖魅精怪。
几人不由得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惕,却见进来的只是个文弱书生。上下打量了一番,着实察觉不到半点威胁性。
季陵面不改色任他们打量,从箱笼里抽出宣纸堵住门上的窟窿眼。呜咽的风声总算是消停了,屋里寒意却依旧凛冽。
他没有要和这些人交流的意思,在离他们远些的地方另生了火,靠在案台边上,借着火光看起书来,一副掉进书袋子里的模样。
百无一用是书生,几人顿时面露轻蔑之色,只当他是空气,又继续围坐着喝酒吃肉,放声谈笑。
季陵始终安静地看着自己手里的书,同一空间下嘈杂的声音在耳边阴魂不散。
书中分明的文字逐渐变得模糊起来,一个个扭曲成了晦涩难辨的模样,长着黑洞洞的嘴几乎要吞没了人的神智。
他放下书闭上眼,只觉脑中似有一团火愈烧愈烈,呼吸格外艰涩滚烫。
“呼……呼……”
屋外雨声仍未停歇,刚关上不久的木门又忽然被人推开,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屋内众人再次循声看去,这次却是不约而同地陷入呆滞。
来人一袭雪白的大氅,领口围着柔软的绒毛,看起来很是暖和。外衣交领处露出一小截红色的内衫,矛盾感鲜明,衬得其下肤色愈发白皙。
寒风冷得刺人,她徐徐关上门,回眸时眼波轻横,媚色入骨,眉下一点红痣夺尽天光地色。
那是一双让人触目难忘的眼睛,微挑的眼尾给人一种她时刻都在笑着的错觉,这笑意如烟似雾,仿佛有足以将人溺毙的柔情沉淀在眼底,勾得人忍不住想为她献上心魂。
几个男人一时失语,几乎要把眼珠子落人身上,视线随着她的脚步移动,只见她将屋内环视了一遍,大抵对几人露骨的注视感到惊惶,微微垂下眸子,短暂犹豫后便直直朝着案台方向而去。
季陵没有睁眼,耳边是缓缓靠近自己的细微脚步声,步伐轻稳,气息内敛,不是什么简单角色。
绝色美人对自己避如蛇蝎,却主动靠近了一个穷书生,几人自诩英雄好汉,自然如鲠在喉。待她走过身边时,冷不丁有人伸手拉住她的衣袖,故作热情的模样不怀好意。
“小美人儿,冷不冷啊?哥哥们这里有酒,喝几口暖暖身子呗。”
作者有话说:
且看钓系美人如何勾引清纯书生
PS.此时的攻还处于懵逼状态,脑子不太好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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