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七窍有一套自己的为人处世的原则。
比如不熟的两人, 最快拉进距离的方法,就是一起吃个热锅, 喝点小酒。
晚霞把半个天空染成了蔷薇盛开的颜色, 斜晖沉下的地方,就是唐七窍的家。
他的院子建在樱桃林后头的小山上, 上去的小路两旁种满桃树, 现在正开得旺。
上次郁衍来他这做客的时候,还起了兴头, 要讨了几枝回去养。
以兄弟种瓜死瓜种豆死豆的作风, 唐七窍实在不放心, 还是把花枝托付给了商盟主。
唐七窍安顿好客人, 开始忙碌晚饭, 高汤是现成的, 三五下炒好作料, 让客人去院里帮着手摘点花椒, 跟早上刚背好的野猪肉一滚,就是一锅热腾腾的美味。
锅里肉管够了,他又把昨天宵夜吃剩的饼子再切薄, 涂上点猪油或者槐花蜜,等火气一散, 烤饼松松脆脆的,嚼起口里很爽口, 正好解锅里的辣。
客人一开始挺矜持,整个不沾尘埃的贵公子似的, 但自锅热起筷开始,那握着筷子的手就没消停过,食量大得连唐七窍都觉得震惊。
满满一锅冒着尖的肉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失……他知道自己手艺不差,可这是整整半只猪啊!
“多谢招待,我很喜欢。”
男人吃得多,但礼仪还是在的,蘸佐料,吐骨头的样子都优雅的无可指摘,反而让人自省,是不是自己小气准备少了食物。
“啊……兄台你是碧玉山庄的人啊。”
看着酒过三巡,唐七窍看客人最后还把铜锅里的汤汁一点不剩的倒进饭里,整桌扫荡得颗粒不剩,不由口无遮拦起来。
“那你是在碧笙箫那个魔头手下讨生活,很辛苦吧?你看你,看着人模狗样的,居然连吃都吃不饱。”
碧笙箫:“…………”
“实在待不下去,就来我这里算了,有我唐七窍一口饭,就有你一口的。”
其实碧玉庄主生何模样,唐七窍完全不知道,从他们入庄那日起,唐门想过去搞关系的人如过江鲤鱼,一波波的去,又一波波的被拦下。大人物都爱玩神秘,唐七窍不爱去讨这种没趣,他只是在爱慕碧珍珍的时候,担心过未来大舅子的关系处不好。
毕竟,碧笙箫的发家史谁不知道。
魔萧一起,必有大难。
魔音入耳,听者功力低浅的内脏震碎,会即刻暴毙,就算一流高手多半也会在诡秘音律中被蛊惑心神,他叔父碧听竹正是被心魔入侵,在狂乱中将亲生儿女认错成被他害死的哥嫂,清醒后痛哭着挥刀自尽。
杀人更诛心,手不染血屠尽仇敌,如此手段怎能不叫闻风丧胆。
“碧玉山庄……我讨厌碧玉山庄,最讨厌了。”
碧笙箫静静地看着他:“是么,为什么,因为碧珍珍么。”
唐七窍懵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别人不喜欢自己而已,这不是自己去讨厌对方的理由。
喜欢不是错,不喜欢也不是错。
就像阿娘说的,得不到就怨恨,只会让自己的人生变得更面目可憎罢了。
“你们不合适。”
不怨恨可以,但听着客人如此说,唐七窍本就涨红的脸,这下红得更像要滴血一样。
是啊,在大家眼里,八面长得比自己高大,更会来事,他们才是天作之合。
他抽噎地瞪向客人,吃他喝他的,现在还要损他么?
碧笙箫眼中闪过一瞬无措,顿了顿,解释道。
“不,我的意思是,你值得更好的。”
“啊……?”
“你见过我,你记得么。”
唐七窍早就喝蒙,脑子浆糊一团,早已看不清男人的轮廓,纯靠本能应答:“啊……?鸡的什么,鸡,鸡很好啊,很好吃的!”
唐七窍枕着自己手臂,含糊的打了个喷嚏,睡得憨沉,打雷都叫不醒,自然不知道有人给他披了外衣,也听不到碧笙箫的喃喃自语。
“你见过我,十年前,在风雨谷。”
碳炉的火熄灭了。
夜风过,桃园芬芳,暗香浮动。
“我找到了你,可你不记得我了。”
(五)
主子又正常开始用饭了。
管家欣喜之余,又不免有点匪夷所思,因为他发现,主子竟放着他做的山珍海味不吃,日日跑到别人家蹭饭,以主子的挑剔程度,他想当然的认为那做菜的得是当代厨神,易牙再世吧!
今天,主子居然还破天荒的带他一起。
“来来来,老人家随便吃,放开吃,碧兄的朋友就是我朋友,我这儿管饱!”
啊……?
管家原以为主子带他是要他过来取经多学几招,但他发现这里的一切都超乎了自己常识范围。
比如桌上那锅卤香四溢的炖猪蹄,是挺香,但可惜主子平日不碰猪肉,嫌有腥气,一般鱼肉、羊肉若是做的好,主子还是会免为其难,稍微尝一尝的……
“好吃,唐兄,我再要一碗。”碧笙箫已经斯斯文文,风卷浮云用完一海碗。
管家:“……”等等!他看见了什么!再要一碗?这些年是谁嫌猪腥啊!
唐七窍知道碧兄要带人来,考虑到饭量的问题,这锅猪蹄他提前闷好,他把茴香香叶八角花椒什么的都全放纱布包里,细火慢炖一早晨,捞上桌时猪骨头跟肉熬得分离,轻轻一咬肉像融在口中一般。
“……”
老管家端着碗,受地冲击太大太多,已从惊诧到如今的麻木,是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直到主子递来一个冷冷眼神,他一个激灵挺直背脊,开始僵硬的刨饭吃。。
没注意到两人的暗潮汹涌,唐七窍起身再给碧兄添饭。
有了新朋友,他完全忘记今天是父亲向碧玉山庄下聘礼的日子。
碧兄不愧是走南闯北的人,舌头好使,见识又广,很能吃出每一道菜里好与坏,好在哪,他能说到自己心坎里去,有缺点的地方从不隐瞒,也不像其他人指出就算,还能给他指出几条解决的法子,唐七窍如获至宝,巴不得每日朋友都来蹭饭。
“要不我再给你做点饼,晚上饿了当宵夜吃,碧笙箫不是很有钱吗,怎对你们那么苛刻?”
唐七窍这人最容易对合自己新意的朋友掏心掏肺,他再次提起不如离开碧玉山庄的事,既然不是家奴,那就有来去的自由,如果要赎身,他也可以出面想办法。
管家不敢夹菜,不敢说话,埋头一颗颗数饭粒:“……”
碧笙箫垂着眸,手一点点拂平袍上褶皱,他沉默不语时,眼角下的小痣像一滴未来得及擦去的泪。
“唐兄,碧笙箫为人……其实不算很小气的,你应该对他有些误会,老陈,你说呢。”
老陈,也就是管家麻木点头说是,庄主是天下一等一的大好人,不然还能说什么?
他总算明白自己今天,主子为什么要他一起过来了。
他得负责告诉唐副门主,庄主是如何少年有为,如何励精图治,在庄主英明领导下,山庄如今发展得多火红,每一年分点扩张速度有多快,庄里大家月银多少,下人的子弟只要愿意就能读书习武,有本事的还能靠功绩脱离奴籍。
而这一切,全都托庄主的福呐。
唐七窍撇了撇嘴,说是吗,对别人的丰功伟绩没兴趣,无聊的打了个哈欠。
傍晚,碧笙箫靠着凭栏吹曲。
曲不成调子,一时凌厉如鬼声哭啸,一时如泣如诉哀怨无比,虽不带内力,但也让旁听者痛苦万分。
老管家弓着背,趁着上茶的功夫,试探了句:“主子,看那唐副门主也是个好说话的人,您怎不开诚布公,让他知道您的身份呢?”
月色一轮,银辉浅照小湖。
“他嫌我做事心狠,会怕我,若是怕,如何做朋友?”
那些江湖上的传言,让管家很为主子不忿:“那是他不晓得碧听竹做过什么!对这种大奸大恶的人,您一点都没错——”
箫声暂停,碧笙箫接过杯酒,转了转,把美酒往湖水中一倒,仿佛与人对饮。
他眸低浮起苦笑。
“我有没有错,与他愿不愿意同我做朋友,不关事的。”
管家哑然,看着主子这样心疼得很,却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有些伤心事,
正要劝着什么,那头,碧珍珍来了。
碧珍珍一步步走到水榭尽头,规规矩矩双膝跪下请安,包括老管家、两侧侍卫都习以为常,不觉得有奇怪的地方。
碧珍珍咬了咬红唇,强压下一腔怨气,露出惯有温顺的甜笑:“庄主,今天唐八面的父亲来下聘,您不在,是大管家来主持,似乎不合礼数,我倒没什么,就是怕唐门会起疑……”
“起疑?什么疑。”碧笙箫一掀眼皮,似是笑了下:“对你大小姐的身份起疑么?”
“庄主——”
“礼数,我看这样就足够了。”碧笙箫仍是带着笑,语调也颇为柔和:“凭你的本事,难不成还摆不平那几个人?还是你要继续,让人家兄弟反目才满意?”
碧珍珍瞳孔骤缩,小亭里的空气像是一下被人抽走,她根本抵挡不住这个程度的威压,伏在冰冷的地面上瑟瑟发抖,不敢再多说一句。
“庄主,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错了……我不该,我不该——”
庄主喜好难辨,最难讨好,是她最早察觉那日招待宴时,庄主在一道菜时脸色微变,之后就留了心眼,故意接近唐七窍,想查出他与庄主有何干系,
哄他多做些好吃的去讨采头,谁晓得那傻子竟当真以为她对他有意。
怎么可能,她看上的自是唐门这一辈里最有声望,后继门主之位的唐八面,等她做了唐门门主夫人……
碧笙箫不说起来,碧珍珍是头也不敢乱抬。
唐门的人都说,碧笙箫宠着这个嫡亲妹妹,她要什么给什么,陪嫁丰厚,娶了她就等于下辈子衣食无忧。
可她知道,包括老管家,这里的每个人也知道——她这个大小姐,是假的。
碧珍珍,早在十年前就已惨死在碧听竹手上。
后来,为安抚已经疯掉的母亲,他才选来了这样一个跟妹妹有**成相似的女孩,李代桃僵,用一个赝品,让母亲在发病时能有片刻的安慰。
至于自己……
对赝品,碧笙箫是一眼都不想多看的,看过去的每一眼,过去的记忆就像尖刺扎进心口。
明明,这些青春年华,这些锦绣未来都是她的。
当年,碧听竹因不甘屈居父亲之下,竟在家宴酒水里下了剧毒,残杀兄长强夺嫂子,还下命令,让人将碧笙箫兄妹扔去乱葬岗自生自灭。
两人都中了毒,可并没马上死透。
碧笙箫最先是眼睛看不见,他当时被捆在马车上,妹妹先一步被拖下车,没一会,他听见衣物被撕开的声音,接着珍珍哭了起来——细细尖尖的,像屠宰台上还没学会哭泣的小畜,她疼得发抖,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疼,剧痛传遍全身,陌生的气息一次次压下,她恐慌地叫着哥哥,从高亢到低微,再到悄声无息。
碧笙箫那年十四,已懂人事,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阻止不了,除了流出眼泪,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只能听着,自己护在手心里的妹妹一点点碎了。
杀了碧听竹算什么,不解恨,千刀万剐都解不了——
很多人说他福大命大,重伤成那样都能从乱葬岗里爬出来东山再起,可碧笙箫自己知道,他还没走出来,根本走不出——
他的人生,就在那天戛然而止了。
(六)
唐七窍感觉到朋友这些天心情有些不好。
他带朋友去看变脸戏,周围一片喝彩声,碧兄毫无反应地靠在椅子里,瞳里毫无波澜,恹恹地提不起劲,有点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红尘再热闹也不管他事,孤单的让人有点放不下。
一日,唐七窍正蹲在地上,检查着新晒的萝卜干,身后响起熟悉的脚步声。他回头,果然是碧兄。
他正要起身倒茶,一贯优雅的朋友破天荒的蹲在他旁边,说:“唐兄,过两日我就要走了。”
唐七窍意外的睁大眼睛。碧玉山庄已经在唐门逗留了不少日子,再留是挺不合适的。
他心中知道这一天会来到,但真来到时,一时愣愣不知作何表示才好。
朋友见状,摸了下他定住的脑袋:“清明节了,我要回去给家人扫墓。”
可碧玉山庄在汴京郊区,现在赶回去来得及么?
碧笙箫望着眼前的人:“不回那边,我每一年,都会回他们被害的地方,江川风雨谷,你去过那儿么?”
江川,离唐七窍母亲的老家倒不远,但这些年他也走了不少地方,哪记得那么多地名。
离别伤胃口,两人都有些不在状态,碧笙箫喝了几杯茶便先告辞了。
唐七窍一有情感问题,肯定要找朋友说说的,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嘛。
他来到郁宅时,兄弟正在教一只五彩斑斓的大鸟儿说人话,这鸟听说是商盟主前些日子不知从哪搞来孝敬的,长得挺花俏可爱,还有几分通人性,据说还会说话。
郁衍不遗余力的教着,但此鸟很不识好歹,平时只听顾不得的,对每天喂投食物的郁衍反而横眉冷对,没好脸色。
郁衍拿米粒逗了半天,鸟儿张开翅膀,被烦得不行的骂了一句:“叫干爹,蠢货,快叫干爹啊!”
郁衍:“……”
不懂感恩的畜生!信不信老子盐焗了你!
唐七窍赶紧劝别与畜生置气,而且这鸟肉没多少,盐焗根本不好吃的!
“呐,郁兄郁兄,你说他要走了,我要做何表示啊?”
“走就走呗,还能做什么表示,从银票金银,珠宝毒药、防身利器,都行。”
唐七窍一样样都否了,他觉得这些都不适合新朋友的气质。
还气质呢,郁衍说那你准备送什么。
“我……我晒了萝卜干,本来想腌一腌,做几罐给他……”
郁衍:“……”
萝卜干耐放,易保存,唐七窍本来是打算做几种味,给新朋友随身带着吃,当零嘴或者下饭都方便,可现在人家都要走了,这几天天气又阴着,萝卜没晒干透,腌出的味道肯定不够入味,怎么办?
要是朋友能多留些天就好了,最好能留到下月,下月的下月……
唐七窍每晚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就是他最喜欢碧珍珍的时候,都从没因为她影响过睡觉吃饭,但自从知道碧兄要走了,他都要茶饭不思了,惹得手下门徒奔走相告,说副门主肯定是病了,早上的红糖糍粑居然只吃了两碟啊!
“外头干嘛呢,那么热闹。”唐七窍放下筷子,问弟子。
什么人收什么弟子,能跟着唐七窍混的,大都是平日不怎么上进,爱搓麻将吃喝打诨的,门徒不爱凑热闹,说:“哦,碧玉山庄的人要走了,大家都去送行呢。”
说罢,就见门主猛地站起,风似的跑了出去。
(七)
“主子,咋们该启程了。”
老管家又提醒了一次,碧笙箫不耐烦的说急什么,急着去投胎么,让大部队先走,他没腿,不会自己走么?
管家无奈,只得任由主子落在队伍尾端,主子徒步缓行,前头队伍也不敢走快,六匹神俊白马窝囊地拖着车,长队蜗牛似的蠕动,真是一道奇景。
“碧兄!先留步!”
唐七窍用最快脚力追上,气喘吁吁,颊面潮红。
是热的,也是羞恼出来的。
他气碧兄怎不告知他一声,说走就走,是不把他当朋友吗?
再一看朋友的境况,他心如刀割,拉住碧笙箫胳膊不让他走。
“不行,你看他们都有车有马,就欺负你老实好欺负,让你徒步,此去风雨谷骑马都要七八日,你受不了的,不行,我——我——”
碧笙箫温和地看着他,等着他。
“我给你晒了萝卜干,有五种口味,但还没腌好,你走太早了……”
唐七窍心跳如鼓,天地良心,他不是真想这个时候提萝卜。
碧笙箫果然没从五种腌萝卜干里获得喜悦,只淡淡点头:“这样,那只能下次再试唐兄的手艺了。”
下次,不想要下次。
谁都不知道下一次,会是在何年何月之后。
下次的你,与下次的我,还能如现在一样吗?
想做的事,现在做不行吗。
风掠过竹林上方,带起一阵瑟瑟声。
唐七窍暗暗握住拳,指甲扎在掌心里,疼痛给他带来某种勇气。
“所以,酱罐子我带上了,我要跟你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