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义认出来那是某户人家的遗孤,年少爹娘出了意外,被邻里老妪收留,后来老妪去世,独自一人住在镇外的草棚。

  似乎因出生的时辰不好,寺僧有所顾忌,因此不愿让对方踏入寺庙。

  独身一人,年纪不过十一二,又是个女童,会遭到如何的对待自然不言而喻。

  秋义听着那些不堪入耳的声音,他只在原地略微停顿,最后打算不多管闲事。

  走时路上雨势渐大,他心中是前往离州的路,尚未写完的书卷,以及被大雨冲毁的前途。

  回到寺庙的时候,有人同时回来,正好在议论此事。

  “我今日路上看见那孩子在山脚下的破庙,可要去提醒她一声,那里是易小子他们常去的地方。”

  “若是待在那里……”剩余的话没说,女子面容略有些担心,她怀中还抱着婴孩,另一只手挽着竹筐与行李。

  “如今雨势已经大了,她自有她的造化,我们不要多管闲事。”女子身旁的男子把东西接过去,雨声淅淅沥沥的落下,把一部分人声一并遮掩了。

  女子面有忧色,扭头看了一眼,最后听了男子的话,怀里的婴孩哭了起来,她随着一并踏进了寺庙。

  秋义当作未曾听闻,他一并踏入寺庙,随着雨珠顺着屋檐落下来,他进门时脸上一凉。

  他摸到了一滴雨珠,在夜幕下,犹如鲜血。

  ……

  记忆自此结束,后面的记忆似乎被人凭空抹去一般,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明奴与江雪鹤身形出现在房间里,明奴脑海里嗡嗡作响,眼前的书生已经化成了白骨。

  他心绪难平,难以对死人的行为做出评价,只是脑海中浮现出被困在雨幕之中的少女,九州之下,这般的事多有况之。

  只是亲眼所见,到底难以轻易释怀。

  “不知那少女的名字……”明奴开了口,他的意思江雪鹤自然知晓,两人想的一样。

  江雪鹤没有讲话,而是上前几步,在书生的书架上看了一番,从最角落的位置上抽出来了一本小册。

  上面是书生自己的笔迹。

  “此人孤僻常年独居,与人交集很少。”江雪鹤说,他摊开了书册,“这上面记的是一些日常琐事。”

  明奴顺着看过去,书册上只有潦草的字迹,像是随意画的,里面的内容……

  :孟姣,孟府公子,少时有才,有负才名。

  李鹏,肉铺老板,尚欠二余两碎银。

  何美橘,先生家亲侄,喜香,出发前需送礼。

  离州前需找宋氏借二两银子。

  上面记录的都是一些日常琐事,秋义似乎担心自己忘记,在上面写了许多人名,还有之后一段时间需要做的事情。

  “孟姣竟是男子。”明奴说,“竹简上也有记录,他便是婆娑寺的第一案。”

  “走。”

  江雪鹤把小册放下来,最后一页正好写了孟府的地址,缘由是这名书生没有银钱,去了孟府赊账。

  他们二人身形在原地消失,书架上的一层灰尘被风吹散,书生依旧维持着原本的姿势,白骨萧瑟,空荡的双眼依旧看着窗外的方向。

  孟府在最北的位置,与婆娑寺是两个方向,路上明奴再次确认,所到之处,无一活口,有些人家空着,内里贴了白色的封条。

  若他猜的没错,应当是早些时日便亡故,他情不自禁地联想起乱葬岗那些尸体。

  为何要丢在乱葬岗……唯一一种可能是同一时间死的人太多,祠堂已经装不下了。

  孟府一片萧瑟之景,朱红的牌匾受雨水侵蚀褪色,青砖浸湿之后再干,上面有一层厚厚的青苔。

  他们二人进了院落之中,院中静悄悄的,杂草已经长得有半人高,灯笼被风吹起来,白里透红显得略微诡异。

  方踏入正殿,一股阴凉之气扑面而来,正殿中央是一座婆娑鬼仙神像,离州信奉婆娑鬼仙,许多人家家中都有婆娑鬼仙的画像。若是条件好的,诸如孟府,便特意空出一面墙,专门放置神像。

  婆娑鬼仙依旧手中拿着莲枝,略微低垂着眉眼,上面的线香早已燃尽,炉底落满了灰烬。

  明奴与江雪鹤在正殿未曾找到孟姣的尸体,他提议道:“鹤哥哥,你我二人分开找。”

  江雪鹤没有异议,明奴临走的时候又看了一眼神像的位置,神像静悄悄地在原地矗立,婆娑鬼仙似在看着他们的方向,莲枝朝外蹁跹。

  他去了内院与客房,明奴一个一个房间的找,来到了书房,书房里有一些杂物,殿中没有点灯,一切维持着数月之前的模样。

  上面有府中内务的书籍,他发现一不分书册有被毁过的痕迹,很多已经看不出原样。

  明奴探寻之后无果,他在府中未曾找到尸体,率先回到了正殿之中去等江雪鹤。

  江雪鹤比他稍慢一些,明奴脖颈一凉,他还戴着少时捡回来的那块指骨,手指触上去,温温凉凉,他把指骨重新放了回去。

  他在殿中等着,目光落在正中央的神像身上,突然之间,他眼角扫到了什么。

  明奴略微上前,他目光落在莲座底下渗出来的一滴血珠,指尖触上去,碰到了一小片鲜红。

  血液尚且是新鲜的,隐隐透出黑色。

  他长剑出鞘,一个荒谬的想法冒出来,剑光直直地朝着神像劈过去,随着“砰”地一声,婆娑鬼仙面上出现了一道裂缝。

  一道黑雾冒了出来,神像在他面前碎裂,露出内里包裹的扭曲的人形球状物。

  江雪鹤回来时便看见了这一幕。

  与婆娑寺上的虚指如出一辙,明奴劈散了围绕的黑雾,男子的面容缓缓地浮现出来。他以一个扭曲的姿势蜷缩在一起,身上的衣衫与皮肉粘在一起,面容青白诡异,死法与婆娑寺神像中的女童一模一样。

  鲜血便是从男子身体里渗出来,男子死去应当有些时日,如今衣衫缓缓地被深红浸透,如同一个血人儿。

  明奴这回学会了去摸令牌,他碰到一片血淋淋,木牌从男子怀里拿出来,上面是鲜红的“孟姣”二字。

  “这神像中……是孟姣。”明奴手指沾了一手的血,他察觉到江雪鹤已经回来,正要收回手,突然之间,手腕处传来一阵极其刺骨的冰凉。

  明奴的手腕被孟姣握住,死尸此时依旧死不瞑目,维持着死时的模样,那双眼缓缓地流出来鲜血,一行血泪落了下来。

  他面前浮现出一道白光,整个人被带进了记忆之中。

  画面依旧是雨幕,连天的雨,雨声如雷贯耳,男子在书桌前写字,门外有下人匆忙地进来。

  “公子,上面传了信过来。”

  “再过几月便是仙门大比了,尹公子说,若是离州到时决堤,第一个便拿孟家试问。”

  孟姣略微蹙眉,面色略有不怠,“天灾岂是我等能够决定,你是如何跟尹公子说的?”

  “小的按照公子所说所言,尹公子他……他不领情,只交代了不可损失尹家的颜面,已经派了仙门弟子过来,若是下个月还落雨,会让孟家在梦幽消失。”

  下人见孟姣面色有异,更加低下头,低声道:“还有一事,府上已经来了许多趟人,大雨冲毁了良田,镇上的难民如今无处可去。”

  “婆娑寺已经住不下了,庄上的银子没法收回来,商户难以断粮……还有南边的房屋,全都已经淹了。”

  “再这么下去,兴许梦幽会被水淹,到时……我们只能前往离州。”

  “我知晓了,你先下去吧。”孟姣挥了挥手,待下人下去之后,面上难掩烦躁之色。

  他从殿中出去,正殿中的婆娑神像前线香缭绕,听了管家大致汇报了镇上发生的事。

  一道惊雷自天边炸裂,落在耳边出现嗡鸣,管家的声音都跟着远了几分。

  “婆娑寺那边……那孩子在山脚下受辱,有人写了罪证过来,此事可要管?”

  孟姣问道:“何人投的罪证……此事自然要管,派人请大师过来。”

  管家应了一声,没一会一名白发老者便过来了,老者生了一双浑浊的眼,面容枯瘦犹如白骨之上套了一层皮,手中握着金铃长杖。

  “公子可是在为天灾烦忧。”老者问。

  孟姣与老者一并出了府邸,他沿着街巷,裤脚被浸湿,看见百姓在拖家带口的上山,粮食被刮毁,有妇人抱着啼哭不断的孩子,商户房梁之上的牌匾落入雨水之中,整座镇子蒙上了一层黑暗。

  雨水淅淅沥沥的落下,孟姣在此生活二十五年,看见镇民受苦,加上其上施压,忍不住烦躁又有些不安。

  “大师可能算出来这雨势,若是再这般下下去,兴许梦幽要为天灾送葬。”

  金铃随着风声而动,老者低声道:“知道公子所忧,前些日子我已经算过,雨势兴许最低还要有一月。今年梦幽天显异象,古为灾显,必有一难。或水犯疫……只是并非无法可解。”

  孟姣听到前半部分面容略微凝重,若是再下一月的雨,不但梦幽,整个离州都会受到影响。到时百姓流离失所,仙门责他办事不力,尹公子是非论断,兴许孟家上下不会留活口。

  “何法可解……大师请讲。”孟姣开了口。

  “我算出镇上有一阴灵,她天生引阴之体,若是作为虚指献祭……此地又信奉婆娑,兴许婆娑开眼,会止雨降灾。”

  听闻“虚指”二字,孟姣略微犹豫,那般的酷刑他曾经听闻过,猜到了他的顾忌,老者在他身旁不急不缓地开口。

  “尹公子性格阴晴不定,这亦是公子命中劫数……公子不必担心,那虚指年少无父无母,如今又遭厄难,原本便活不过今岁……她天生聋哑,智力如同稚童,若是将她做成虚指,亦不会反噬成为怨灵。”

  孟姣良久才开口:“大师所说的……是她?”

  他脑海里回想起管家的话,那孩子在婆娑山脚下受辱,有人投案,如今不知在何处。

  老者:“老夫所言只是提议,余下的……需要公子自行考虑。”

  雨势越来越大,孟姣连夜跟随管家到了投案之人家里,见到了那名少女。

  夜色黑压压的,房间里没有点灯,他进去时,便对上一双漆黑清透的眼珠,眼睛过分的黑,带着难以洗涤的净透。

  “这婆娑花……虽然生在怨尸身上,但是婆娑大人的信物,你若是带着婆娑花去神像前祈愿,婆娑大人一定会实现你的愿望。”

  少女看上去有些木讷,安安静静地听着,手中捏着一枝婆娑花。

  婆娑花泛着幽色,在夜晚绽放,花枝璀璨夺目。

  兴许是见到了陌生人,少女略有些害怕,握紧了手中的花枝,全身跟着绷紧了。

  安抚少女的妇人眼中掠过心疼,对少女道:“十一,你不必害怕,来的哥哥是好人,是来为你惩罚坏人的。”

  妇人的嘴巴一张一合,孟姣已经记不清妇人都说了些什么,他只记得少女那一双眼,黑的如同浓稠干净的黑曜石。

  少女一直未曾开口,他原先便听过十一的情况,天生便是哑巴,从小到大未曾开口讲过一句话。

  妇人捧了热茶递给十一,十一迟迟地没有接,好一会接了,眨眨眼,有眼泪顺着落下来,滴进了茶盏里。

  “不必担心,孟公子自然会为你讨回公道。”妇人安抚道,“你方才说到哪里了,你救下来的人……十一还有朋友吗?”

  孟姣出了院子,心脏在缓慢地跳动,远处是山雨欲来的云雨,屋子里是充满伤痕命运悲厄的少女。

  他只花了一刻是时间,回去路上亲眼目睹被活活冻死的死婴,心下便做了决定。

  为了整个梦幽,若是提前送她去死,余下的报应落在他身上便是。

  “公子,若是骗她容易的很,她日日前去后山,那一路上都没有人。”

  他派了人在少女前去时尾随,那一日少女抱了一束婆娑花,见到下人时露出惊恐的神情,可惜她是个哑巴,张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她被人带走,入缸时猛烈地挣扎,衣角翻出来,衣衫里整整十一划,绣着歪歪扭扭的“伶月”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