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巨浪滔天,黑水汹涌,铺天盖地的湿气从水牢往外席卷而来,哪怕盛夏,边上正费力加固对离尊封印的修士们也感受到了阵阵寒意。

  孟笑自从洛无说出那句不知道苏锦眠在哪里就一直心神不宁,哪怕他知道苏锦眠身边还有个沥青照看着,不会轻易出事,但这种时候,他难免担心。

  他刚要分出一丝灵识去找人,心里突然有什么一震。紧接着他心神一恍惚,眼前天地突然失色,一瞬过后,他听到一阵耳鸣。

  孟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再不敢分神。他仍朝着海上那个巨大的水牢输出灵力,但双眼阖上,对外界一切感知都开始削弱,已然进入入定状态。

  孟笑来到一个虚无的地方,这里蔓延着无休无止的黑雾,哪怕他目力极好也看不清远处,只能看见一片比黑雾更浓郁的浑浊灵气朝他袭来。

  孟笑不惧不躲,只是定定看着那片黑雾,顷刻过后,那黑雾化作一个人形,落在了他前面。

  那人穿着一袭黑色斗篷,面带白色面具,嘴里发出奇怪的笑声,让人恶寒不已。

  孟笑想,时隔一世,他的心魔好歹是有变化的。

  上一世他的心魔是苏锦眠,也是他灵根被毁后对未知前途的恐惧;而今世,他的心魔却变成了他自己。

  他始终不愿意承认的、他前世变成的滥杀无辜、*的恶心模样。

  面前的人把脸上的面具摘下,孟笑看着那张与自己别无二致的脸,声音寒了寒:“你别用这张脸跟我说话,我看着恶心。”

  对面的人却并不在意他的话,只是一笑:“前尘尽乱,覆水难收。孟元舟,重来一世,你仍旧逃不过命运。堕魔是你的宿命,你苦苦挣扎,到头来什么也改变不了,不觉得可笑吗?”

  孟笑从来不给敌人任何压他一头的机会,见对方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嘴边也跟着挑起一个弧度:“你因我而生,却处处害我,两世为心魔,却连样子都变了,你这样,竟也不觉得自己可笑?”

  心魔是知道孟笑惯会逞口舌之能的,也不恼怒。他手一挥,黑雾中间便空了一块。

  外面修士们耗费太多精力,无以为继,水牢上金色的符印化作齑粉,已无力再困住里面被困了数百年的离尊。

  离尊右手轻抬,像掸了一灰烟,那被做成牢狱的水便往四处散开,排山倒海,轻易冲垮了宁海外沿修为不够的修士。

  剩下的修士御剑至空中,声讨离尊的声音不绝于耳,但很快,孟笑又在其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不是喊“孟元舟”,而是叫做“覆水魔尊”。

  离尊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在这片海域上方,孟笑为心魔所惑,当众堕魔,自然成了正道各门各派群起而攻之的对象。

  “孽障”“妖道”这样谩骂的话不绝于耳,孟笑脸色一度白了几分。在他身后,心魔化作一道黑烟,绕着他,在他耳边轻声说话:“你看,你那时候多迷人啊。正道没人拿真心待你,但你入魔,却轻易享有无上尊荣,孟元舟,你看看正道那些人的嘴脸,为他们守道心——他们也配?”

  耳边仍环绕着谩骂声,那些人明明与他什么仇恨都没有,他才刚入魔,底子还是干净的,世人却要用最恶毒的话来诋毁他。

  为这些人守道心……有什么好守的?

  孟笑眼睛闭上又睁开,他内心几度挣扎,忽然一掌将缠在身上的黑烟挥开,假意一笑:“你想拿前世的事惑我,再让我走上与前世一样的道路?”

  错过一次的事他不会再做第二遍,这心魔竟想让他再当着无数正道的眼睛入魔,简直是痴心妄想。

  心魔见他不为所动,很是惋惜地叹了一下。而后打了个响指,黑雾中间空了的那一块展示的场景便变了。

  画面正中的人变成了苏锦眠,他跪在地上,衣衫褴褛又沾满血迹,属于少年的稚嫩的脸上没有一丝神采。

  他眼皮半搭着,面无表情地抬起头看给他端酒过来的洛无,勉强笑了一下:“大师兄。”

  孟笑想起这是什么时候了。这是前世的时候,他们应某一座人城城主的邀请去那边小憩,结果第二天那座人城的百姓就开始了各种奇异的死法。那城主痛彻心扉,彻查之下发现每一桩离奇死法的背后都有苏锦眠的影子,于是又求洛无做主,让他为城民做主。

  大陆上灵城相较更多,人城人少,且无灵力,大多过着男耕女织的寿命短暂的生活。也许是人城百姓太弱,所有修士都对他们有所宽容,很多事情也都会更偏向人城一点。

  孟笑没想到的是,在人城与苏锦眠中间取舍的时候,洛无也会因为大陆对人城的偏向而选择舍弃苏锦眠。

  那可是他们说好了,要护着让他一世无忧小师弟啊。

  他看到苏锦眠接过洛无手上那杯鸩酒,双眼通红,绝望又含恨。

  苏锦眠突然看向孟笑,他眼睛里发出一种奇异的光,想看到了生的希望。然而他的手和声音都是极为颤抖的,杯中的酒也洒出来不少:“孟师兄……我不想死。”

  孟笑心一颤,尽管他知道对面的人是幻象,是心魔,但他心里还是不可遏制地产生了一种保护欲。

  那是源于他内心深处,对苏锦眠两世的守望相助。

  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在他眼前的不再是单调无趣的画面,而是化为实景。时隔两世,他又经历了一次心爱之人将要折陨在眼前的痛恨无助。

  苏锦眠看着他,眼睛湿漉漉的,像是无家可归的什么小动物,声音也因为没力气软绵绵的:“孟师兄,帮帮我……只有你能帮我了。”

  他无辜又可怜,头埋得极低,每说几个字就要往后瑟缩一下,别说多看几眼孟笑了,他连抬起头都不太敢。

  “我……”孟笑心里一紧,他回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洛无,痛斥道:“洛九州,你说你会护着他,如今你告诉我,你就是这样护着他的?”

  洛无脸上是一贯冷清,他没什么感情地看了看苏锦眠,话里带有一种坚决:“修仙界先祖为了维系灵城与人城的平衡付出了多大努力?孟元舟,如今怎么连你也变得是非不分了?”

  “什么是非不分?”孟笑没注意到周边越来越真实的场景,他心里只想着苏锦眠那双暗藏泪珠的眼睛,“在我这里,阿眠就是是,凡与他做对的都是非,如今你为了外人与他为难,他在你这里受了委屈,你就是那个非!”

  洛无听他说完这话,淡然地点了点头,但看他神情,明显是半点没把孟笑的话放进耳里。

  他只是看着苏锦眠,催促道:“不是师兄不愿意帮你,可是阿眠,你设计人城百姓,这件事一旦传出去,别人会怎么看我们酩越峰?”

  “洛九州!”苏锦眠心里软,孟笑没办法任洛无继续字字戳人心窝子,他手在空中虚握,不多时,入骨就在他手上现了形。

  洛无薄唇一勾,他手指在腰间的剑柄上打了几个圈,然后含笑着看孟笑:“怎么,你还想跟我比试比试?”

  孟笑已经彻底忘了自己正处在心魔的设计中,他看着面上一片云淡风轻的洛无,胸中杀意渐起。

  与此同时,外界众修士在看到属于酩越峰主封印处的孟笑周身都泛着黑光,都不住猜测,海边泛滥着一片窃窃私语。就连一向不关心八卦、此刻正专心做阵的余蕤也忍不住问洛无:“大师兄,孟师兄这是怎么了?”

  洛无还没来得及回答,一阵热风掠过,一袭绿衣从万花谷处飞出来,奔向孟笑,很快就消失在原地。

  没人看到,一丝飘渺的黑气跟在那绿衣身后,窜进了孟笑的识海之中。

  幻境里。

  孟笑与洛无正打得水深火热,突然一声破风声响起,同时,一把折叠的玉扇朝两个人兵器交撞在一起的地方飞过来,两人同时撤了力;下一刻,一个人落到两个人中间,他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拿着打开的璇玑扇,飘然似仙,气质斐然。

  他有些惊讶地瞥了洛无一眼,然后飞奔到孟笑身前扶住他:“你怎么了?”

  孟笑却将他挥开,他刚才与洛无交手,一招一式无不是奔着对方的命门去的。他现如今已经杀红了眼,哪怕季玄表面上是在关心他,在他眼里,也是想趁着他正虚弱要了他的命的。

  他吐了一口血,幽幽然盯着季玄,半晌道:“你也是来要阿眠性命的?”

  季玄一听这话,又看了看室内苏锦眠的状况,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他知道此时与孟笑多说无益,手上飞快动作,趁着孟笑正虚弱定了对方的穴,然后在对方不可置信的眼神中说:“可能过程会有些不舒服,你忍忍,忍忍就过去了。”

  说完,他再不看对方的神情,将折叠好的璇玑扇尾抵在孟笑心口,然后闭上眼睛,开始用灵力。

  欲断绝孟笑堕魔的可能,唯有将他的心魔从根部消灭,至于如何从根部消灭心魔,除了心中不贪不嗔不痴,还有一个借助外力的方法。

  那就是将心魔完全勾出来,在他以为自己所谋万无一失的时候,将其击毙,从此以后,便再无入魔的可能。

  季玄想起他们离开锦州城之前,孟笑拉他单独说的话。

  “我知道你欠了我这么多,心中一直有愧,如今,我便给你这个赎罪的机会。”

  “到时宁海一役,我要你从根绝了我堕魔的可能——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哪怕我会死在那里。”

  “我也不愿意,再当着阿眠的面堕入魔道,再当一次锦州城的罪人了。”

  少年的话语铿锵有力,字字掷人心底,透着某种决心。

  季玄当时答应了他,一方面是为了弥补心中的愧疚,另一方面,则是他也被孟笑话里的坚定震撼到了。

  那日孟笑教了他要如何除去心魔,他熟记于心,又怕出差错,每天晚上都要在心底演练一番。

  如今他一通操作下来,看着孟笑平和的脸舒了口气,刚要说话,就看见孟笑睁开了眼睛。

  他露出一个邪戾的笑:“季无谋,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