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是灵驹, 能自发前行。虽然如此,裴先生还是坐在了驾驶位,留蓝衣鬼独自一鬼坐在马车车厢。
蓝衣鬼猜测, 多半是对方觉得和他没什么话说, 为了避免同处一室大眼瞪大眼的尴尬情况发生,索性去驾车了。
愿意亲身前往禁地寻找神器救他一命, 却又和他话不投机半句多,这位裴先生与他的关系还真是扑朔迷离。
蓝衣鬼的心情很惆怅。做鬼做到他这个地步,真的是没谁了。
在枉死城待久了, 他十分珍惜人间的一草一木, 还没把屁股下面的垫子坐热,便忍不住掀起帘子欣赏车窗外的风景。
满园春色, 鸟语花香。
可惜,今日是去无人生还之境探险, 而非春游,眼前的美景必定不能长留。果然,大约一个时辰之后, 眼前的景色就变了。
四周逐渐荒芜, 开始还能看到几丛错杂的绿意, 后来连零星的草叶都看不到了。日头隐映在云层之中,幽长的羊肠小路看不到尽头。
蓝衣鬼忍不住问道:“裴先生, 这真的是去往紫竹林的路吗?”
紫竹林紫竹林, 连一片叶子都看不见,算什么竹林!
外面传来纸张揉动的清脆响声,须臾, 裴先生的回答传来:“蓝先生放心,地图上是就是这么写的, 我们没有走错。”
原来还有地图啊……那没事了。
他对裴先生的“装备齐全”有了进一步认知。
车途漫长,闲来无事,反正裴先生也不会主动和他搭话,不如睡觉。说睡就睡,蓝衣鬼双眼一闭,陷入了黑沉的睡梦。
确实是梦。
看着身后一望无际的水域,蓝衣鬼一阵恍惚。
说好的鬼不会做梦呢?
谁能告诉他这是哪里!
他明明在马车上,为什么眼睛一闭一睁就到了水里,莫非是裴先生不小心把马车开进水里了?
看着四周,蓝衣鬼无声咆哮片刻,很快找到了罪魁祸首——都是魇仙惹的祸。
那日他跌入魇仙编织的梦境,不小心在梦中出声问话,本来必死无疑,结果却被突然赶到的魔君意外救下,然而,那句话还是对他产生了影响,让他一个鬼学会了做梦。
学会做梦都是好的,万一这次又让他陷在梦境出不来,那才叫坏事。
蓝衣鬼定了定神,想从地上站起来,结果却没成功。
低头一看,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正紧贴水面,无数耀眼白光从掌心与水面交接处迸射而出,一道又一道巨大的海浪向岸上席卷而去,雪白浪花激得人睁不开眼。
——这是他自己的手。
五感是一点点恢复的。
先是视觉,他看到蔚蓝色的海域,以及蚂蚁群般乌泱泱的人山人海,大片大片的荼蘼花朵四散周围;然后是触觉,他摸到海水和礁石刺骨的冰冷;最后是听觉,风声簌簌刮过,他听到有人在声嘶力竭地喊他师尊……
师尊……?
蓝衣鬼垂眸,发现自己正被人紧紧搂在怀里,脖颈一片冰凉。半晌,那人缓缓抬头,他看清了对方的脸。
这张脸前几日还见过,并不陌生。
在洞穴里手刃魇仙、冰冷暴戾、宛如玉面修罗的魔君,此时此刻,哭得像个被人抛弃的孩子。
蓝衣鬼看着他,眨了眨眼。
片刻,他抬起手,想要给对方擦擦眼泪,告诉他“男子汉大丈夫,不要哭”,却发现怎么也抬不起手。
他后知后觉,原来自己已经死了。
百合酥,鱼儿灯,试炼成功后的相视一笑,亲手别在发间的火红莲花,为那人剖出水韵丹时焚心彻骨的疼痛……
无数记忆纷至沓来,仿佛有人把一整个世界全部塞进脑中,蓝衣鬼懵懵懂懂,脑中却越来越清明——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会做那些梦了。
原来,那个改邪归正又改邪、镜月海海之战的罪魁祸首、亲手把丹元剖给徒弟的渡云宗宗主容流微……
就是他啊。
沉默很久,容流微面无表情地想,这经历,还真是够丰富多彩的。
做鬼时那番“把鬼做到这个程度,真是没谁了”的感叹,还是浅薄了些许。
穿成炮灰,为救反派而死,死而复活,死去活来这段时间还体验了一把鬼的日常生活……做到这种程度,才算是真正的没谁了!
信息量太大了,容流微觉得他要是一台电脑的话,现在早就死机成一块废铁了。
为数不多值得高兴的事,大概就是他死了一次之后,系统以为宿主被抹杀,自动卸载了。他因祸得福,以后终于没有烦人的任务了!
慕朝还在哭。
并非嚎啕大哭,而是低声呜咽。这孩子哭起来就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十分哀恸。
容流微本就被他哭得难受,一想到这是在哭自己,于是更难受了,哪怕知道现在没法说话也还是开口道:“好了好了,不哭了。”
谁知,这句话居然被完整无误地说了出来!
容流微双眼猝然睁大。
慕朝似乎比他还震惊,听清之后猛然抬头,一双犹带泪水的眼睛紧盯着他,隐隐泛红。
容流微只当他是哭出来的,心想反正能在梦里说话了,索性说个痛快,让这孩子收收眼泪,于是柔声道:“别哭啦,哭成这样,像什么样子?”
他垂眸看了看颜色明显深了一截的衣领,开玩笑道:“把为师衣服都哭湿了,你说怎么办。”
跟随他的目光,慕朝怔怔往下一看,果然看见那片被眼泪打湿的深蓝衣服,挂在睫毛上的泪珠微微一颤,欲坠不坠。
容流微心中满意:这招果然管用!
根据他对自己这小徒弟的了解,想要让他做什么事情,必须迂回着来。举个例子,让慕朝好好吃饭,不能说“好好吃饭有利于身体健康”,而是要说“不好好吃饭为师会难过的”。以此类推,百试百灵。
这次果然也不例外。
容流微正得意洋洋,忽地胸前一凉,抬眼一看,慕朝居然把他胸前那片湿衣服撕了下来。
容流微:……?
这个发展……怎么感觉不太对啊?
不过,做梦嘛,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出现,区区撕片衣服而已,何足挂齿!
而且,撕完这片衣服之后,慕朝没有再进行其他奇怪的动作,撕下来的衣服面积也不大,没露出什么关键部位,尚且可以忍受。
容流微还要再说些什么,就听慕朝又喊了一句:“师尊?”
这声音尾音上扬,带着疑问,仿佛是在确认到底是不是他。
容流微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揉揉他的头发,又帮他擦了擦眼泪,“是我。别哭了,乖。”
哪怕他知道这是在自己的梦中,也想让面前的徒弟开心一点。
头发被揉得微微凌乱,慕朝的表情仍然呆呆的,又看他一眼,然后,突然把一把他按在地上。
周围的一切都静止了。
被扑倒在地的容流微还没意识到发生什么,忽略觉得鼻尖撞上了什么东西,紧接着,唇上一温。
属于慕朝那张放大版的俊脸此刻正闭着双眼,双手捧着他的脸,辗转亲吻。那滴挂在睫毛上的眼泪顺势被蹭到他的脸上。
刚才一股脑儿灌进那么多信息都没死机的容流微,脑子突然不会转了。
这是……什么……情况?
人工呼吸?
可是这种亲法,完全不像人工呼吸啊!
最关键的是,他根本不会做这种被徒弟按在地上亲的梦好吗?!这都什么跟什么!
容流微脑子一片浆糊,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发展,只知道不能继续任由他这样下去,在对方柔软却不容抗拒的唇齿撬开牙关之前,一把推开!
慕朝吻得入神,根本没防备,被他毫不留情一把推开,表情有些委屈。
容流微立即从地上坐起,在对方委屈的神情中发现一丝异样。
他的眼睛,居然还是红色的!
一开始看见对方微红的瞳孔,容流微还以为那是哭出来的,没太在意,现在看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红色瞳孔……
原著当中,慕朝每次心魔发作之时,最显著的特点便是眼睛血红。
——他现在根本不是在做梦,而是在慕朝的心魔幻境当中!
可是,这孩子的心魔幻境,不应该是幼时那些被虐身虐心的事吗?怎么现在换成是他被虐身虐心!
被他一把推开,慕朝眼中血色更盛,四下一看,了然道:“师尊可是嫌这里人太多了?”
他舔舔嘴唇,继续道:“我也不喜欢这个地方。无妨,我带师尊回去。”
谁要跟你回去!
大庭广众之下都能干出这种胆大包天的事,要是跟他回去,他不得被吃干抹净了?
他绝不允许这种丧心病狂的事发生!
然而,容流微被梦中的十七岁少年搅得头昏脑胀,一时竟然忘记,此少年已非彼少年——对方现在,已经是令修真界闻风丧胆的魔族圣君了。
暗淡红光在慕朝眼中一闪而过,他一手箍在容流微腰间不让他逃跑,令一手在虚空中轻轻一抓。
容流微只觉腰间手掌有如烙铁,勒得他生疼,然后眼前突然一暗,再一睁眼,面前的景象便从波涛汹涌的海面变成了阴气森森的宫殿。
正是那座水下宫殿,九重塔!
这里是九重塔的第九层,塔顶。
殿内依然空荡无比,除了一张花纹繁复的四方桌案外,什么都没有。毕竟前几日才见过,对这张桌子,容流微甚至可以称得上熟悉——那上面放着装有百合酥和鱼儿灯的锦盒都没拿走呢!
现在想来,他那时进入的梦境,大部分都来自于慕朝。在梦中看不到主人公,是因为以魇仙之力,无法投射出实力在它之上的人。
就是这么一晃神的工夫,容流微梅开二度,再次被压上桌子。慕朝俯身压了过来。
身后冰凉,身上的人也是冷的。
这次的亲吻来势汹汹,比刚才更为激烈,容流微唇瓣发麻,一不留神就被撬开了牙关。
他教过徒弟身形剑法、除魔卫道,却没教过他如何去亲吻心爱的人,是以慕朝的吻毫无章法,却成功搅乱了两人的呼吸。容流微每每想要错开,就被捏着下巴掰回,吻得更深。
容流微浑身颤抖——完全是气的。
很好。
养了那么久的小白花,一夜回到解放前了,甚至比曾经在灭世那日见过的还要更加疯魔!
容流微再怎么潇洒,也无法把现在发生的事当作“人工呼吸”无脑对待。
谁家人工呼吸伸舌头!
当师父当到这个地步,某种程度而言,也算是另一种成功了。
容流微越想越生气,越想火越大,在对方又一次探来舌尖的时候,狠狠一咬!
浓烈的血腥味瞬间在两人口中蔓延。
慕朝闷哼一声,微微错开,眼中火光烧得正旺,显然没剩多少理智。
得到能够说话的空隙,容流微一掌将他拍开,怒道:“当真以为我不会训斥你了吗?!”
按理说这是慕朝的幻境,他一个死人,根本没有多少灵力,谁知这一拍,竟让慕朝往后退了好几步,踉跄停住。
慕朝抬头,眼中闪着明明灭灭的光,执拗地盯着他道:“师尊……你不疼我。”
这语气,听起来委屈极了。
容流微差点被他气晕。
为你对抗修仙世家不是疼你,为你手剖丹元不是疼你,为你去死不是疼你,非得给你上一次才是疼你对吧?!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虽然被大逆不道了一番,可容流微还没忘记自己是这逆徒的师父,刚刚那番的话自然也说不出来。
两人站在原地,大眼瞪大眼——不,是慕朝单方面看他,容流微根本不想给这逆徒一个眼神。
“我费尽心思教你成人,把你养大,你就是这么回报为师的?”
慕朝猛地抬头。
半晌,他突然过来扯他的衣袖,“师尊,对不起,我只是控制不住……我错了。”
这么快就知错了?
毫无诚意,鬼才相信!
容流微一拂衣袖,不让他碰,然后,额头突然狠狠一痛,仿佛被人迎头敲了一棍子。
再一睁眼,人已经回到了马车之中。
这一拳自然不是慕朝打的,也不是别人打的,而是他从座位上摔了下来,磕到了头。
换做平常,被莫名其妙狠磕一下脑袋,容流微一定会不爽几句,然而现在,磕一次头就能摆脱那小兔崽子,他只觉得磕得好磕得妙,磕得呱呱叫!
想要复活的心从来没有这么强烈过。
等他活了,一定要把那逆徒好好揍一顿!
容流微揉揉脑袋,从地上站起,向外问道:“刚才发生什么事了?”
“蓝先生,刚才是不是打扰你休息了?不好意思。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往窗外看一眼就知道了。”
容流微不置可否地掀开帘子,风声呼啸而过,吹开了罩住他面部的斗篷,却没造成任何损伤——天已经黑了。
不知不觉,在他做完梦又掉进慕朝心魔幻境的这段时间,居然已经天黑了。
可是,天都黑了,他们怎么还是在这条羊肠小道上奔跑?没记错的话,明明天还没亮他们就出发了。
在梦里被徒弟这样那样一番,醒来之后发现现实情况也不乐观。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就是!
当然,他并没有怪裴先生的意思,因为现在的情况……确实十分诡异。
他掀开车帘,只见路旁站着一个白衣女子。马车速度太快,他看不清对方的脸,却能清楚地看见那女子侧过头,似乎在用目光追随他们的马车。
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除了他们,怎么会有其他人来?
下一刻,容流微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那本来应该被远远甩在身后的白衣女子,再次出现在了侧前方。
马车飞驰而过,女人缓缓扭过头来,盯着他,惨白的脸上浮现出诡异的微笑。
他刚才猜得不错,其他人是不会来——鬼来了。
容流微放下帘子。
夜晚,荒无人烟的小路,鬼打墙般重复出现的诡异白衣女子,无论哪个都足够让人胆战心惊、冷汗涔涔。
然而刚才在幻境里的那一番经历,让容流微气血上涌,竟也不觉得有多害怕。
他问道:“裴先生,这女子出现多久了?”
“不久。大概就是在蓝先生醒过来的时候。”裴先生波澜不惊道,“这马儿原本正跑得欢快,外面那姑娘突然出现,让它狠狠受了一惊,这才让蓝先生不小心摔到了地上,真是对不住了。”
“没关系。”
容流微盯着他的背影道:“比起这个,晚辈更想知道,裴宗主明明知道我的身份,为何不唤本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