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献鼎>第67章 朝月(三)

  山林寂静, 云从手里拿着从刺客尸体上搜刮来的机枢暗器,慢吞吞地往山下走, 看见什么飞鸟走兽就懒洋洋地给它们一下子,只可惜他准头不佳, 一路行来毫无所获。百无聊赖之时, 他听见远方传来猎猎风声。入秋之后, 天气就变得很冷, 可这股风声涌来,却带了一股灼热之意。

  云从眯着眼睛看了会儿,飞快地将手中暗器丢到旁边草丛中,蹬蹬地迎了几步:“主君。”楚驭神色未变, 对着云从一点头,足步不停, 仍往山上去。他身形极快,云从不得不小跑着跟在他身后:“您怎么又回来了?”

  楚驭道:“太子的令牌落在上面,我来取。”

  云从捋了一下汗湿的头发, 回忆道:“房中我都搜罗过了,没什么令牌啊。”

  楚驭步伐倏然一停, 身后如长帆般的披风缓缓落下:“此话当真?”

  云从不假思索地一点头:“自然!”

  楚驭眉心微蹙,想起刚才元景的异于常态的表现,心中有些不安, 只是他从未对自己耍过手段伎俩,以至楚驭一时思量不出缘由。云从在一旁若有所思道:“太子殿下故意把您支开了?”

  楚驭心头重重一跳,不及多想, 转身便往回赶。此时云从倒是反应过来了,对太子这么做的原因猜了个七七八八。他一晚上都在担心太子受伤而归之后的事,如今见楚驭有机会撇清干系,心中甚慰,也懒得拿兔子黄雀撒气,高高兴兴地下山了。

  夜半又起薄雨,楚驭赶到地方时,果然人去楼空,连地上车辙印也模糊的难以寻觅。暗骂了一声,只得先回太子府,不想却有人先到一步。

  本来他听说太子尚未回来,脸色已是沉的紧。在看见元惜堂而皇之地坐在正厅之中,脚下跪了许多太子府宫人时,眼神顿时变得更加阴森难明。元惜看见他独自归来,倒是真有些惊讶,不动声色地往他背后扫了一眼:“世子这么晚过来做什么?莫非也是听到太子走失的消息,过来找人的么?”散漫之中又带了几分严厉,匐在他脚下的宫人们顿时将头埋得更低了。

  楚驭身影一晃,已来到元惜面前,他神色淡漠,语气亦不起波澜:“顺安侯,还请借一步说话。”

  厅中宝珠高悬,本是亮如白昼,可他高大的身躯一近前来,元惜便觉眼前一暗,迟疑了片刻,道:“你们先下去吧。”楚驭在一旁补道:“关上门。”

  小柳离得最近,此刻感觉两人气氛有些古怪,偷偷一瞧,只觉楚驭现在的样子,比之从前对太子发火时,还要可怕得多,当下不敢多看,飞快地退下了。

  虎门一阖,楚驭的目光重新落了下来。元惜看清了他的样子,指尖一颤,强自镇定道:“世子有什么话要对……”话音未落,已被他掐着脖颈,从椅子上提了起来。

  元惜未料他竟敢在这里行凶,连挣扎都慢了几分,待要去掰他的手时,已被这只硬茧虬结的手掐得面色发白,连呼吸都困难了。

  楚驭铁钳似的手不断收紧,眼神森冷如冰:“太子在哪里?”

  元惜双手死死地扒着他的胳膊,艰声道:“我怎么……会知道……楚驭,你胆敢杀我,父皇……不会放过你!”

  楚驭毫无笑意地冷笑一声,乌云覆顶般逼视着他:“我这人脾气不好,凭你是什么皇子贵胄,在我眼中也一文不值,杀就杀了!顺安侯,自你入京起,我就知你心怀不轨,你眼中有的,我心中都看得到。也就是太子敬你信你,才会被你蒙骗。擒拿渠犁叛党的是你,对有人逃脱之事藏而不报的也是你。今日之事,你我心照不宣,如果太子出了什么意外,你以为你还能活命?就算我不动手,皇上也不会饶了你!”

  元惜面如死色,冷哼一声:“你胡说什么……没准是你把景弟……拐走……害他出了事……反来……诬陷我……”说到最末几个字,只觉掐着自己的手倏然收紧,颈骨作响,他心中大骇,知道楚驭这下是来真的,嘶声喊道:“来人……”只可惜气若游丝,全然传不出去。

  楚驭冷冷道:“太子有事,便是我少了一个靠山,你少了一个劲敌,你自己想想,皇上会信谁!”

  元惜眼前阵阵发黑,已是无法思考,情急之下,脱口道:“他没有……别的儿子了……只能信我……”

  楚驭神色愈发憎恶,只消再一用力,便能掐断他的脖颈:“好极!你算盘打得不错,若是有这么一日,皇上的确没有别的选择。但我没他这份气度,我只知道,谁若敢伤害元景,我便要叫他不得好死!”手臂一抬,将他提得足不沾地,元惜闷哼了几声,气息出多进少,脸憋得发紫,身体也渐渐失去了力气。

  千钧一发之时,却听见小柳在门外喊:“世子!侯爷!殿下回来了!”

  楚驭掌心一松,丢什么似的将元惜摔到地上,转身朝外走去。此时元景已被人抬到寝殿,他脸色苍白,身上衣服已被血染的看不出颜色,医官们纷纷赶来,或剪开衣服,或为他止血。他隔着人群竭力寻找着什么,直到看见楚驭的身影出现,这才如释重负,轻轻对他笑了一下,就此昏迷不醒。

  此番太子受伤,连燕帝也被惊动了。这一日连朝都不上了,天色初明,便匆匆赶来。太医忙了一夜,总算替他捡了一条命回来。那把沾满血的短刀也被拔出,置于一旁。燕帝一看这凶-器,立刻就明白行凶者是何人,一道圣谕即出,命神武将军把送过去的渠犁乱党全部凌迟处死。

  目光落到床榻上,看到元景虚弱苍白的睡容,这几个月强装出来的严父做派,顷刻不复存在。他心疼的仿佛连话也说不出了,只对守在旁边的楚驭挥了挥手,便坐到元景床边,掀开被子看了一眼他的伤处,重重地叹了口气。

  楚驭心知呆在这里有些不便,无声地离开了。回到府中,便看见方青手持宝剑,跪在他房门前请罪。赤珠神色不安地站在他旁边,时不时就摸一下酒葫芦,只可惜酒已喝光,他不敢走开,只好强忍着酒瘾。

  楚驭对他们视若不见,只冷冷道:“滚进来。”

  赤珠看出他此番动了真火,厚着脸皮,非要跟进去,结果前脚刚跨入房门,便被方青打晕了。方青将赤珠放到一旁,手持长剑,复跪在楚驭面前。

  桌上放着个打开的木盒子,装的是赤珠奉命制作的毒香。此刻已被装在香囊之中,五色丝绦结成的同心扣,坠在上面,细嗅之时,更觉暗香袭人。任谁也想不到,这绵绵情意之下,藏的是催命的毒物。赤珠本已制好多日,只是迟迟找不到机会给他,今日看方青像是闯了大祸,这才急急忙忙献上此物,试图借此为他抵消些处罚。

  方青不等他问,自承其罪,将昨晚的事原原本本地说给他听。楚驭脸上冷意未消,漠然道:“他让你走你便走?若是他路上有个三长两短,又当如何?”

  方青道:“太子伤不至死,我一直尾随着他,直到他被人送回府内才回来。且他态度坚决,说的也是事实,如果您陪着他一起回去,皇上那边是没法交代的,属下不得不从,他虽是一国太子,但您才是我的主君。只是属下终究辜负了您的交代,故来请死。”将宝剑高高举到他面前,露出毫无遮掩的后脖颈。

  楚驭扫了他一眼,接过长剑一挥,如雪的剑光闪过,一缕长发飘然落地。方青摸了摸自己的后脑,有些不敢相信,楚驭面无表情道:“下不为例。”

  方青跪的太久,起身时踉跄了一下,见楚驭看着那个香囊出神,站在一旁,不敢多话。过了一会儿,楚驭轻声开口了:“他要知道了,会怎么样?”方青打量了他一眼,心道:“这还用问?”不等他斟酌好词句,就听楚驭道:“拿去烧了吧。”

  方青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真要烧?赤珠说这些药配起来很是麻烦,未必每次都能成。”

  楚驭一日一夜未歇,此时脸上才露出一点疲惫之色,揉了揉太阳穴:“眼下太子有伤在身,这东西佩在身边对他也有多害处,到底欠了他一回,就算是我送他个人情吧。”起身又令他带人去山上善后,太子府那边也着人看着,一旦燕帝起驾回宫,便来报自己。

  待方青走后,他和衣躺到床上,眼睛一闭,就能看到元景浑身是血,对自己微笑的样子。霎时间,心头又是一阵剧烈的疼痛。

  多年前,朝月谷那场大火烧起之时,哭泣的人们纵身跳入火海中的心情,他忽然有些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