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还是不必烧的,底衣都是脆脆一针一线缝好的,他舍不得。

  大不了洗干净后,藏在衣柜最底下,以后不穿就是了。

  第二日天还没亮,王二麻子偷摸接了水盆进屋,不及水热便揉揉又搓搓。

  洗了晾挂起来,又生出些不为人知的小害羞。

  毕竟这是脆脆和他夫妻的小秘密呢。

  于是,等庆脆脆睡饱出院子后就发现,整个东边晾晒台上都是湿漉漉的衣衫。

  夏天单衫、长裤、垮裤、巾袜、长衣、中衣,满当当的一架子,夹在其中的那两件只有夫妻彼此心知肚明的小裤实在是微不足道。

  吃饭的时候,庆脆脆看光着两条大膀子的柳大,疑惑道:“你不冷吗?”

  柳大呼噜噜地吸溜着白粥,“夫人,是有点冷。老爷心慈,帮我把衣裳都洗了,我换洗的还在铺子那处,等一会儿去那儿再穿吧。不碍事”

  庆脆脆:“......”

  多少是有些造孽。

  就说这院子里哪儿来那么多要洗的衣裳,瞧着连上次三叶子留下的衣衫都被浣洗了。

  她后知后觉出丈夫的那一份小害羞。

  看一眼从大早上就嘴角扬着莫名弧度的憨丈夫,“等会儿去拿一身不常穿的衣裳给柳大,这大冷天的,光着膀子穿街过,多少人笑话还遭罪。”

  王二麻子夹一筷子腌咸菜给她,乖巧地点头,“都听你的。”

  庆脆脆:“......”

  这么开心的吗?好像...似乎...并没有做到那一步吧?

  身边人的过分欢喜像是有传染力一般,庆脆脆原本平淡的心绪也渐渐生出不自然来,直到被庆翘翘指着脖子问,是不是被虫子咬了,怎么一片红点点。

  庆脆脆避开她疑惑的眼神,打马虎眼说可能东屋生了虫子吧,连碗筷都不及收拾便匆忙躲回了东屋子。

  过一会儿,王二麻子也跟进来,两人你看我我看你,过半晌,噗嗤笑出声来。

  庆脆脆清清嗓子,转开话题:“今天买齐年货,明儿便回村吧。三叶子一个在家里,我也不放心。”

  其实有王丰和王海在,看管着大门户,三叶子吃喝不成问题,但是亲人不在身边,小孩子难免思念。

  王二麻子点点头。

  这一次来镇上,看管下铺子里的生意,理顺十一月账目,为来年做准备,另一方面则想着买好年货。

  今年是个早年,新旦那日就是旧历的腊月初,进到腊月,就要开始为大春做准备了。

  老百姓从年初忙到尾,不正是盼着过上一个好年。

  老话说,有钱没钱,新衣过年。

  昨日盘好了账目,今日便是要预备着买新料子,按照俗礼往年三十那天盼。

  王二麻子点点头,听脆脆坐在床边一点一滴地盘算着今日要买的东西,注意力不知怎么下意识地凝在她一开一合地红嘴巴上。

  等到庆脆脆连着叫了对方三次都没得到回应的时候,扭头看他,却见对方又是晨间那番脸红紧张的不自然情态。

  “...相公,正经些!”

  晴天白日的,怎么还想着那些酱酱酿酿的事情?

  王二麻子躲闪开她视线,见桌边白纸上已经写满了字迹,猜出是今日的采购单子。

  上前将其收在怀里,犹豫一瞬,在小妻子嗔他的视线中,一低头。

  庆脆脆惊讶地抬手抚在方才被亲了一口的脸颊,在他仓皇要跑之前喊住人。

  “买东西时细致些,莫教人给糊弄了。”

  说着将他无意压在里边的衣领翻出来,“去吧,路上小心些。”

  王二麻子乐呵呵地同门办事,留在屋中的庆脆脆目送他走了,回屋换了一身妥帖的衣衫,预备着要去铺子里。

  西屋窗子大开,庆翘翘撑着下巴,看了她姐和姐夫之间的黏腻小九九,瘪瘪嘴。

  可劲现吧,将来她也找一个心眼里都是她的男人,到时候酸死他们。

  ——

  新旦有讲究,这是新旧两岁明历上的改换,每年都会有穿红衣戴傩面具的戏团从十里八乡来回走动。

  这时候村里人会一块出钱,请戏台子留在村里,不拘天数,但是要唱够十出大戏。

  其中最经典的一出便是地公仙大战旱雨两魔的故事,咿咿呀呀荒腔走板的,但是有好意头,都是为了村里土地来年风调雨顺。

  庆脆脆将三叶子歪了的小绒帽子戴正,叮嘱一旁的王海:“村里这时候人多眼杂,外边看热闹的不少,你上心些,仔细有拍花子的来。”

  王海:“是,夫人。”

  年底了,人们都不用去地里,心里松快。

  再加上戏台子现在搭在花溪村,其他村子的人闲着,都来赶热闹。

  往年这时候就曾经出过村子孩子让人给抱走的事情,所以庆脆脆不放心三叶子一个人去耍。

  她不会为了少些麻烦就不让三叶子玩耍,他这个年纪因为身上有疾,所以不能像寻常村里人的孩子一样撒野跑,平日里顶多出门跟着秦家的小孙子一起看看小鸡仔,要么就是在家里认字。

  看看戏班子花里胡哨,解解闷也挺好。

  送走了他们,庆脆脆便让王丰将大门关着。

  这几天家里没什么活,庆脆脆也不拘人,王丰昨日和村里几个后生跑去后山的浅溪上打滑嚓,不相信扭了脚腕,眼下只能在家听听热闹。

  一月天,大冷寒。

  屋子里有小火盆生着,甫一进门,庆脆脆缩着身子打冷噤,“珍珠,你娘在家里忙什么了?”

  朱珍珠正新奇地打量着屋里外,按脆脆表姐说的那样脱了鞋上了榻,小几上都是糕点瓜子,她低头凑在茶杯跟前闻闻,一股子暖甜香气,“缝衣裳呢。脆脆表姐,这壶里煮的什么东西?”

  庆脆脆坐在另一边,手里剪刀顺着□□线裁剪,道:“红糖,加了些枸杞,红枣,还有两三片干菊花。加在一块煮了喝,身上热乎乎的,还去燥火。你从冷地来,多喝两杯。”

  朱珍珠闻言眼神一亮,吹着气小口抿着,果然入口生甜,她脸上笑嘻嘻的,“我娘舍不得买枸杞,说那是有钱人家的养身子的东西。脆脆表姐,还是你家好。”

  庆脆脆笑了笑,还是先前问:“有什么好的,去年挣了些钱,你姐夫和我小叔子以前过的是苦日子,身子底不好,这才想算着从吃喝上补补。你要是喝着好,走前我给你包上些。”

  朱珍珠连忙摆手:“在家喝点就行了,走还拿上,我娘不说,我自己也得偷偷打脸了。我可和你二婶家的堂姐不一样。”

  庆脆脆听她这般说,心里也觉得珍珠是个好的。

  她大舅母一贯好强,虽然嘴碎些,不过明事理,养的一儿一女都是好脾性。

  “珍珠,过了年你也十五了,你娘没说给你看个人家?”

  朱珍珠腼腆地摇摇头:“我娘说家里明年跟着你家再红火一阵,家底攒起来,到时候给我说个好人家,也不叫人家们看不起。”

  庆脆脆了然地点点头,“大闺女出嫁要是聘礼短缺,娘家抬不起头来,婆家也看不起。到时候进了门,新媳妇可得吃苦了。你娘的成算是正道理。”

  朱珍珠捻了一枚杏仁果吃着,道:“我倒是不觉得。婆家要是过分看新媳妇的聘礼,这人家也不算是好的。还是的看两家的品性。”

  她眼神一瞟认线的人,道:“其实脆脆表姐,我觉得你就嫁得好。当时人人看不起姐夫来,那时候王家不也是穷户嘛。”

  庆脆脆只是笑笑,并未言语多少。

  外人只看现在家里好日子,却不知从嫁给王二麻子起,这一路走得多不容易。

  不过珍珠有句话说得对,“女人这辈子,嫁的不是家世,是人。嫁对了人家,一辈子好过。”

  朱珍珠闻言笑得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线了。

  今日是她求了她娘,和弟弟一并来花溪村看唱戏热闹的,外头冷天冻脚的,有什么好看的。

  还不如坐在脆脆表姐这正东的屋子里头,脚底板是红彤彤的炭盆,榻上有吃有喝,这才是人过的日子了。

  她坐不住,从榻上下来,一脚一落踩在地板砖上,脚底的坚实平整和自家屋中泥土板子的感觉截然相反。

  走山路的时候踩了湿泥,渐渐干巴,走几步身后的地板上都是黄泥土坷垃。

  朱珍珠顿时尴尬羞愧,轻手轻脚地往门跟前蹭,“脆脆表姐,你这家过好了,我鞋上都是脏东西...”

  庆脆脆看她脱了鞋,两手提溜着泥鞋立在堂中的为难样子,急忙道:“哎呀,不是什么事情,完了扫扫就行。”

  看她面红耳赤的样子,只好拿了一双自己在家里常穿的棉布鞋递过去,“来,把你那双给我,换上我这双,我去外头刮嗒一阵,保准和干净的时候一模一样。”

  两人一交换,庆脆脆笑着说道:“你和我外道,这么点事情,姊妹间用不着上心。来,你上榻坐着吧,我出去给你收拾下....”

  说着人已经三两步开门,出了东院里头。

  朱珍珠觉得自己真是丢人,进人家门也不说在台阶上挖挖鞋底上的泥,这么阔气的家,自己小家子气,一看就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姑娘。

  再一看看屋中装饰打扮,自己这身最鲜亮的殷红袄子和戏台上的小丑旦似的,格格不入。

  她偏头,顺着透亮的窗纸往外看去,能看见脆脆表姐一身靛蓝色的福字交领棉衫,先前看见边上还缀了大牛角扣子,衬得人盘正条顺,腰肢弯弯。

  越想越觉得自愧不如,今儿来这一趟就是送上门让人家笑话的。

  她朱珍珠就是一个笑话。

  几欲落泪的当口,却听左侧的房中有什么动静传来,她下意识回头,就见有一高大伟岸的男人身影从里边绕出来,一边拍打着身上的小浮土往这处过来。

  低沉有力的男性嗓音响在屋中。

  “脆脆,我回来了,灶上有饭吗?”

  朱珍珠看着他俊秀面容,不知怎的,方才的一点丢人一下换成了满腹委屈,红着眼睛看着他渐渐走近。

  中段的小珠帘子由他大掌撩起又落下,噼里啪啦清脆响声中,她的泪珠子也瞬时落下。

  王二麻子闲不住,新旦一过,脆脆不允他冒着危险去山上打猎,只好每天来回两次打柴回家。

  很快院子里放柴火的地方就被堆满了。

  在家里闲,脆脆嫌他没事就往她身上黏糊,只好遣他出门去和那几个收粮米的骡子工一并做事。

  今日回来得早,他拴好骡子,心里念着给家里的脆脆一个惊喜,难得从夹道过,从耳房一侧绕到屋中。

  谁曾想刚过中堂,一抬眼,屋里没有言笑晏晏的脆脆,只有一个泪流满面,红着鼻头的小姑娘眼巴巴地看着他。

  他先是一惊,认出这是脆脆外家大舅的二闺女,好像是叫什么猪的。

  那天人太多,跟着脆脆身边。光认全长辈了。

  于是道:“是猪猪表妹吧?你来啦?怎么哭了呢?”

  朱珍珠眨眨眼睛,吸吸鼻子:“我....我把脏泥鞋子穿进了屋子,脆脆表姐像是生气了,说了我几句。我心里觉得对不起,怎么不进门前多长心呢...呜呜呜....姐夫,地板脏了,我马上就弄干净,我做错事,不会厚着脸皮不料理的。”

  她哭得两只眼睛红红的,跟野地里的兔子似的,说话还时不时往窗外看看,一副害怕畏惧的模样。

  心里却像是含了一枚蜜饯一般:姐夫他记得自己,还叫她珠珠表妹这样的亲昵称呼呢。

  王二麻子扭头看一眼窗外,正好看见他媳妇提着两只灰扑扑的鞋子,眉头紧皱,手里的大笤帚毫不留情地在上面‘欻欻’地用力刮着,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他再回头,看向屋中哭着的人。

  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