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公, 景阳离景安府不算太远。你若是想见一见孙儿,朕也是允的。”
赵文俞得了楚文珏的准话,便拱手行礼写过了圣恩。
赵柯然自小离家, 随老道入深山修道。多年来也不曾下山与家中人相见哪怕一面。
一直到观中小道来信, 言明道长离世。此番崇武帝已经退位, 定安帝也与赵文俞表态, 定会护住他孙儿的性命。
这才将人从山上接了下来。
可惜赵柯然入府后尚未来得及好好的叙旧一番, 便为保命,又送来了这边关。
这次走的, 还有他年幼的小孙儿。
赵家已经注定要深处漩涡之中, 但孩童无辜。
能活一个是一个,两个孩子全都被送来了景阳。
倒是没想到他大孙儿学得了真本事,虽远在边关, 却替赵家解了燃眉之急不说, 还让赵家比往日更加风光。
就连皇室, 都轻易动弹不得。
一别又是两年,他是该见见自己的两个孙儿了。
楚文珏转向谢玄,声音温和, 可这话听到谢玄的耳朵里,就不是这么个味了。
“谢相, 到了地方后, 你便先负责与怀西部通商事宜。
此番签订的条约,不似之前, 只有简单的粮种。
谢相可得好好的熟悉流程,也算是为此后积攒些经验,不要到了时候只是叶公好龙。”
楚文珏的话说得颇有些阴阳怪气,谢玄又怎么能听不懂。
他是在讽刺自己一直坚持与北丹西厥和解, 不愿在战争。知道了通商签盟约的流程,好为心心念念的北丹西厥积攒经验。
别真到了主和的时候,又言行不一,不敢签了。
谢玄皮笑肉不笑的假意附和。
他知道,眼前这个小皇帝怕是要有动作了。
也是,这么长时间以来,两方拉锯,内损不比外耗要少。
周景仁早就算着日子,带着人守在景安府城门口等着皇驾仪仗。
城中百姓被府兵拦在两侧,他们在队伍尚未进城之时,勾着脑袋张望。
身穿铠甲,手握重剑,盾牌的兵卫踏着整齐划一的步子踏入景安府。兵卫们各个神情肃杀,身上带着浓烈的杀意,如地狱来的阎罗。
他们各个都被吓到低垂着头,不敢再抬,更不敢出声。
兵卫将府衙围了个水泄不通,景安府里里外外也都被警戒起来。
周景仁早就安排好了住处,供以居住。
楚文珏,赵文俞与谢玄是住在景安府衙,其他的随行官员都住在周景仁专门收拾出来的别院中。
安顿好后,楚文珏与周景仁密谈一番。随后的几日,周景仁都对外宣称皇帝初来边关,水土不服。要好生休养,让其他的人都不要来打扰。
赵文俞担心楚文珏的身体,便将去景阳的事往后放了放。待见过定安帝,确认其身体无误后再去也不迟。
而谢玄却再也耐不住,他总觉得本来还生龙活虎好好的人,到了地方就说水土不服闭门不见人,其中定是有诈。
只是他不知这诈是对他,还是对别人。可毕竟小心使得万年船,多仔细些总归不会错。
谢玄写了封密信,让一路在后跟随的死士送往青玉关交给赵公明。让他万事小心,千万不要暴露了自己。
同时也不忘催促赵公明早点动手,除了谢非来。
收到信的赵公明只觉得有些好笑,他不明白,为何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大人,要这般费尽心思地除掉自己的儿子。
除非谢非来有什么东西威胁到了他,可一个傻小子,又能威胁他堂堂丞相什么呢?
当初他杀人丽娘,为投诚的时候。也没见谢玄眼皮动一下。
这下倒如此非要置亲生儿子于死地,他想不通,实在是想不通。
而谢非来此时正在支度使那领蜜饯。
王支度拿起手里用油纸包裹好的蜜饯交给谢非来,谢非来接过后,迫不及待的打开包裹,塞了一颗进嘴里。
甜滋滋的,他眯起眼睛,细细品味。
王支度想要乘其不备,偷拿一颗打打牙祭,被谢非来一掌拍掉了爪子。
王支度不由哼了哼,打趣道:“就没能从你这得到过一次蜜饯做犒劳,你再这样无情,下次你就自己去买吧。”
谢非来可不吃他这一套,一如既往的从身上掏出几个铜板,丢给王支度,“给你。”
王支度上下掂量几下手中的铜板,没好气道:“要不是图你这几个跑腿钱,就你这小气样,哪还能给你买!”
王支度收起铜板,看向谢非来,说道:“你这每月的饷银都来买这玩意儿了,到底还是年纪不大,这嘴就是爱贪吃。
我瞧你把银子吃完了,以后娶媳妇没钱看你往哪哭去。这蜜饯可哪有媳妇儿香啊,怎么吃都吃不了你。”
谢非来只是傻笑着,并不反驳,在王支度的注视下,又塞了一颗蜜饯入口。
然后将剩下的小心翼翼的包好,塞进怀中,还不忘拍一拍。
王支度无奈的摇了摇头,得,他尽白费唇舌。
谢非来回了赵公明的营帐,见一小兵端着一碗药站在帐前,满面愁容。
他上前问道:“将军还不肯喝药?”
那小兵见是谢非来,便连忙回说:“将军他不仅不喝,还将我赶了出来。我进去的时候都已听见将军在咳了,这风寒哪能一日又一日的这般拖着?拖到了后面,要再发起热了,那不是要命了吗?”
说完后小兵觉得话有不妥,连呸了三声直道:“瞧我这什么乌鸦嘴,什么热不热,命不命的。”
谢非来拍了拍小兵的肩,让他不要着急。
他看了一眼药,又看了看军帐。
犹豫了一会后说:“你把药给我吧,我去劝劝将军喝下。”
小兵喜不胜喜,脸上笑开了花。仿佛是完成了一个天大般的任务,他连忙将药碗递去谢非来手中,随后喋喋不休的叮嘱道:“那你可得快些让将军喝,不然冷了效用就不好了。
还有,你走的时候也可得小心着些。可千万别把药洒了,你是不知道,这药难煎的很哩。”
谢非来只好一一点头应下,见那小兵还要说,便连忙制止道:“你再说下去,这药真得凉了。”
那小兵觉得有理,便只好作罢,用一副看好你的神情目送谢非来端药入帐。
赵公明正在看公文,谢非来端着药进来的时候,他便闻着了那药中的苦味。
知道是又有人端着药来逼着他喝了。
本想将人喝斥出去,可抬头一看见是谢非来,呵斥的话到嘴边硬是转了个弯,问:“怎么又换成了你了,你来你也是来我这讨骂的?”
谢非来没说话,只是将药放在赵公明眼前,赵公明被那黑漆漆的药吓得往后躲了一躲。
脸色比之前更加惨白了一些,挥着手喊道:“你快把它端远些。”
赵公明怕苦,谢非来知道。所以在赵公明身边的这些年,让他喝药,那简直是比登天还难的事。
以往受伤,要么外敷要么由人将药制成药丸送水服用。
可这次制药丸的用料没了,赵公明派了人去买,却又赶上了皇上来边关。
这会怕是被困在城中,不得出了。
“明哥,你这样拖着也不是办法,你就喝了吧。”
赵公明没好气地看向谢非来,“你这是想要我死吗?”
谢非来低着头嘟囔了一句,“没有。”
赵公明实在是受不了小孩和他闹别扭,谢非来低着头,赵公明看着他高挺的鼻梁,突然想到了那夜见到的霍远和赵柯然。
他只觉心烦气躁,一把端起了桌上的药,捏着鼻子尽数喝了下去。
喝完了药后,赵公明猛地将碗放于桌上,让谢非来看清楚,他喝完了。
“真苦啊。”
赵公明皱着眉头,活像死了娘一样。
鼻间突然传来一阵甜意,谢非来手里捏着个蜜饯递到赵公明唇间,“吃了蜜饯,就不苦了。”
赵公明一愣,呆呆的看向谢非来,甚至都忘了有所反应谢非来举了半天,见人没动,以为赵公明不爱吃。便想要收回来,赵公明似有所感,立即含住了蜜饯。
蜜饯的酸甜,霸道的压制了药的苦涩,赵公明用舍友将蜜饯换了一边。
问道:“早就听闻说你每月饷银都拿去买了吃食,倒没想到是这么个金贵玩意儿。不愧是相府出来的,爱吃的东西,都与旁人不一样。”
不知是药的苦,还是蜜饯的甜,让赵公明回忆起了往事。
他躺在榻上,脑袋枕着双臂,看着军大帐的顶部架构。
他对谢非来说:“我自小便没有父母,唯一的爷爷又在青玉关打仗。
那时候我刚出生不久,爷爷便托人在凤阳照顾我。
一直到我会走路了,爷爷却为国捐躯了。
霍元帅那时候与我爷爷是忘年之交,好友的孙子,豆丁一般的大小。他怕我活不下去,便把我带回了霍家养着。
我到霍家的时候,霍嫣然和霍远都还没有出生。霍家只有我一个孩子,霍夫人对我也是百般照料,细心呵护。
后来霍嫣然出生了,但霍夫人对我还是没有变。再后来霍远出生了,霍夫人依旧对我如此前一般。
那时候我还很小,我以为我和霍嫣然,霍远是一样的。可是后来慢慢地我发现不一样。
霍嫣然与霍远犯了错,即便再小霍夫人都会教训他们。有时候霍夫人还会被气得拿藤条抽打他们。却又会在半夜替他们偷偷上药,心疼的掉眼泪。
也会在他们生病时,喝了那苦口的良药后立即给他们塞上一颗蜜饯。
而这些我从来都没有。
我即便犯了天大的错,霍夫人也不会像教训霍嫣然和霍远那样来教训我。
而我生了病后喝药,要了命的苦。也不会有人往我的嘴里塞上一颗蜜饯。
说来可笑,谢非来,你是第一个。”
谢非来看向赵公明,没有说话,赵公明已经闭上了眼睛,他的意思也很明显。
他不想听谢非来说任何的东西。
他说的所有,并不是为了博得同情或是其他。
只是积压多年,今日却无意得了宣泄口,他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罢了。
谢非来在赵公明看不见的地方,目光闪烁。
“你下去吧,我想休息一下。”赵公明神色疲惫,挥退了谢非来。
谢非来端着空碗离开后,赵公明睁开了眼睛。
他还有很多没有说,也无法宣之于口。
尤其是对谢非来。
大了一些后,到了入学的年纪。可霍远却和他一起入了学。
霍远年岁最小,却惊才绝艳,神童天才,风头无两。
他再怎么努力,都会被霍远压下一头。
再大一些时,所有人都围着霍远打转,开始排挤他。
还有许多的闲言碎语,抹黑他的父亲。
说他父亲是反贼。
他气的打了对方一顿,对方朋友众多,赵公明只有一人落了弱势,被几人围在一起打。
若不是霍远冲上去将人打跑,赵公明怕是会死在那场斗殴中。
赵公明被打的浑身是伤,脑袋还被重击,昏迷了过去。
霍远便一路将人背回了霍府。
赵公明醒后,霍遇风守在床边。他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问霍遇风,他爹是不是反贼。
霍遇风说:“你爹是个很厉害的人,他是禁军统领,掌管着凤阳的千军万马。
不求你像你爹一样,但也不要弱的被人打个半死才是。”
赵公明开心的笑了,禁军统领,衷心于皇室,怎么可能是反贼呢?
从此以后,他便励志做上禁军统领。他要继承他爹的衣钵,他要离他爹更近一些。
可是,最终霍远坐上了。
虽不是大统领,可那般年岁,地位在禁军之中也已超然。
而他则是被霍遇风带去了青玉关。
赵公明不想就此放弃,他想要留在凤阳,他想要进入皇城禁军。哪怕一个兵卒,也比去了青玉关,再也回不来的好。
一次偶然的机会,他知道了当朝丞相,谢玄的秘密。
那日他去山中打猎,锻炼自己的箭力,却听到不远处的小木屋传来一阵惨叫。
那木屋不知是以前哪个猎户盖的,早已荒废已久。
他偶尔会在那歇脚。
赵公明见周围有诸多守卫,不敢靠近,只能远远的瞧着。
没等一会后,就见有人从木屋里出来。
那人便是谢玄。
待人走了老远,赵公明进了屋内,里面躺着一个衣不|蔽|体,满身伤痕,又脏又臭的女人。
那女人被泼了冷水,一直在打哆嗦。
赵公明想解下外衫将人罩住,最后又怕有人认出他的衣服作罢了。
他下山找了件寻常衣物,再上山时,木屋里已空无一人。
赵公明实在想不明白,谢玄为何会与这样的女子有瓜葛,他直觉这将是他能不能继续留在凤阳的关键,便使了不少银子去打听。
有钱能使鬼推磨,赵公明花了大价钱,尘封的真相,被他撬了出来。
那个女人叫丽娘,是江南有名的才女。风华绝代,才华横溢。
可也是个妓|女。
谢玄还没做丞相时,曾游历江南,才子佳人,一|夜风|流。
丽娘怀孕了。
谢玄却不知踪影。
待孩子生下后,丽娘便晕了过去。
老鸨带着人出去等人,将孩子放在了丽娘枕边。
过了不久后,孩子便又被老鸨抱走,交给你谢家人。谢家人使了不少银子,让他们看住丽娘。
“大人念在一日夫妻百日恩的份上,留丽娘一条性命。你们只管看住了她,不要让她跑了出去乱说。除了她,你们自己也给我封好了嘴,不然便屠了整个烟雨楼。”
老鸨就算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不听。
丽娘醒来后找不到孩子,老鸨骗她说,孩子是死胎。
可老鸨不知道的是,丽娘中途清醒过。
她摸了摸孩子的脸,亲了亲孩子的额头后,再也没了力气,再次昏睡过去。
她知道,孩子是让谢家抱走了。
丽娘身体恢复差不多后便逃了出去。
她一路摸寻到凤阳,可她不敢让谢玄知道,自己来了。
为了活下去,只能将自己卖给窑|子。
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是比青楼更低贱的去处。
在凤阳多了几年,后来因为和谢家非来公子经常接触,被谢家仆人发现,这才叫已当了丞相的谢玄抓了去。
探子也是费了不少的劲才从江南,凤阳两地打听出来这些。
又说了一段相府密辛给赵公明。
凤阳只知道谢非来的生母是妓|子,谢玄被人设计陷害醉了酒,让其怀了身孕,想要母凭子贵。谢相也是重情重义之人,便同意纳妾,但是这人命短福薄,最后难产死了。
谢非来生下后,便是由家中一位没有子嗣的姨娘养着。
其实是谢家本想掩人耳目,可中间出了差错。
谢家的正室夫人是个有血性的,她不阻拦谢玄纳妾,可她绝不会允许自己和妓|女共享丈夫。
更别说还要替妓|女养孩子。
为了报复谢玄,向来顾全大局的谢夫人,将这事捅了出去。
为了挽回谢玄的民众形象,便只能编了那么一段。
赵公明直叹,难怪这谢夫人这些年不问世事,青灯古佛相伴的。
赵公明为了像谢玄投诚,便杀了丽娘,让谢玄永绝后患。
可他不知道的是,谢玄根本就不在意丽娘是生是死。
丽娘对他来说,根本就无法构成威胁。
因为丽娘的软肋,在谢家。
赵公明见谢玄无动于衷,而去青玉关的日子也到了,只能认命。
可他没想到的是,在青玉关没两年,就在军营看见了霍远。
赵公明至今都记得,他但是气的很,直接冲了上去和霍远厮打在一起。
他在恨,为什么他梦寐以求怎么都得不到的东西,在霍远眼中却可以随时抛弃。
霍远的不屑深深的刺伤了赵公明。
他恨自己为什么不信霍。
赵公明挣脱了回忆,外面的天已经黑了,赵公明没有点蜡烛,身处在一片黑暗之中。
如果谢非来知道了自己杀了他亲娘,会怎样?
他的口中还带着蜜饯没有散去的甜,赵公明不愿再深想。
他那日那般说霍远,恩将仇报。
他又何尝不是罪大恶极。
…
军营外不远处的小山坡后面站着一个人,晚风吹过,带起一片衣角。
一道黑影一闪而过,恭敬道:“见过首领,陛下要我转告,收集完所有赵公明与谢玄通敌罪证后,若发现二人有半点逃跑之意,可当场格杀勿论。”
那人转过了身,面容冷峻,目光透着寒意,正是谢非来。
“知道了。”
谢非来从袖中掏出一叠纸,还有几块布,交给暗卫,“赵公明所有罪证都在这,现在只等着陛下定夺。”
暗卫走后,谢非来从怀中掏出一颗蜜饯,放入口中。
娘,你再等等,很快就能为你报仇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一次性讲完,不过时间赶不及了。下章赵公明死定了,杀人诛心,他坏事做尽,他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