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府，正殿内。
今日府中设宴，殿中灯影欲坠，人影随之幢幢，映出金盏拉长的倒影。
主位之上，尹相陨脸色不怎么好看，眼中压抑着郁色，犹如笼罩一层朦胧的阴影。
在他身旁，金铃仙眉梢落影，舞女为金铃仙倒酒，斩祟使守在梁柱之后。
“今日倒是让三殿下见笑了，来的几位原先与三殿下同窗，三殿下应当熟识才是。”尹相陨开了口，守月在他身后，远处斩祟使进殿，汇报了消息。
几名弟子，除了明奴原地前来之外，没有一人愿意赴约。
守月在其后略微挑眉，原本得知被他推入馗铜腹口的两名弟子还活着已经是意外，打败卫歌更是令人惊讶……如今居然只身一人前来赴宴。
倒是有些意思了。
“好，他一人来……不怕剩下的不来。”尹相陨眼睫压下一道浓重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殿中琴音缓缓，一直未见人影，尹相陨看过去，斩祟使随即在他身旁出现，对他道：“公子，那位……说要随舞女来，要赠殿下剑舞，可要让他进来？”
尹相陨手指捏着茶盏，眼中染上一片浓重的郁色，“让他进来，本公子今日倒要看看，他要耍什么花样。”
金铃仙在一旁听着，赤红烈锦上有祥云金龙图，氅衣笼住了手炉散发的佛柑香，闻言他脑海中浮现出一张人脸。
三年前的同窗，他只记得几个，记忆最深的便是一张清艳未张开的少年面容。
只记得对方清澈的嗓子，声线悦耳动人，日日在他床前念经文。
随着舞女进入殿中，琴音缓缓地泄出来，为首的舞女抱着灯盏，灯盏明亮犹如天灯，舞女步伐轻盈，身形轻若鸿雁。
两边的长帘随之垂落，犹如巨大的经幡落下，一道白衣身影一并落下。少年被舞女缠绕，他面上戴着面具，两鬓点腮，一双鹿眸清明动人，面具边缘流苏垂下，一身白衣身形若流动的飞雪。
他手中拿着的是一把剑淬剑，长剑玄黑，上有一条红色的脉络，长剑随之翻转，少年身形一并随之相绕，腰肢柔软如同细软的竹枝，双眼若盈盈的池水，略微转眸时像是两道水波一样的钩子。
灯盏缓缓地环绕，少年一并随之前行，剑刃所及之处，细白的指骨翻转，脖颈纤细修长，一并拨动着人的心弦。
远处，易容之后的梅含珏与江雪鹤混入其中，梅含珏视线看向不远处的金铃仙，那位三殿下已经看直了眼。
他们听说明奴只身一人前来，便跟着混了进来，没想到……明奴是为舞剑而来？
那这舞是献给谁的，如今很明显，是为金铃仙而献。
三年前两人倒是有过交集，中央的少年如今露出轻佻动人的一面，如一枝雨后竹桃青梅，正在诱人品尝。
金铃仙目光落在明奴身上，眼里几乎容不下其他人，纯黑的眼眸愈发的深暗。
与之相对，梅含珏察觉到空气似乎冷了几分，他身边的人眼中冷气逼人。
“砰”地一下，长剑挑向金铃仙面前的茶盏，发出一声清脆的动静，白衣少年手执长剑，随之蹁跹转身，略微鞠躬，清澈的双眼柔柔地映着金铃仙的面容。
尹相陨几乎要冷笑出声，在旁边看明白了明奴的用意。怪不得只身前来，原来是前来献媚，有金铃仙在，以为他不敢动他了？
守月在其后，几人心思各异，舞剑的少年勾引心思太过于明显，在场想必没人看不出来。
原来是为了见金铃仙才赴宴……费尽心思演这一出，倒是合理。
“鹤——”梅含珏出了声，他压得很低，这里四处都是斩祟使和血月，他担心江雪鹤会忍不住，到时做出来什么事情，他们兴许会被发现。
梅含珏忍不住又看向台上的少年，明奴到底在想什么，他实在不明白。
江雪鹤目光紧盯着台上的少年，眼底几乎结了一层冰，他自己尚未察觉，待梅含珏出声，他才收回思绪，心下依旧难平。
角落里另一处，端水的下人戴着斩祟使的面具，面具之下还有一张婴鬼面，他把茶水放在客桌上，转而看向台上舞剑的少年。
随着琴音停止，少年随之摘下面具，先是婉转勾了金铃仙一眼，那一眼几乎能把人的心窍勾出来。
然后才缓缓地俯身，对台上的尹相陨道：“见过尹公子。”
嗓音已经逐渐转变为成年男子，少了几分细腻，依旧清澈动人。
“见过三殿下。”
金铃仙落在明奴身上的目光称得上炽热，两人眉来眼去，殿中气氛都随之悄然发生了变化。
“啪”地一声，角落里的斩祟使不小心打翻了茶盏，有人惊叫起来，不耐烦地一句“你没长眼睛啊”随之传来，只可惜如今没人注意角落。
“不好意思。”嘶哑的声音传来，对方捡起碎裂的碎片，重新把茶盏拾捡起来。
尹相陨面上漠然，略微垂眼看着明奴道：“不必多礼，明奴公子剑法过人，今日才有幸得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坊间传闻明奴都是躺赢，未曾有过他什么出色之地，这番话明褒暗贬，实则在嘲讽明奴，所有技艺都未曾用在正途。
“尹公子过誉，二流技法，不足称道。”明奴温声道，随之对尹相陨道：“我与三殿下数年不见，今日心中甚欢，还要感谢尹公子抬爱，赠贴于此，让我得以见三殿下一面。”
金铃仙适时开口，“江明奴，过来。”
这样熟练的语气，不知情的兴许以为他们是一见如故的相好。
金铃仙已经开口，尹相陨不便多言，只在旁边阴恻恻的看着明奴坐到了金铃仙身旁。
很淡的佛手柑香味传来，明奴温声唤了句“三殿下”，目光隐有笑意，其余情绪全部敛在深不见的眼底。
“别来无恙。”
金铃仙对于明奴的记忆已经模糊，只是如今再次清晰起来。明奴不愿的面容，为难的神色，少年纤细的身段，以及双眸含泪时的情景，如一道道柔软的小刺，在他心上摩挲。
“别来无恙。”金铃仙目光沉了些许，一寸寸地打量着明奴的脸，从眼睛临摹至精致的鼻子，往下是略微扬起的唇。
灵动的鹿眸在他面前一晃而过，金铃仙三魂已经被勾走完，明奴给他倒了杯茶，送至他唇边。
“三殿下，喝茶。”
“这杯我已经替殿下尝过。”
明奴说着，稍稍抬起手，金铃仙直接便就着他的手把那杯茶喝了。
对方眉眼落下，明奴略微垂着眼，深长的眼睫遮住了深不见底的情绪。
“原先我竟不知，三殿下与明奴公子还有这么一层关系。”尹相陨阴阳怪气道。
“我们原先同在剑道书院……原本我已要前往仙门，受此拜帖，便改了主意。”明奴说着，看向主位上的尹相陨。
尹相陨手下十二名血月，只是血月名义上为斩祟使之首，并不在尹相陨门下。四名血月已折，剑谷血池铁证如山，尹家树大根深，此事不了了之。
明奴目光稍稍偏移，看向尹相陨身后的守月道：“守月公子还在……倒是让人颇为意外。”
“出了那样的事，原先我以为，为了那九千冤魂，守月大人应当也知避嫌。”明奴轻描淡写道。
正殿之中空气安静了一瞬，一众世家大臣表情千变万化，尹相陨脸色沉下来，有人在此时道：“明奴公子这说的是什么话，那九千冤魂与守月大人无甚关系。”
“古吟木千年难见……四名血月大人只是奉命守护剑谷，倒是你们擅闯剑谷，剑谷原先允许你们在此试炼……已是别开一面。”
“尹公子对你们已经是格外开恩，你如今反而倒打一耙。”
话里话外都是他们占便宜之意，仙门已经盯上尹相陨无疑，只是缺乏证据，或者是说机会。
仙门尚且没法动尹相陨，岂容明奴在此放肆。
明奴很快微笑起来道：“我方才只是说笑，尹公子与守月大人只当听听，莫要介怀才是。”
守月一双眼落在明奴身上，稍稍深邃些许，很快便收回了目光。
“你们这些仙门弟子，总是自诩所谓的正义为真正的正义……那九千冤魂分明为山火所致，古吟木形成阵法分明是巧合……你们莫要昏了头才是。”
“尹家所制剑淬剑不知造福多少弟子，明奴公子，如今你手里也在用着……如果没有尹家，怎么会有你们仙门弟子那么容易提升修为的好事。”
“分明是受益者，却要向恩人声讨正义……当真是养了一群小白眼狼。”
金铃仙：“好了。”
随着金铃仙开口，其余世家止住了话音，明奴脸色不大好看，他这般表现出容易冲动又好懂的模样，反而让金铃仙更加喜欢。
没人会喜欢心思深沉的少年，这般充满仙门少年所谓的正义与朝气，更加让人放心。
尹相陨：“今日是为三殿下设宴，诸位好好作陪，听三殿下的便是。”
金铃仙闻言看了尹相陨一眼，眼中没什么情绪。
此话只是插曲，接下来宴上和乐融融，明奴只负责与金铃仙斟酒浅声交谈，金铃仙平日里防备心重，今日被迷花了眼，与明奴说的便多一些。
“你如今在何处……扶光？”金铃仙问道。
明奴略微应声，问道：“三殿下呢？听闻三殿下如今代为执政，在凡间广受赞誉……许多人道雍朝接下来会有一位明君。”
“三年前父皇病重，我便回去了，之后代为执政，兄长云游四方，至今未归。”
金铃仙看着他道：“如今倒觉有些可惜，若在仙门，兴许还能遇见明奴。”
明奴笑起来，没有做评价，他手边稍微用力，一不小心便打翻了酒液。
酒液落在他白色衣衫上，映出一片深褐色，明奴稍稍起身，对金铃仙道：“衣裳脏了，我去换一件……三殿下待会去阁楼见我便是。”
他们二人四目相对，彼此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明奴略微不好意思，直至走出殿门，金铃仙随之一并起身。
两人一前一后，不傻的都知道是做什么，尹相陨冷笑起来，“一会待他们完事，守月，你亲自去抓人。”
“把他带到本公子面前。”
守月道了一声“是”，不过半刻钟的时间，有斩祟使递了一张纸条过来。
尹相陨打开纸条，上面是金铃仙的字迹，只有寥寥几字，约他商谈关于圣物一事。
“守月，你在此地守着，我去见三殿下。”
圣物他只与金铃仙说过，未曾告诉任何人，原先金铃仙尚且没有答应，如今兴许是改了主意。
尹相陨多疑，他由着斩祟使领着，待他到了阁楼，见到了金铃仙，他便让斩祟使停下来。
“在此地等着。”
金铃仙的身影近在眼前，却如同一道隔着雾的影子，尹相陨方踏入亭子，周围似乎有密密麻麻的文字闪现，随之他的动作变得缓慢起来。
无形的阵法包裹着他，空气中传来一声奇艺的动静，像是长剑斩断了什么东西。
一把玄黑的剑淬剑映入眼帘，血随之溅了出来，一并坠落的，还有尹相陨的头颅。
尹相陨双目充血，一双眼直生生地盯着前方，转瞬之间没了气息。
金铃仙到了亭子这里，他没有见到明奴的身影，如今是晚上，周围却起了雾。
忽地，他听到了什么动静，空气中传来了极淡的血腥味，他转身时雾稍稍地散去，一具没有头颅的尸体映入眼帘。
……
守月察觉到不对，在府中找到明奴的身影，明奴在偏殿换衣服，他能感知到房间里的动静，很快人便出来了，左右不过一刻钟的时间。
“嘎吱”一声，少年推开门，两人对个正着，明奴稍稍意外，对守月道：“可是尹公子找我有事？”
话音未落，斩祟使的身影出现在守月身边，只说了几个字，守月面色俱变。
“主子，尹大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