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少爷,二少爷,醒醒……”

  明奴依稀听见有人在叫他,他心口处残留着钝痛,整个人仿佛从水里捞出来,全身冰凉,额头出了一层冷汗。

  “二少爷!”

  明奴睁开了眼,入目的是一张熟悉的面容。忘春神色担忧,看着他有些紧张。

  他脑海里那道红衣身影尚且没有消散,那双凤眸依旧冷冷地注视着他,明奴胸腔中的怒意浮现出来,他嗓间仿佛有东西堵着,因此剧烈咳嗽起来。

  “二少爷……你慢点,今日若是不舒服,一会我替二少爷去跟春兰说一声。”

  春兰……许久没有听过的名字,是江夫人身边的贴身女侍。

  明奴视线聚焦,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耳边嗡嗡作响,周围熟悉的环境……是他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

  眼前的忘春,是原先跟着他的下人。

  “鹤少爷今日发了烧,老爷和夫人都在那里,唤二少爷过去,兴许是因为此事……”

  忘春没有注意到明奴的异常,熟悉的话音和记忆中似曾相识的记忆重叠,明奴忍不住摸摸自己的脸,下意识地去照镜子。

  镜子中浮现一张稚嫩尚未长开的少年面孔,约摸十三四的年纪,一双湿漉漉的鹿眸略微睁着,容貌称得上清秀。只是长期没有好好吃饭,看上去面黄肌瘦,像一株被戳瘪的树苗。

  他记得……这个时候,江雪鹤发烧,这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情。

  明奴低头看自己的指尖,他方才咳嗽,指缝里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没有血。

  “二少爷,你今日怎么了?听见我方才说的了吗?”

  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浮现出来,明奴整个人因为过于剧烈的情绪而有些眩晕,他胸腔夹杂着喜悦、愤怒,不甘,以及怨恨,这些浓烈的情绪糅杂在一起,他险些再次晕过去。

  “忘春……我没事。”明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他和忘春说话的这一会,外面的春兰再次敲了敲门,明显有些不耐烦。

  明奴虽然是二少爷,在府里过得却和下人差不多,平日里江夫人江老爷并不让他出门,他几乎算是被软禁在别院里。

  只有传唤他时,他才能踏出院子与两人见上一面。

  明奴咬着自己的舌尖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额头上的冷汗褪下去,仔细地回想这段记忆。

  在他随着江雪鹤入仙门之后,他一并知道了一些事情。知晓自己是作为替身被养在江府,使命便是为江雪鹤挡下病灾祸患。

  而这种替身……在九州并不多见,需采得蓬莱州的血见草,此草珍贵难得,拌着对方的血服下,从此服药之人成为对方的傀儡替身,替对方承受一切伤痛病患。

  明奴清楚地记得,前世便是这一年,雪至时江雪鹤发起了高热,江夫人请了人为江雪鹤算命,之后他被灌了血见草熬成的药汁。

  从这一天开始,他和江雪鹤的命运绑定,成为他人生不幸的开端。

  埋在深处的记忆在眼前浮现,明奴唇间尝到了血腥味,忘春在扭头时注意到了,连忙要掰他的嘴巴。

  “二少爷,你这是做什么——”

  明奴的嘴巴被掰开,他的下颌被按住,忘春因为着急而面红耳赤,眼睛跟着瞪了起来。

  “你若是做傻事,也要想一想我和奶娘。”

  他们两人说话间,春兰已经推开了门,春兰看他们两人一眼,忘春噤声,春兰对他们两人冷漠吩咐道。

  “夫人和老爷还在等着,二少爷应当知道些规矩。”

  明奴投给忘春一个安抚的眼神,他想起来奶娘,心里便安心许多,因为接下来要面对的事情,忍不住咬紧了自己的后槽牙。

  江雪鹤……少年时的江雪鹤。

  明奴跟随春兰来到了主殿,忘春接下来进不去了,只能在外面等着,看着他眼中带着担忧。

  江家是江州世家,原先起源于先王苏州,世代,至今江州依旧是九州灵韵之地,世家江家更是在九州闻名。

  穿过缀云点金的廊沿,朱门上雕刻着繁云深锦,华贵的熏香在袅袅燃着,春兰并没有把他领到江老爷和江夫人那里。

  年少时,明奴最期待的事情便是被传唤,他想要有朝一日变成江雪鹤那般,能够得到父亲和母亲的重视。

  如今他已经知晓,江夫人对他没有丝毫的爱怜,江家家主作为他的父亲,从未管过他的死活。

  从头到尾,他不过是一个容器、一只傀儡,只为江雪鹤存在的替身。

  春兰带他往廊沿深处,对他道:“鹤少爷今日病重,夫人命你照顾鹤少爷,不要让鹤少爷有任何差池。”

  喊他来照顾只是借口,明奴知晓,过不了多久,春兰会端来一碗血见草汤汁,亲自看着他喝下去。

  然后他会当日高烧,江雪鹤身上的弱症转移到他身上,他当时还不知晓自己一脚踏入了深渊。

  江雪鹤住在江氏最用心建造的院子,这里对着光,不像他的院子那般背光阴冷,一草一木都是用心搭建。

  单是院子里的千金枝,一枝便价值千金。

  春兰把他带到了地方,房门推开,殿中清冷的寒香扑面而来,殿中只点了一盏微弱的灯,屏风后的人影若隐若现。

  十三岁的江雪鹤身形尚且单薄,过分明艳的容貌如今已初见雏形,只是如今因为发热面色苍白,唇色褪去,像是一株病殃殃的美人株,虚弱无力透出一股病弱之美。

  江雪鹤如今在昏迷着,在外江雪鹤素来透出锋芒,如今锐利全消,仿佛任人宰割。

  明奴的视线落在江雪鹤那张脸上,手无缚鸡之力的江雪鹤,他回想起前世高高在上的江雪鹤,忍不住走到了江雪鹤床前。

  烛灯昏暗不明,明奴心口传来钝钝的疼,那些刻在骨子里的疼痛汇聚在一起,令他忍不住伸手,眼底漆黑些许,伸手掐住了江雪鹤的脖子。

  握住一截纤细的脖颈,只要他用力,可能掌下之人会死在他手里。

  明奴前世一只蚂蚁都不敢踩死,他如今怨念心起,掌下是单薄的皮肤和温热的血管,稍稍用力,江雪鹤咳嗽起来。

  “咳咳……”

  “二少爷——”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春兰的声音,明奴飞快地收回了手,床上的病弱少年依旧昏迷不醒。

  房门被推开,明奴站的离床边远了些,他和春兰对上视线,春兰看了眼床上的江雪鹤,视线落在他身上。

  明奴刚做完坏事,他低垂着眉眼,春兰端着一碗药汁,汤碗是青蓝底,汤汁站了鲜血,晃荡出来一圈深色。

  “春兰姐姐……这是给鹤少爷的吗?”明奴问出来。

  春兰:“是夫人为二少爷准备的补汤。夫人担心二少爷被过病,这是防风寒固体的药汤。”

  春兰模样生的柔弱,有一对细长的眼,看人的时候让人很容易放下戒备,对于年少时的明奴来说,他几乎对春兰的话深信不疑。

  可他已经不是那个明奴,他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眼睁睁地看着汤碗递到了他面前。

  如果他一不小心把汤碗摔碎,用不了多久,江夫人会再次派人过来,幕后是江家家主的意思,兴许察觉到他不情愿之后,会强制灌给他。

  明奴认识的字不多,他常常在江雪鹤书案边守着,有时候一些图片能够看懂,听过江雪鹤为其他弟子授课。

  他听过江雪鹤讲过,如何让血见草失效。

  明奴接过来汤碗,他指尖一不小心蹭到袖边的软刺,一滴血珠冒出来,血珠顺着滴进去,很快融进了汤汁。

  这一小插曲春兰并没有注意到,直到明奴把一整碗汤汁喝完,春兰才收回了视线。

  “鹤少爷这会昏迷,二少爷若是累了,可以先回去。”

  春兰这么交代,意思是明奴不用留下来打扰江雪鹤。

  明奴心脏砰砰砰跳个不停,嘴巴里残留着药汁的苦味儿,这是江雪鹤讲过的办法,江雪鹤不但是剑修天才,药理懂的也很多。

  现在他在用江雪鹤的办法对付江雪鹤。

  “我想,在这里待一会。”明奴开口,他指尖略微蜷缩,有些担心春兰会不同意。

  春兰眉头皱了起来,兴许因为他把药汁喝完了,春兰到底没有说什么,留下一句“二少爷若是有事喊人便是”。

  任春兰如何想,也不相信明奴有那个胆子敢对江雪鹤下手。

  房间门嘎吱一声合上,殿中冷香依旧燃着,明奴心口砰砰砰跳个不停,他看着春兰的身影消失,再次到了床边。

  床榻上的少年双眸紧闭,没有要醒来的迹象,明艳的面容收了几分冷淡。

  明奴双手抬起来,他湿漉漉的眼瞳略微垂着,这是前世害死他的罪魁祸首,如今人在他面前,正是报仇的好时机。

  他碰到了江雪鹤的脖颈,床榻上的少年尚且不知发生了什么,手掌之下是缓慢跳动的脉搏,少年面色苍白呼吸微弱。

  殿中飘着冷香,随着一道冷风吹进来,江雪鹤因为呼吸略微困难,睫毛颤了颤,随即睁开了眼。

  明奴撞上了一双深茶色的凤眸。

  “……江明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