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忽起动人的春风。
暖暖烛光将二人的轻晃的影子投在墙上。
其中一人不动声色的向另一人倾身凑近。
“棠予…”
段烨的目光落在她微垂的睫毛上, 那长长的睫毛细密又纤长,捧着一层细碎的暖色烛光,遮住了她那双总是藏不住心事的眸子。
他看不出她此刻的想法, 但却深知方才她说不再奉陪时候的坚决。
他知道是他阴私霸道,是他善妒多疑, 是他在得到之后, 不知珍惜的伤了她。
一切都是他不好。
可他不想放手, 不会放手,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放手。
“我什么都答应你…”他的轻声乞求,“让我继续留在你身边……”
他小心翼翼的去寻她的手,试探着轻轻地拢进手心里。
“不要放弃我…”
棠予没有甩开他的手,慈悲的、没有刺激他此刻极度脆弱敏感的神经。
但是她却没有开口,也没有点头,甚至不曾抬眸看他一眼。
他像是被压上了断头台,而她就是那个残忍的刽子手,冷漠的欣赏着他濒死的、乞求的姿态, 不肯赦免他, 又迟迟不让刀落下。
她仿佛变成了一尊静默的女神像,坐在那里无言的沉默了许久。
良久之后,段烨看到她睫毛一掀, 目光落在了桌旁那杯酒上——他方才放下的,那杯被她搀了药的酒。
“好。”段烨微微弯了弯眸子,轻声道, “我跟你走。”
“你一定要……说话算数。”
他拿起那酒杯,一仰颈,独自喝了那杯酒。
棠予终于抬眸看了他一眼。
他摇晃着向下栽倒的时候,感受到她伸手揽了他入怀中。
……
翌日清晨, 在落花铺地的西城门外,一辆低调宽敞的马车一路向南而去。
傍晚的时候,灿烂的晚霞仿佛被撕开的红锦,随意的洒落在了天边。
橘色的夕阳落在了林边道旁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上。
车内缃色的地毯上织着香叶红的菱形纹。
段烨在略微的颠簸中睁开了眼睛。
车内充盈着某种甜茶的香气,段烨微微动了动,感受到自己的颈下妥帖的放着一个软枕,而发顶横着女子纤长柔软的小臂,即便在颠簸中也丝毫没有磕碰。
棠予正在他身边,小口的啜一杯热茶。
段烨嘴角弯了弯,一抬手搂住了她纤细的腰肢,带着些初醒的慵懒之意问她:
“我们去哪里?”
棠予被他吓了一跳,手中的热茶险些泼出来。她连忙将杯子放在桌案上,这才在上颚抵了一下自己被烫到的舌尖,而后回答他。
“我也不知道。”她任他的手臂搭着自己的腰,目光看向窗外,“随意走走吧,喜欢哪处就留下,同一处的风景看腻歪了,就再出发。”
他们走走停停,慢悠悠的行了近十日的路,最后暂宿在一个开满荼蘼花的小镇上。
有一日在夜深的时候,棠予忽然在段烨的枕边轻声对他说:
“过段时日,我可能会稍微离开几天。”
段烨心头浮起不安,他摸索着扣住了她的手。
“去哪里?我不能和你一起吗?”
棠予沉默了一会儿,无声的抬眸向上瞧了瞧,像是透过幔帐和屋顶,望向了高高的天。
“我得回去一趟。”
转瞬之间,段烨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压下心头的焦躁,将她按进了怀里。
“为什么?”
棠予抬起手绕过他的腰,落在肩胛骨下,带着些安抚意味拍了拍他的脊背。
“有一件事,我必须要去做。”
段烨默了一会儿,扳着她的肩头与她拉开了一些距离,看着她的眼睛问道:
“不能告诉我?”
棠予眸子一闪,睫毛轻颤后微敛,心虚之意一闪而过。
“…等回来之后,我就告诉你。”
若她这时告诉他,她是为了一个男人离开,段烨听了会发什么疯,她简直想都不敢想。
今日她在这个僻远的小镇中听到了京中的传闻。
一个路过此处的行商说,皇帝已经称病避人数日,再这样下去,京城怕是要出乱子。
听闻此事的百姓也十分担忧,权利更迭经常伴随着流血和杀戮,若是鲜血仅仅局限在宫墙内倒也罢了,万一兴起兵事,遭殃的还是他们。
当今皇帝没有子嗣,更没有继承人,若是他在这时薨了,真是要起一场大乱。
偏生崇燕的两个王爷没一个中用的,一个花天酒地,不思进取,另一个则是个完完全全的草包,无论哪一个,好像都没有稳住乱局的本事。
那行商听了这话,高深莫测的一笑,与他们说了一桩狸猫换太子的逸事。
他说原本的端王是个冒牌货,如今被寻回来的端王,智计无双,勤勉性仁,若大臣能成功拥立他为新皇,倒是崇燕的一桩幸事。
听风就是雨的百姓听到这话,纷纷出声附和。
这样的对话,一定不止在这一处发生。
棠予今日听到这样的传闻之后,隐隐感到自己完成任务应该就在这几日了。
她怕到时自己来不及和段烨打招呼,突然消失,所以思考了许久之后,提前给他打了个预防针。
段烨默不作声的盯了她一会儿,眼眸微敛掩住了眸底的暗色。
“这几年,怎么不见你…回去过?”
他在心底反复咀嚼“回去”二字,眉间不自觉的染上了阴郁。
他忽然不情愿的意识到,或许在她心里,留在这里,留在他身边,只是一场短暂的停留。
他的仙子可以回她的天庭,而他只能无望的困守在人间,仰头等待她。
可万一……她忽然反悔了呢?
或许她会比他高尚,会比他更加重诺,但是天边那么高远,万一,她想回…也回不来呢?
就在他心头的焦躁几乎压不住的时候,他听到棠予坦诚的说:
“在没有完成使命之前,我没办法离开。”
段烨听罢,微微垂了眸。
他无声的弯了弯嘴角。
他找到了一根锁链。
那是能将她绑在这里的……捆仙绳。
……
第二日,段烨在棠予不在的时候,送出了两封信。
一封是给梓竹的,一封是给程小将军的。
梓竹一直是他身边的红人,有能力有手腕,也有一定的话语权,有他在宫中周旋,江尘衡没那么容易控制皇宫。
而程小将军坐拥十万兵士,只要他与江尘衡作对,那对方一定没那么容易如愿。
这两个人段烨都很放心。
梓竹自不必说,段烨将他留在身边这么多年自然是因为此人可信,而且在无数个大同小异的梦里,他也是一直这般妥帖又忠诚。
而程小将军本就是个忠君的正义之士,在妹妹程罗死后他一度十分消沉,后来见到陛下也因此事变得暴虐无常,不人不鬼,心中就诡异的生出了些同病相怜之感。
在之后查出柳梓是杀害他妹妹的凶手之后,他更是二话不说的赐了那女人一杯毒酒。
虽然他之后又有了新的女人,但是程小将军以为,一国之君为自家妹妹做到这种程度,已经没什么可指摘的了。
所以只要皇帝尚在,他不会生出二心。
不过安排了这两人之后,事情并不算完。
他们只能将事情拖延一段时日,真要阻止江尘衡登基,还要他出面才行。
只要他露一次面,那些关于他病逝的传言自然不攻自破。
那样的话,江尘衡自然名不正言不顺。
只要他还在,江尘衡想要登基,便只能造反。
段烨的梦境告诉他,江尘衡造反,没有一次成功过。
信件他已经送出去了,如今剩下的问题是,他得回一趟京城。
段烨本一直在犹豫,不知该如何向棠予开口,怕她再生自己的气。
然而过了没几日,在荼蘼花开始凋落的时候,棠予却自己开了这个口。
“我想回京城看看。”她这样对段烨说。
这里消息闭塞,京中有什么消息根本无法提前知晓。
按理说如今段烨已经出来近二十日,皇宫中一直无人主持大局,江尘衡气运在身,又名正言顺,不该直到现在还没一点消息。
她隐隐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却不知是哪里出了变故,便想回京去看看。
段烨自然欣然应允。
于是他们很快就启了程。
这一次二人皆有心事,路上便不再那么悠闲,不过五六日,便又回到了京中。
他们回了城南的那个小院,然而刚踏入院门,忽然从暗处窜出两名身穿黑衣的刺客,举着寒刃劈头盖脸的朝人砍过来。
好在段烨武功不俗,梓影应对的也及时,那二人与他们纠缠许久,渐渐落了下风,见势不对,想要脱身的时候。其中一人刀尖忽然一转,暴烈的朝棠予劈来。
她一惊,刚要疾退闪躲,段烨却一闪身,挡在了她身前。
听到刀尖没入皮肉的声音的时候,她心都凉了。
灵魂仿佛一下子出了窍,她过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手脚和声音,一把接住了摇晃着倒下的段烨。
当时棠予并不知道,段烨其实本可以在不受伤的情况下护住她。
只是……
他马上就要做对不起她的事了,所以,想用些筹码,来留住她的心。
不得不说,这一招对棠予来说很奏效。
这一刀,让段烨在她的心头,变得无比的深刻。
……
他的那道伤口从左胸一直到右侧肋间,长长的一道,看上去十分可怖。
然而那伤口其实十分表浅,虽然看上去皮开肉绽,却并不会要人命。
棠予本是知道这一点的。
然而在看到他满身鲜血之后,她什么都忘记了,整个人处在高度的应激状态里,颤抖着用手去捂他的伤口,整个人哭的稀里哗啦的。
段烨怎么安慰她,说“我没事”,都没有用,有些无奈的看着她哭的连气都喘不过来了,还在哽咽着不停地说:
“谁让你救我了,我自己明明也能躲开,多管什么闲事…呜呜呜呜……”
“我被砍了也不会死的,可是你会死,你为什么不让他砍我啊…呜呜呜呜……”
诸如此类,让段烨十分感动却又非常心疼,看着她哭的昏天黑地的,他的心疼的直抽抽,相形之下,胸口上的伤倒显得不值一提了。
最后实在是劝不住,段烨担心她悲恸过度哭断了气,给梓影使了个眼色,让他把她打晕了。
而他简单的处理了一下伤口,趁这个时候,回了一趟皇宫。
他出去随棠予晃荡了一个月,而江尘衡殚精竭虑的筹谋了一个月,结果在好不容易策反一众大臣,强硬的拿下梓竹,直逼重光宫的时候,段烨忽然好端端的从里面走出来了。
他游刃有余的展示了一下自己的刚裹上绷带的伤,解释说自己这段时间一直在宫中休养,没想到却听说朝中有异动,于是便不动声色,将计就计的蛰伏了下来,想冷眼瞧究竟是谁包藏祸心。
他轻飘飘的扫了一眼那被围住的一众大臣,勾了勾唇冷嘲道:
“如今倒是一网打尽。”
他一个人也没留,将他们尽数斩杀于宫门前。
可江尘衡却没有死,在生死一线的时候,他被一个突然出现的黑衣人救走了,从此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不知所踪。
快刀斩乱麻的解决了一切之后,段烨淡淡的命令谢统领收尸,而后也没有回殿中坐一坐的打算,径直就想回到那个小院去。
他刚走出两步,谢扬明忽然在他身后叫住他,沉默良久之后问了一句:
“家妹如何了?”
段烨听了,忍不住摇头嗤笑,他回过头去,冷冷的瞧了他一眼。
“何必叫的这么亲热?她想必也是不认你这个哥哥的。”
“我…”
谢扬明喉间一片艰涩,他想说些什么,想知道她的安危,或者是,向她……道个歉。
“她从未与朕提过你们谢家,也从未提过你们对她做的那些事。”段烨说,“但是这并不代表,朕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动你们,是因为你们若出了祸事,她一定知道那事端是因她起。”
“朕知道,她不喜欢这样。”段烨淡淡的瞟了他一眼,“你们也不值得朕与她生嫌隙。”
“好好当你的统领吧。这是你当时亲手将她押入宫中换来的。”
“她只要有朕,就够了。”
“……是。”
谢扬明黯然的,单膝跪了地。
其实这两年,他,包括谢府,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都笼罩在恐慌中。
若她记恨他们曾对她做过的事,谢府随时都可能迎来灭顶之灾。
可是他们却始终平安无事。
起初谢扬明以为她是顾念父亲,所以才不动谢府。
但是后来,他偶然在宫中遇见她,忍不住驻足的时候,她却脚步不停的从他身边擦肩而过了。
不是故意的漠视,就是将他当做普通侍卫一般,很自然的擦肩。
如是再三之后,谢扬明终于不情不愿的承认——
她没有记恨自己。
她甚至根本就不记得他了。
他一直记在心头悔恨的事,于她而言,根本不痛不痒,不值一提。
他还记得那日他骑着高头大马,奉旨捉拿,她抬起凌凌的眼,说——
谢家可永远将我放逐于外。
后来她被送回府上,在她的院中沉睡了整整八个月。
期间谢扬明常曾去看过她,无意间记住了她那乖巧又虚弱的样子,在宫中巡夜时偶尔出神想起她,竟隐隐盼着她睁开眼睛。
后来她醒了,可是醒来后第一句话,便是要回宫中。
他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她已经坐上了马车。父亲嘱他护送,于是一路上,她在马车内,他在马车外,没能见到她一眼。
最后,他看到她头也不回踏入重光宫的背影,忽而感悟。
其实是她,将谢家永久的放逐于外了。
……
段烨回到小院的时候,棠予还没有醒。
他松了一口气,和衣在她身边躺下,与她相对而卧,静静地盯着她。
心中暗想,我做的这件事纸包不住火,能瞒几天,我的好日子就还剩几天。
不知道她知晓这件事之后,会怎么与我生气,是会暴跳如雷,还是冷冷的不理人?
不管怎么样,如今段烨知道,她是在乎他的。
比他想象的还要在乎。
可他这个人,终究卑劣多疑,得到了这么好的一个人,却为了自己的私心,一而再再而三的骗她。
在她承诺会陪他到老之后,还是卑鄙的,用这种手段,将她拴在身边,让她一刻也不能抛下他。
她当然会生气。
于是段烨想,那我便慢慢的哄她,一时半刻哄不好,便哄个一年半载,一年半载哄不好,便小心的讨好她一辈子。
总之,他要将他的小仙女留在他主宰的世界里,永永远远的,握在手心里。
他眸中溢出满足的笑意,用指腹轻轻蹭了蹭她眼角渗出的泪珠。
“段烨……”
他听到她呓语般轻轻唤了一声,忍不住弯了弯嘴角,长臂一捞,将她揽入了怀中。
“我在。”
……
棠予醒来之后,很紧张的检查了段烨的伤势。
在确认那伤口真的不致命之后,她面上才有了点血色,拍了拍自己的小心脏,松了一口气。
而后她十分郑重严肃的批评了他,警告他以后不许再这么做。
“你当时就算不上前,我也不一定会出事,就算出事,至多也不过受些小伤,你何必用命来替我挡刀呢?”
棠予的眉头蹙成了一个疙瘩。
段烨见她对他这种行为极其不推崇,而且态度十分认真,几乎快到了要他立字据的程度,于是只得试探着解释说:
“我心中有分寸,知道他这一刀要不了我的命,但是却可能会伤到你,这才会上前的。”
“他即便能伤我,最多也不过划出一点小伤口,你倒好,往我身前一挡,把自己弄成这样。”她眼圈都红了,压着喉咙说,“现在我心里的创伤已经比直接受伤还要严重了。”
段烨听了这话,弯了弯眸子。
“若是让你受伤,我心中的创伤,怕是也要比这道口子严重。”他说,“棠予,我愿意这么做。”
棠予被他惹得掉出了一滴眼泪,她飞快地拭去了,笑骂了他一句:
“有病。”
……
段烨自从那日在重光宫中露了一次面之后,数日没有再回皇宫,一直同棠予在这个小院里宅着。
而棠予因为担心他的伤,也一直没有出门,完完全全与世隔绝,对外界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她每天给段烨的伤口上药换药,可他的伤却恢复的很慢很慢,让她觉得十分着急。
她觉得可能是自己的伤药失效了,便趁着某日他睡着的时候,去外面的药铺买药。
出了院门之后,她看着街边的景致,猛然意识到,春天已经过去了。
而后,她听到了坊间流传的,皇帝暴虐,端王失踪的传闻。
棠予买了伤药回去之后,看到段烨和衣靠在床头,神情有几分凝重。
“你去哪里了?”
她没说话,将他胸膛上她新缠的绷带一层层的解开,而后看着那嫩红的血肉道:
“我方才给你涂过的药膏怎么不见了?”
段烨正要说话,棠予却冷冷的督了他一眼。
“想清楚再回答。”
他眼睑微垂,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老老实实的说:
“我用水冲掉了。”
棠予气的直笑。
“段烨,你可以,这么折腾着自己玩,看我每天围着你团团转,为你着急上火为你担心,你很高兴是吗?”
“我……”
“若我用这种方法对你呢?”棠予说,“若我把刀架在我自己的脖子上,逼着你让位给江尘衡呢?”
段烨眉间浮出痛苦的神色。
“棠予…你不要这样,我会被逼疯的……”
”段烨,我拿出我最大的诚意,用最柔和的方式来待你,却只换得了你满口谎言吗?“
段烨长久的沉默。
“你若放不下权势,为什么不早早的与我明说呢?也省的我这段时日,变着花样的与你在此事上纠缠。”
“我不是放不下权势。”段烨低声说,“我只是放不开你。”
他对上棠予带着不解和嘲弄的目光,认真地说:
“我可以把皇位让给任何人,但不能是江尘衡。”
棠予好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
她掀起眼帘,有些失望的看了他一眼,静静地说:
“我说与你白头到老,从来不是骗你。”
段烨用沉默长久的顽抗。
“…你从来都没有相信过我吗?”棠予心头浮上涩意,有些疲倦的说。
“棠予,你是一只蝴蝶。”段烨说,“若是没有罩子,你随时可以从这个大大的玻璃缸中飞走。”
“而我却是一只笨拙的乌龟,只能永远的被困在这里。我唯一能够控制的,就是掀不掀开那个罩子。”
“若你是那只乌龟,你会为蝴蝶把罩子掀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