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后,芜城。

  一间茶楼里,说书先生正卖力地讲着宁海之变。宁海离芜城远,因此那天的事虽然算得上是修仙界近百年来唯一一件大事,但还没传到芜城,因此很多人都听得津津有味。

  一楼最角落的位置里,一黑一青两个男人相对而坐,其中黑衣那人盖了一件宽大的斗篷,显得他身量更加高大。不过好在芜城终年积血,很多人一年到头都穿着动物毛皮做的貂裘,因此他这一身装扮虽然有些怪异,却并不引人注意。

  沥青看着对面安然自若坐着喝水的季玄,心道虽然季师兄入了魔,但跟以前好像也没有什么不一样。

  都是一样恬淡话少,但对人温和十足,看不出半点魔修嗜血的影子。

  从一个万人敬仰的天之骄子沦落到人人喊打的魔修,沥青一开始以为,季玄心里是有怨恨和不平的。也因此,那天晚上他打开了囚住季玄的灵牢以后,季玄却不愿意离开,这是他怎么都没有想到的。

  面对天意的捉弄,季玄并没有叹恨命运不公,他安静地跟师叔回到万花谷,安静地跟弟弟回东离,安静地等待自己的审判,就好像从前唾手可得的名利不过一场浮云空梦,哪怕丢失了,也没什么要紧。

  哪怕世人憎他怨他,对他来说,也没有半点影响。

  明明他只是在封印离尊的时候出了点状况,意外入了魔,他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但所有人都征讨他,要他给天下人一个说法。

  仿佛他生来就带着罪业,要穷尽一身才能赎还欠下的业果。

  哪怕他谁也不欠。

  沥青越看越觉得季玄可怜,哪怕他们已经相处了好几天,他依然不敢大声跟对面的人说话:“季师兄,我们为什么非要来芜城啊?”

  当初季玄之所以答应跟他一起北上,就是因为听说了苏锦眠的遭遇。沥青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只是听他对着空气感叹了一句“缘世皆有因果”,便从灵牢里越出来,带着他飞快赶路。

  沥青对自己的底子是清楚的,如果他是自己一个人走,不说被季如松发现他跑了的第二天,哪怕季如松真的给他五天时间先跑,他也是跑不掉的。

  幸亏是季师兄不嫌他灵力低,肯一路带着他,不然以他的腿脚,再给他半个月都不一定能到芜城。

  只不过苏锦眠是被殡州的人带走的,芜城离殡州很近,他们也不差那几脚的距离,不知道为什么,季玄竟然带着他先到芜城停下了。

  季玄给自己又空了的茶杯满上一杯茶,轻声道:“等洛九州他们。”

  沥青觉得奇怪:“大师兄也要找小师弟的,他们肯定直接往殡州去了,不会来芜城的。”

  “会的。”季玄将璇玑摊开放在桌上,看着上面的某个字出神。

  似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季玄这句“会的”刚出口,台上的说书先生讲完宁海一站,话音一转:“——说起来,咱们少城主也参加了封印离尊一役,昨天少城主回城的事,你们知不知道?”

  沥青耳朵尖,他清楚听到说书先生的话,又很快反应过来他嘴里的“少城主”是谁,激动地站起身:“季师兄,他说——”

  他的动作太大,引得茶楼里其他人纷纷侧目。季玄将璇玑折好,然后拿着扇子将人压得坐下:“你小声点。”

  沥青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那我们现在去找他们吗?”

  季玄点了点头,站起身,将身上的斗篷盖得更严实了一些,便领着沥青往城主府的方向过去了。

  ——

  常川检查好他回来时让下人备的东西,刚要去找洛无,就有下人来报:“少城主,外面有两个人要见您,说是您的朋友。”

  常川没想出来自己还有什么朋友,一边往洛无的方向走一边问:“哪里来的朋友?”

  下人讨好一笑:“只见一个人穿着酩越峰的校服,另一个一身黑,看不清面目。”

  “小的想着少城主从前在隔云楼住过一段时间,后又到酩越峰参加过比试,外面那两个人可能确实是您的旧时。”

  “可有什么特征物?”

  “特征物?”下人回想了一下,“黑衣那人好像手上拿着一柄扇子,青玉做的,看起来应当是个宝贝。”

  常川瞳孔一缩,脚步加快:“把那两个人带到酩越峰那二人的住处,不要声张,若有人问起,只说是我师门的师弟。”

  “还有。”他突然想到什么,语气加重,“他们问什么都不要答,你把他们带到我这里就可以了。”

  那小厮听他的语气,心里莫名也有些紧张。他应了一声,飞快往外面走去。

  沥青见到引他们进城主府的小厮的肃穆神情,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莫名的,看见那小厮的表情,他心里也觉得很郑重似的。

  他罕见地正经起来:“这位兄弟,敢问最近府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小厮铭记着常川的话,板着脸摇头,一话不发。

  沥青想了想,一般都是家里死人了才不让乱说,于是心里突然就有点明白这个小厮的感受了,劝道:“没关系的,节哀顺变,这世上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就算城主府里这有什么大人物……也不会影响你月俸的。”

  小厮十分想给沥青翻个白眼,他心想少城主的朋友都是些什么人,哪有刚到人家里就咒人死的道理?

  沥青没注意到小厮越来越黑的脸色,还要安慰,季玄在他开口之前扯住他的袖子,沥青努了努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算了,这种东西,还是自己消化比较好,不是有句什么话……家丑不可外扬?也许人家就不想让他知道家里人没了呢。

  沥青的心思不觉往奇怪的地方飞去,等再见到洛无的时候才回过神。

  小厮扳着一张脸离开了,沥青喊了人以后才发现场上的人都没把目光落在他身上,而是在看他身边盖着黑斗篷的季玄。

  他张了张嘴,不知该不该介绍、怎么介绍,洛无已经收回目光,又看向他,问:“你不是跟季承平走了吗,还是说他那边动作竟然这么快,居然也到芜城了?”

  沥青想起一个多月前对季如松的怜悯就觉得有些无地自容,他在洛无孟笑面前不敢造次,只低声说:“先前是我看错人了,我以为他再怎么也不会对小师弟下手,谁知道小师弟的失踪好像真的很他有关系,我心里过不去这个坎,所以不愿意跟他同路了。”

  说完,他求证似的看向季玄:“多亏了季师兄,我才能从那边跑出来。”

  他话音刚落,季玄扯下了最外层的斗篷,黑色衣料落地的一瞬间,这些时间总遮在阴影里的脸终于得以窥见天光。

  许是太久不见光的缘故,季玄的脸很白,到病态到惨白的那种。沥青离他最近,在季玄摘下斗篷的时候,他看到了季玄脖颈上藏得很深的红色痕迹。

  沥青眸色一动,季玄带他北上的这段时间里,每天晚上两个人都住两个房间,他也知道每天晚上季玄的房间都会进去一个人,却不知道两个人都在说或者做什么事——实在不是他想偷听,只不过两个人住的客栈档次不够,隔音效果不太好,他经常能听到隔壁传来的含糊的说话声。

  可是现在季玄脖子上出现了红痕?沥青仔细想了一下,确定他把季玄从灵牢里救出来那天晚上对方脖子上没有这么个印记。

  他正满脑子都是“不可说”的念头,洛无脸色几变,最后叹了口气:“真的是你。”

  季玄低下头,他余光瞟到一边孟笑似乎松了口气,重生这么久了,在面对那个人的时候,他心里头一次没有了愧疚欠补。

  他心想,我们终于两清了。

  ——

  殡州。

  这里常年被一股黑色的雾气笼罩着,光线模糊到看不清眼前一寸的距离,偏偏这里的居民似乎什么都感觉不到,每天生活在这片黑雾里,嬉笑哀乐跟外面的人没什么两样。

  季如松扔下一众人独自走进城主府,这里的人提前收到命令,客客气气地将他迎了进去。

  他现在看起来兴致实在算不上高,一张脸冰寒不已,让人只看一眼就觉得窒息。

  刘意得等在会客厅,看到他,露出一个算不得真诚的笑:“季老弟来了,坐!”

  季如松淡淡瞥了他一眼,坐在离刘意得不远的一个位置。

  两个人做了这么长时间的盟友,也算对对方的脾性有一定了解。刘意得知道自己这位小兄弟是不开心了,也不去触他的霉头,只问:“我要的人,你给我带来了吗?”

  “当然。”季如松想起什么,面色沉了沉,“季无谋让人救走了,不过他们不知道我的计划,只怕也往这边过来了——他们脚程比我快些,这会儿不在芜城就在殡州,要么就是冰原那边。”他冷笑了一下,“殊不知,刚好中了我二人的意。”

  刘意得在他这一番话里找到了季如松沉着一张脸的原因,笑眯眯地:“那狐狸面……”

  季如松从识海里拿出什么东西在刘意得面前晃了一下:“这是孟元舟的芥子空间,在宁海的时候我将其调包了,不过据狐狸面自己说的,她在孟元舟手上的时候孟元舟就很少见他,只怕现在都还没发现人已经到了我们手上。”

  “很好。”刘意得面露微笑,伸手就要去拿季如松手里的东西。

  却没想到季如松手一缩:“人我可以给你,但是我要你先给我找到那个救出季无谋的人。”

  他把芥子空间收回识海:“这一块都是你的地盘,你也知道,我找人不方便。”

  刘意得没想到季如松会突然在他们的盟约里加一个条件,脸色一变:“季老弟,你什么意思?先前说好了我帮你让季无谋在封印一战上身败名裂,怎么如今你的目的达到了,就要过河拆桥?”

  “过河拆桥倒是不至于。”季如松眼底一片冰寒,“你也知道,我有多恨季玄那个人,如今他好不容易出了事,眼看着天下人眼里的东离皇室只剩下我一个人,却突然来一个人把他放了。”他声音越来越低,却透着杀气,“如果是你,会不会想将那人抓起来,囚禁起来,折磨致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