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茬海带菜的总收货量实在惊人。

  庆脆脆盘点了头一天的账目,看着最后得出的数目禁不住露出笑意,“这滩田真是比花溪村工坊都要大的聚宝盆呀。”

  光是海带菜湿货出产就有上万斤。

  湿海菜行价一般为三个铜板一斤,如此低价乃是因为海菜竟有海水涵养,格外吃重。

  但是干菜就不一样了。

  海菜经由干晒两天,就会变成干涩发盐白的干货。

  十斤海菜会缩水称量,故而干海菜一斤能卖到十五个铜板。

  正盘算着利润,外边大管事着急求见。

  “夫人,成家工坊不收咱们的货,说是他们容纳不下了,要等走一批腾出空才能继续收。”

  庆脆脆:“要等多久?”

  大管事抹抹额头上的细汗,他这一路都是小跑着回来的,“回夫人话,工坊大管事说后套段还是在建中,至少要等四天。”

  四天?

  一天万斤的海菜货,泥滩上连个晾晒的架子都没有,收上来放在何处?

  海菜熟了就要趁着最适宜的时令收,若是慢了,本该正常收的海菜就会发软烂,容易生霉病,到时候就是品质问题,只能砸在自己手中。

  八月开始供货是早就开始定好的事情,按照正常工期来说,七月底的时候工坊就应该落成了。

  她起身喊了谷雨守着睡着的两个孩子,“你和我走一趟。”

  事关重大,骡车套走去了另一处,丈夫还没有回来。

  立夏就跟在她左右伺候,疾走了一里地,终于到了工坊处。

  工坊管事见她到了,上来请礼,“王夫人,莫怪罪,都是底下人做事不经心,七月中那场大雨耽搁了工期,这工坊后半截的晾晒地...”

  “你这工料没用细砂石和糯米浆水?”

  若是有细砂石和糯米浆水,怎会因为大雨耽搁工期?

  管事面色讪讪,“王夫人,只一座工坊,何必用上修城墙的工料....”

  庆脆脆懒得听他解释,“你家公子给的开银是不是不够用?”

  管事忙道:“够的,够的,是小的觉得...”

  这个蠢货!

  “你觉得?你一个督工收料的下人,用你替主子觉得?说定八月供货收货,你这处舍不得用上工料建工坊,耽搁了收货,晾晒期,再往后的售卖,你知道要搭进去多少银子?”

  管事却不在意,左右这工坊不收货就是四五天,那货工坊不收,是砸在王家手中的,赔钱又用不着成家。

  庆脆脆不用问,光看这人表情就知道他的想法。

  她冷哼一声,“你是不是觉得,总归不是亏的你家公子的钱,无所谓?”

  “我且告诉你,工坊不收,海岸边礁石群不愁晾晒,但是这货倒是十成十都是我家的产量,今日能离了你家的工坊,明日便半条鱼都不会送来。”

  “自来两家合作是相互照应的,你今日躲,毁的是你成家大少爷的名誉。明日,再无人可信!”

  管事任由她说嘴,厉害话谁不会说。

  他可全知道,这王家能在二十圩做滩涂田都是他家大公子从中斡旋的,没有大公子,有他王家个屁!

  庆脆脆看向四周来送货却被拒绝的人,道:“各自折返,所有货从何处出的,全部收回,出货明细与拒收条陈收好。”

  她折身往回走,吩咐大管事,“今夜注定是不安生了,劳烦底下小管事和上工头来我这一趟,商定今日的事情。”

  她在想哪里有开阔迎照的地方。

  今日收上来,还剩两千斤货没有料理,不能随意搁置了。

  这一夜商定事情,大小管事来来往往,总算在天边鱼肚白才解决了。

  生熬了一夜,她脑子里嗡嗡地晕乎乎,交代立夏几件事情,一回屋栽在床上便昏睡过去。

  这一觉再睁眼已经是后半晌,院子里一片紫色霞气,隐隐有米香味传到屋中。

  她身上的衣衫已经被换了,随意整理下头发,出院子。

  长生妞和虎头一看到她,欢呼着跑出来叫娘。

  庆脆脆蹲在地上跟两个孩子玩闹一会,牵着他们一起去了灶间。

  王二麻子方才探头看过了,知道人醒了,正将一碗白粥盛出来端到桌案上,“你睡了一天,早就饿了吧。海蜊有新鲜的收回来,现做了一盘拌鲜,虾粥也正好,快坐下吧。”

  说着话已经两个孩子拉到自己跟前。

  正是长下牙的时候,孩子总觉得自己嘴巴里痒痒的,喜欢抱着硬点心啃。

  庆脆脆专门用粗面和粘糯的浆米做成软条糕,然后暴晒一日。

  表皮发硬,内里软和,正好充作两个孩子的磨牙棒棒。

  王二麻子一人分一根,哄住了孩子,又看向妻子,“晾晒的地方不太够,主要是人手方便。若是收起来还要再晾晒,上工的人得比现在翻一倍。”

  目前滩涂田上工的除了大小管事,共有四十余人。

  若是翻倍,就得有八十人。

  工钱,吃食,饮用再加上额外工的补贴,还有部分烂货损失...

  杂七杂八,心里一盘算,庆脆脆就恼火。

  “成家那管事真是个坏事的祸水!”

  虾粥有些烫,勺子来回搅着散热,“成大公子回来了吗?”

  她昨夜当着那管事的面就喊人去传信了。

  王二麻子:“应是没有。派去的人说成大公子前天随船走了,要走几天才能回来。”

  庆脆脆了然。

  “说是咱们借了成家大公子的风,将这滩涂田收在手中。那成家的生意,铺子供货不也是从咱们工坊走吗?还有秋家那船队,他们翻了盐,汴京行商四处要债,咱们收了河鲜,不也是给秋家救急?”

  她是觉得有些委屈的。

  外人一说起来,好似是王家占了成家的大便宜。

  可生意本就是有来有往的,她从没觉得对成家秋家有救急救难的恩情,皆因一个相辅相成。

  那管事忒不是人了,看不破其中的道理就算了,反倒觉得他们夫妻两个捡了大便宜一样。

  王二麻子却笑了,“不过一个管事,他这样替主子决定误了大事,成大公子不会饶了他的。”

  可就是把管事当场打死,也没用。

  毕竟货只会越囤越多。

  她十分忧愁,连带着粥只喝了一半就不想再动了。

  王二麻子又劝了小半碗,这才收拾了。

  “其实,我有一个好法子,就怕惹了成家公子不高兴。”

  庆脆脆挑眉看他。

  王二麻子道:“前后半年,这荒村的户数渐渐多了,与其我们雇人去做事,还不如让他们自己收货晾晒。到时候咱们只需要收干货就好。”

  庆脆脆眼神一亮,“这是个好法子呀。道是人多力量大,众人拾柴火焰高。”

  她忍不住从屋子里抱了算盘过来,小簿子上写动。

  虎头和长生妞吃完一根磨牙饼的时候,一张简单的条陈文已经写就。

  于是当晚,所有上工的人背着沉甸甸的箩筐到了小管事处,就收到一条新消息。

  “东家新令,诸位收回来的海货能以数量契文拿走,交付采买铜钱。自行晾晒,而后以干货价位收。”

  小管事将上工的点录名册拿出来,“往日工钱是旬十五发放,今日便提前结算。”

  人群互相议论。

  小管事听了几耳朵,听出这些人是有些犹豫,“不用怕东家不收。滩涂田就在跟前,我也在,东家就在二十圩的村子里住着,绝不会坑大家。”

  “这海菜货收回去了,自家院子有架子就能晒,晒八成干的时候,就能拿来我这边按价位收。”

  “有句话说在前头,在这处收价钱自然要低一些,咱们是按照重量台阶式收价。你若是交付三斤,东家自然不能按照镇上的价位走。但你若是能交付五百斤,那就是大分量了。东家收的时候,也就少车马钱运送钱。”

  小管事扬声问:“这点诸位应该理解吧?”

  ——“懂得,从咱们这穷地方出去,山路都要走大半天,那人背东西不费力?去了镇上不得吃点喝水,不也要花销嘛。”

  小管事顿时点头:“这话就说对了。”

  他伸手将一张写过阶梯报价的纸张挂在显眼处,而后一行行给众人解释明白。

  售价是一样的。

  刚下岔的湿润海货,一斤三铜板售出。

  晾晒适宜,符合干海菜标准,五十斤以内,按照一斤十枚铜板收。

  两百斤以内,按照一斤十一枚收。

  五百斤以内,一斤十三枚。

  千斤以内,一斤十五枚。

  千斤以后,一斤按照十六枚。

  一经说明,人群顿时纷纷扰扰地算起账来。

  啊,娘呀。

  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

  要是送五十斤干货,收五百铜钱,湿海菜至少要一百斤,那就是出三百个铜板。

  一进一出,到手两百个铜板。

  再加上上工的铜板钱....

  小管事由着他们议论。

  等到几个机灵的人将此事得利润与否算明白了,这才扬开嗓子,“手头上有钱的,可先回家拿钱买湿海菜。手上无钱还想要掺和这好事的,可来我这支应这段时间的工钱。”

  ——“哎,我家里还有上月的工钱,这月的先不急着,我先回去跟婆娘拿钱...”

  ——“我也是,一道走,一道走。”

  ——“我要结算,我家里没钱,我是才来上工的,家远着呢,来回麻烦费时间....”

  ——“算我一个!算我一个!”

  .

  .

  .

  这一天拿回来的对账就是平账了。

  庆脆脆惊喜道:“我是没想到这二十圩的人这般有钱,能将万斤的海菜货全都吞下呢。”

  大管事拱手回禀:“夫人低估了老百姓为着过上好日子的心情了。二十圩的人大多是外村迁徙过来的,有的是婆家娘家兄弟姐妹的拉扯,一家听了敢做,家家户户都会愿意的。”

  “有些偏远的,来的迟了,只能看看热闹。”

  庆脆脆听后沉吟一会儿,“这样,若是零散人家,诸如寻常百姓,买海菜货的时候最高可买千斤。若是大的商贾,可做契文商定,这样也免了零散货的折腾。”

  如今只是八月初,再过十几天,又是藻菜的收割季。

  到时候同样可以按照这样的模式进行推进。

  大管事点头,笑说:“还是老爷和夫人有高见。我等正发愁那么多的货囤在库里,怕是都要坏了。没成想今日就有了这妙招,可是省了好些功夫。”

  昨日因着有两千斤的货,不管是上工人还是管事,四处奔波找晾晒的地方。

  就差上树挂着了。

  额....好似有一个小管事确实想出了挂上树梢的法子。

  他是新提拔做大管事,本没什么经验,出来这样的乱子,嘴边急得长了好几个火疮泡。

  如今好了,有了这样的经营方式,以后又省事省时,唯一麻烦处便是要多培养几个能掐算的小管事。

  至少得保证账目不要出错吧。

  庆脆脆自然不知道他这番凌云壮志、一心投身事业的想法。

  “月底给管事们工钱会有格外赏钱,是奖赏你们这几天费心为主家想辙,共渡难关的情意。往后做事还是守着咱们定好的规矩,莫要因为此事便张狂起来。知道了吗?”

  大管事连声应是。

  等到人走了,庆脆脆再忍不住欢喜,凑在一直喝茶的人跟前,眉飞色舞地夸着丈夫如何如何聪颖。

  王二麻子心软塌塌的,揽过她腰肢抱在自己腿上,“我这么厉害,有没有奖励?”

  庆脆脆忙侧耳细听外边的动静,有谷雨送人走了锁门的动静,心里松气,凑在他耳朵跟前吐气如兰。

  男人眼眸因为她的动作燃起小火苗,喉咙上下滚动了两下,“你既然求了,那我只好委屈一下自己了。”

  ‘啪’地一声响。

  得了好还卖巧宗。

  屋中烛火熄灭,有夫妻情好的呢喃语传来。

  ——

  庆脆脆是在三天后再见到成家的管事的。

  谷雨报人在门外求见的时候,她只点头哦吩咐让人进来。

  “请王夫人安。”

  “起来吧。成管事,今儿来,是为着什么事情呀?”

  成管事赔笑道:“夫人贵人多忘事,怕是忘了今日是工坊的落成日子。这不,我瞧着聘工们不曾按时来送货,这才上门请问。”

  庆脆脆心里冷哼:就看不惯这狗嘴脸的人仗势。

  “按时送货?这是何意?”

  成管事道:“夫人说笑了,这可是您家老爷与我们家大公子定好的契书。说定工坊收货,须得在每日酉时前送达,您看这都戌时了...”

  庆脆脆从匣子中拿出那纸契文,看了看,“还真是,是得在酉时给送货的。”

  “可是..”

  她扭头看成管事,“可是我家中无货了,自然无法送达了。”

  成管事早就知道王家售货给百姓,然后再收货的事情,他忙道:“王夫人,咱们两家当初说得好好的...”

  “你也知道!”

  庆脆脆一拍桌子,“说好是八月供货,工坊收货,且供多少收多少。是你成家毁约在前。”

  成管事张口欲说。

  “你无需张口,我且告诉你。当时与你成家大公子说定并不是独一家的供货,你这工坊收我的货,别的地方自然也能收。”

  “你跟我拿乔,耽误了成家的生意,以后工坊还能不能再做,那是你的事情。成大公子那处我已经传了三道信,前后原委你自己和他申辩吧。”

  成管事脸色大变,‘噗通’一声跪在地下,“求王夫人开恩,小的上有老下有小,求您看在我家大公子帮衬的份上,开开恩。小的知错了....”

  谷雨拦住他要伸手抱夫人的动作,斥责道:“你一个下人,怎敢拉扯别家主母?快快走...”

  说着将立在一侧的鸡毛掸子抓在手中,驱赶小鸡子一般,将人往外撵。

  外边一阵喊一阵哭,闹了好一阵才终于安生下来。

  谷雨:“夫人,人走了。走前还恼着呢,说此事他一定要跟大公子告状,说是要和咱家对簿公堂呢。”

  她有些担心,害怕这是对方要仗着北屿县的势欺负人。

  “对簿公堂有什么怕的?咱们契文条细明白,就是闹到京中,也有理。”

  且成大公子如今靠着她家工坊赚得流油,才不会为了这件事得罪自家呢。

  她盘算了手中的事情,临睡前决定:“等藻菜的事宜定好,再和成大公子见一面,便回花溪镇吧。”

  说来有小半年了,还怪想那里的人。

  主要是瞧着工坊送来的账簿,着实有些心动,她想回去看看工坊的热闹场景,还有所谓的河运道究竟有多繁盛。

  哦,也许能看看庆翘翘有没有将朱珍珠料理好。

  她也该学着花溪镇的夫人们,看看这两人究竟有多能折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