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思政大摇大摆地走了年追弦的寝殿,一边欣赏着景致,一边打着哈欠回去。到了自己的寝殿里,竟发现阮庚正站在书案旁,端着一张脸面色不善地盯着自己看。

  年思政顿时什么困意了,他十分清楚,有的人就是有这样出色的能力,他一出现就是能把人所有的兴致都扫光,阮庚就是个中翘楚。年思政十分不情愿地行了个随意的礼:“阮先生来啦,不知大晚上的先生有何贵干啊?”

  阮庚冷笑一声:“五公子莫不是忘了?我日日晚上都会来查你功课。”

  年思政一手拍着脑门,一手插着腰:“我说,阮先生啊,明日是先帝祭日,今晚还要查功课?”

  阮庚怒道:“明日是先帝祭日,和今晚查不查功课有什么关系?!你若心中真有先帝,你今晚该更用功才是!”

  年思政摆摆手表示明白了,浑不在意地往边上一坐:“好吧,您考查我吧。”

  阮庚阴沉着脸,一连考了治国理政的好几个学问,年思政坦荡地表示自己一问三不知,一双眼睛明亮亮的毫无一丝惭愧之意。

  然而,阮庚仍然露出一点淡淡的笑意来,轻轻点了点头,而后像是想起了什么,道:“对了,我再考你一个其他的问题。”他便把那日考年追弦的的那道杀一活百的问题重复了一遍,末了问道,“你说,这村长该不该杀?”

  “杀!当然该杀!”年思政十分不解道,“不是?这还用问啊?这件事还有什么可讨论的?哦,有一点,我看不仅村长该杀,那些村民干脆也杀了得了,谁知道这病真的好了没?他们要是冲出村子怎么办?万一这个病能过给别人呢?要我说啊,直接放一把火,把村子一烧,这多么简单的事啊。”

  这两兄弟回答个东西南辕北辙,话倒是一样的多。阮庚眼睛微眯,对于年思政的回答竟没多说什么,只是叹道:“五公子虽然学术稍逊色于六公子,但为帝之道却是要强上些许。学识可以后面慢慢来,心性却难筑,复国的重担还仰仗着五公子啊。”

  年思政一边暗自翻白眼一边答应着,阮庚又仔细地叮嘱了一番祭祀前的礼仪,便起身告辞了。

  第二日是先帝祭日,一大清早阮庚便领着年追弦和年思政和一干臣子从主阶一步步走到了修在山顶的社稷坛,此刻所有人都在主殿中焚香祭祖。阮庚一个人在前面念念有词,说到悲伤处还痛哭流涕,年追弦和年思政两人在跪坐在后面的蒲团上昏昏欲睡。

  时燃和一些旧臣们站在后方,他身边的人都是低着头不敢乱瞟,而时燃却直直地看向前

  方,脸上没什么表情,毕竟这世间还少有能让他垂头之人。他扫过阮庚一眼,虽然心知此人不简单,并没有他表现的那般忠君爱国,但他对此却觉得无所谓,有他看护着,小年喜欢复国便去做,不喜欢谁也逼迫不了他,自己默默守着,让小年平安顺遂便好了。

  这样想着,目光已经不自知地落在了年追弦的背上,他穿着一身飘逸的青衣,勾着他流畅的肩颈线条和细瘦的腰身。时燃看得眼神一暗,轻轻地抿了抿嘴。又见年追弦困得摇摇欲坠,小幅度地东倒西歪,时燃不由失笑,目光越发地胶着在那人身上,根本舍不得挪开。

  深爱却不能爱,这滋味本应是很苦很苦的,但时燃却似乎总能从中品出一点甜来,他看着年追弦的背影,眼神中全是温和而满足的浅浅笑意。

  这漫长的清晨终于在阮庚的老泪纵横下结束了,年追弦被他用最后一句陡然拔高的声调从半睡半醒间拉出来,他赶紧戳了戳已然睡得微鼾的年思政,年思政慌忙在阮庚转身之前擦了擦口水。

  “五公子和六公子稍待片刻,太师也留下吧,其余人殿外等候。”阮庚理了理衣袍,淡然道。

  阮庚看了时燃一眼,他活了大半辈子,却实在琢磨不透这个太师。时燃这人是突然冒出来自荐留在木宫的,他惊才艳绝,文韬武略,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必是复国的一大助力。自己力保他成为太师,本以为他会承自己推举之恩,谁知他全不在乎,每每见了自己仍是不卑不亢,毫无攀附之心。如今他脚跟立稳,自己也轻易动不了他。阮庚冷眼看了大半年,才发现这人在乎的人与事,全系于六公子一人身上。

  前几日更是,因为自己打了年追弦三下手心,时燃前来寻自己,一番告诫冰冷阴沉,还几乎捏断了自己的手。阮庚这几日一直心惊,莫非是时燃察觉了什么……

  “阮先生,你把我们留下,怎么半天不说话啊?”年思政等了半天实在无聊,开口问道。

  阮庚沉吟片刻,道:“此番留下你们几人,是有要事相谈,这话太过惊世骇俗,两位公子是帝族一脉,自是应该知晓,太师同我一同辅佐公子,本领通天,也应提提主意。”

  “两位公子可记得,先帝他隐居之后,有时便会整日哀哭,入夜之后,哭声悲切竟不似人声之事?”

  年追弦和年思政对望一眼,十分不给面子地不约而同摇头。

  阮庚默了一瞬,又道:“我怀疑先帝是含冤而死!禅位之事另有隐情!以前不说,是不想二位公子背上国恨!可是如今,我见你们对复国大业竟没半点上心过!我实在是没法再隐瞒下去。”

  年追弦心中奇道:此事居然有什么隐情?看阮先生如此委屈,怕是个很了不得的故事。年思政没有过脑子这一步,很直截了当地说:“那您倒是快说啊!”

  阮庚不着痕迹地瞥了时燃一眼,见他还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心中微悬,慢慢道:“人人都知,先帝的耕种之道救万民于水火,可天有不测风云,洪水之难实非常人能解。先帝从河水中捞上那人身负治水之法,是因为——那人是个妖怪啊!”

  “这都是我亲眼所见!那人自河水中逆流而上,本是一具浮肿的尸体,可打捞起那一刻不知怎么就变成一个白胖的老头。他那些治水之法如此厉害,定是用了妖术之故!我了解先帝,他是不会正当壮年便禅位他人的!况且若是禅位,他又为何在山中哀哭?定是妖怪用妖术逼迫他。我们古蜀之地,怎能由人人得而诛之的妖怪坐镇?!怎能由着他危害四方!!”

  这话一出,年追弦心中十分惊讶——怎么阮先生不知道望帝一族也是妖族吗?还是说……因为我是历劫来的,所以只有我一个人是?一想到这,年追弦心虚地把头低了低,他本来还天真地以为一家人都是杜鹃妖。

  他这一低头,自然就没看见年思政也把头埋地低低的,手指还不安地搅在一起,也是心虚极了的样子。

  阮庚不动声色地将两人的反应收进眼底,又去看时燃的神色,而时燃可谓是不动如山,一派渊渟岳峙之气,竟然还是毫无反应。

  阮庚暗自咬牙,沉沉道:“狡猾的妖人占我故国,太师是饱学之士,岂能对此毫无怨言?太师一向见多识广,不知对此事有何见解?”

  时燃道:“长熹侯既说新帝是妖怪,又颇通法术,这岂是我等凡人可以抗衡的?”他的声音清越,说起自己是凡人这样的谎话不见丝毫凝滞,年追弦听着好笑,偷偷地冲他眨了眨眼,用食指蹭了两下脸,表示他扯谎不知羞。

  时燃见他那灵气逼人的样子,心中一柔,便对着他装作不经意地抬手摸了摸鬓角,似年追弦平日里常做的样子。

  他们距离不近,小动作也不明显,甚至根本无伤大雅,但年思政看在眼里不知怎么就一个激灵,垂眸思索了半晌,手指搅得越发欢快了。

  阮庚对这三人的暗流涌动全然不知,心中暗自恼恨,他就不信时燃看不出年追弦和年思政的不自在,却仍然无动于衷,莫非是被六公子灌了什么迷魂汤不成?他心道:“不知这时燃到底是真的不知,还是装糊涂,看来只有我亲自来说了。”

  阮庚轻咳了一下,正色道:“凡人也并非不能除妖,我饱读诗书,见古籍有记载,凡人若得神兵利刃,未尝不可斩妖除魔。从古至今唯有一至宝兵刃,曾被人以凡人之躯拿起,那便是罗刹妖剑……”

  罗刹妖剑!

  此名一出,年追弦只觉脑中有数道白光闪过,眼前飞过无数的画面,太多的事凝在一起涌入他的脑海,仿佛是一柄重锤要将他的脑袋砸穿,他恍然间看见身前有一个模糊的黑衣身影,似乎正怜爱地看着自己,他的手慢慢地向自己伸过来——年追弦心头大恸,喃喃道:“不要……不要……”

  阮庚看见他说出“罗刹妖剑”这四个字时时燃也终于有了反应——他的目光陡然阴狠起来,冰冷地看了他。只一眼,他便匆匆上前,一手扶住年追弦的肩膀,一手捞起他的膝弯,将这颤抖不已的身躯打横抱起,转身向外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