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予提裙踏出了门槛,四下一瞧,果然见周围围了重重的官兵。
捉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倒是整了不小的阵仗。
明明昨夜才承诺过会放她走,还信誓旦旦的说“君无戏言”。如今放倒是放了,放她出来转了一夜,还没晒上几刻太阳就又要把她捕回去。
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大猫逗着玩的小白鼠!
奉命来捉拿她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主动向陛下供出她的便宜哥哥谢扬明。
他骑着高头大马,身披甲胄,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冷声道:
“今晨在府上林中发现了两具尸首,我问你,那二人可是你所杀?”
“尸首?”她抬手遮了遮耀眼的太阳,眼睛微眯懒洋洋的道,“什么尸首?”
“哼。”他见她一副不以为意的懒散模样,冷哼了一声,“你不用装傻。”
“你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可是今晨我却在你屋中的火盆里找到了带着血污的衣裙。那衣服还潮着,火烧着烧着便息了。有这么个罪证在,你还有什么好狡辩的?”
棠予懒得与他费口舌,一副心不在焉没在听的样子,待他一通话说完了,弯弯唇的朝他一笑。
“冤枉。”
见到她这副满不在乎的敷衍样子,谢扬明觉得自己被狠狠地挑衅了,一股无名火从他心底冒出来。
如今她即将沦为阶下囚,说不定不久之后就没命在了,为何直到如今还能这么气定神闲,一副十分有底气的样子?
反倒显得他气急败坏了。
他主动告发自己的妹妹一事,在京中早已传开了。按理说他大义灭亲,理应受到赞誉。但是如今的风向却恰好相反。
因为大多数人根本就不信尚书府的二小姐有能耐夜闯皇宫,行刺皇帝。
尚书府的二小姐自小便是个痴傻儿一事,京中人尽皆知,她在府中遭受的冷遇明眼人也都看的清清楚楚。
不知情的人看来,此次在谢统领轮值的时候皇宫中出了刺客,是他的失职。而刺客刺杀失败后竟然还逃走了,那他的罪责就更大。
结果,他竟在皇帝下令缉拿刺客的时候冷不丁的将自家这个不受宠的痴傻妹妹推了出来,不明就里的人怎么看,她都是最无辜可怜的那一个。
所以谢扬明这一路来,没少被人指指点点,心中本就憋着气,如今一见她这副样子,更是怒上心头。
“妖女。”
这分明就不是秋草院的小疯子,而是妖物上了她的身了!
棠予弯了弯眸子,十分受用的甜甜一笑。
“谬赞。”
谢扬明一口气堵得不上不下,嘴皮子功夫不如她,一怒之下抽出腰间的剑横在了她颈前。
她目光一冷,还未有动作,一旁就凑上来一个模样清俊的太监,小心的捏着他的剑刃拨到了一旁。
“哎呀,谢统领这是做什么。”梓竹直摇头,“陛下吩咐了不得伤人,不得伤人,怎么就是记不住呢?”
“要不是我在这里盯着,难不成谢统领还打算将好好的人分成两块给陛下送去?”说着,他抬眼瞟了谢扬明一眼,声音陡然一阴,仿佛是压低了特意说给他听的,“若真是那样,恐怕整个谢家都不够陛下杀呀。”
谢扬明心中陡然一毛。
他忽然意识到事情似乎和他想象的有些不太一样。
看着梓竹殷切的将棠予引向马车,他目眦紧绷,忍不住问道:
“林中那二人究竟是不是你杀的!”
若不是她,那还能有谁?
棠予停下脚步,回眸看着他一笑。
“今日之事,我一点也不怪你。”
陛下本就掌握着她的行踪,不是谢扬明跳出来,换个张三李四也是一样的。他如今这样做,还能将她与谢府撇清关系,这正是她昨日从谢府离开的理由。
所以她真的一点也不怪他。
但是谢扬明闻言却悟不懂,也猜不透。
而这话落在旁人耳中,便又成了另一番意思。
兄长如此歹毒的要置她于死地,她竟然能毫不介意的笑着说无妨。
温良从容又通透。
所以之后数月,不管一些朝臣如何说她是个妖女,在京中百姓的眼中,她依然无比的纯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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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予这边姗姗的上了马车,而在皇宫之内的御书房中,等待着她的段烨正靠在藤木椅上,阖着眼睛闭目养神,不知在沉思些什么。
“陛下。”梓影叩了叩房门。
“进来。”他直起身,瞟他一眼,“可查到她受何人指使?”
“属下无能。”
“哗啦——”段烨抄起茶盏摔在地上,十分气恼。
不过这气恼其实大部分是冲他自己的。
他原本计划着,若是有朝一日她再出现,一定要将她的幕后之人一网打尽才行。所以昨夜才故意放走了她。
可他今天就沉不住气将人捞回来了。
短短一夜,查不到也是自然。
可怜梓影心中一惊,连忙跪下请罪,说了些自己别的发现。
“谢棠予是谢尚书府上的二小姐,自出生便患有痴傻症,早些年谢尚书曾遍访名医,后来见治不好,就渐渐放弃了。所以痴傻一事,大概不是作假。”
“恰巧宫中的温太医当年也诊治过她,属下来之前曾到他那里走了一趟,温太医说她小时魂魄不全,这样的人一般难以医治,只有某天机缘巧合,魂魄归了位,才能恢复神智。”
“当时钦天监的孙长夜恰巧也在,听我说了一遍此女的事情之后,说她……”
“说她什么?”段烨眉间阴郁未消。
“说她这是由混沌至清明,如此之人,能察天意。”
段烨刚压下的火气一下子又烧了起来,他抄起砚台狠狠的扔了出去,将梓影砸的一个趔趄,额头上破了一个血洞,汩汩的流下血来。
“你的意思是说,她来杀朕,是顺应天意?”他猝然站起身,又抓起一本奏折劈头朝他扔下去,怒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说是天要亡崇燕!”
“属下绝无此意!”鲜血顺着脸颊蜿蜒流下,在下巴上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啪嗒啪嗒的往下掉,梓影抿紧了唇,“属下是怕此时被有心之人知晓,借此大做文章。”
“谢棠予痴傻二十年,一朝变得神智清明,能飞檐走壁,能引来天雷,还胆敢弑君,闻所未闻,非比寻常。”
“昨日她在陷入危机时,出手杀人的动作十分利落,找的致命的穴位也十分精准,这绝不是一个养在深闺二十年的痴傻小姐能做出来的,属下可以断定,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杀手。”
“她一定不是那个痴傻的谢棠予,这一切,可能是一个巨大的阴谋。”
“陛下应该杀了她。”
御书房内寂静如死。
一种窒息感爬上了他的心头,手脚和四肢好像被某种冰冷又阴沉的东西缠绕住了,梓影舌根发麻,面色惨白。
血水流入眼睛,他小心翼翼的抬起头,透过不祥的红色,看到段烨额边暴起的青筋。
面色阴沉如鬼,眸中是入骨的阴寒,一转眸盯住了他。
眸中是明晃晃的让人惊恐的杀意。
那一瞬,梓影觉得自己像是被索命的无常恶狠狠地盯住了魂魄,半只脚都已经踏入了冰冷的鬼门关。
“滚出去。”他吐出几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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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予步入宫门的时候已是正午时分,烈日高悬,金芒洒在长长的宮道上,灼热又刺眼。
她没有被押入牢房,被直接押来面见了皇帝。
踏入御书房之前,她在转角看到一个身穿紫色朝服的大臣一闪而过,看身形很像一个时辰之前她在薄尘院外遇到的江丞相。
出神的这片刻功夫,梓竹已经进去通传,而后出来示意她进去。
棠予深吸一口气,抬步走了进去。
刚踏入门槛,就看到地上一滩未干的血迹,散落在地上的碎瓷,缺了角的砚台,还有凌乱的奏折,都或多或少的染上了血色。
她手指动了动,心底漫生出紧张。
地位差距带来的无力之感让她无比的颓丧。
段烨许久都没有作声。
她等候了许久,终于压不住自己的好奇之心,顶着压力悄悄抬起头向他督去。
对方正捏着一本奏折一动不动的看,丝毫没有抬眼的意思。
只不过目光长久的停留在一个字上,似乎并不是在用心处理公务,倒像是在偷偷的出神,整个人有一种微妙的凝滞。
见他许久没有反应,棠予的胆子渐渐变得大起来,直起腰板目光明晃晃的盯着他,不知不觉得出了神。
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他生的是真的很好看,不是精致秀气的那种长相,而是刀削斧凿的那种俊美。
眼形独特又优越,浓密的睫毛为他勾勒了一条天然的眼线,双眼皮清晰的一道,而眼尾自然地向上微扬,显得有些薄情和凌厉。
眼睛下的卧蚕带着淡淡的青色,一眼看去,就给人一种不好惹的感觉。
目光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滑下去……
滑着滑着,她突然顿住了。
那个雕塑一样的人忽然掀起眼皮,她毫无预兆的撞入了一双深邃的眸子
慌乱的眨了眨眼,面上一时间有些挂不住,她想摸摸鼻子掩饰一下此刻的尴尬,却发现自己的手还被反绑着动弹不得,于是只有拙劣的干咳了几声,而后做贼心虚的移开了视线。
“久别重逢。我长成这幅模样,你可还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