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在海里, 在被郁衍救起并喂下人血的那一刻起,南思思就知道自己找到了。
简直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虽然不知为什么, 但郁衍身体里流动着的, 确实就是不死丹的气味。
而更有意思的是,服过不死丹的人, 却似乎对此毫不知情。
“府里这些年, 为寻找、炼制不死丹花费了无穷的人力物力,他们千算万算, 都算不到, 这桩功劳终究还是落到我头上。”
奴仆在后应道:“那是, 这次府主定会对您刮目相看。”
船行了五日, 最后停在一片汪洋湖泽中央。南思思正是春风得意之际, 略掀裙摆, 踏入水中。
她行在最前, 奴仆抱着孩童走在后头, 他们都没用轻功,在水上却如履平地。
仔细看,原来那水下建是一条长长的玉道, 人在上头, 就宛若行在水中央,玉道两旁整齐的排列着一尊尊鎏金仙人像, 抬首遥望,一方重檐翘角在雾中若影若现,上头闪动着虹光异彩的色泽。
玉阶往上, 终于可以看清这座坐落在水中的宫殿。
宫殿后群山耸峙,凌于碧波之上的主殿高达千尺高,巍峨壮观,宛若筑于仙云之中,
若初次来到,只会当这儿是蓬莱仙境,又哪里会想到,这里会是江湖人谈及色变的幽冥府?
南思思目不转睛的望着这一片旖旎景色,当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但每一次回来复命,她都会惊叹这份波澜壮阔的美丽。
冥主喜静,所以主殿四处铺有长毯,侍奉的人皆是白袍青铜的打扮,他们目不斜视,只是比外头的雕像多了口活气,行走在上头悄无声息。
仆人打开了一扇巨大的殿门,南思思步入,行礼跪下,十足的虔诚。
“主上,我回来了。”
南思思当然不是真的“南思思”。
真正的南小姐,在身份被冒名顶替的那天开始,就沉尸海里,尸骨无存,只留了一张脸皮在世上。
幽冥使者每隔几年,就会换一个身份,像南小姐这种不太惹人注意的像庶女,是最好的选择,就算与本尊有细微的变化,也没人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外面金碧辉煌,但殿内不见一丝烛光,暗如混沌未开的黑夜。
“你说,你找到了不死丹。”
低沉的声音自深处响起,幽冥府主的嗓音很平静:“我需要的是不死丹,而不是人。”
没有预想中的褒奖,南思思甚至从这句话尚算平静的话里,听出了一种让她不安的味道。
能从幽冥府里一步步往上爬到现在这个位置,南思思足够敏感,她心头一跳,不自觉看向现在躺在殿中央的幼童——
她抽走了郁衍身上的追魂钉,为掩人耳目,这些天对方就一直维持着这个身体。
服过不死丹的人可以不死不老,所以她一路也懒得管,偶尔喂点水,吃的也没怎么给。
这样几日下来,小童面容枯瘦,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反正又不会死,可爱这种东西,是一点都不会触动到南思思的。
“回禀主上……他,可郁衍身体里就有不死丹。”
她呼吸都不敢太大,像停驻在猛兽身上的蚊虫一样,轻轻地,轻轻地呼出一口气。
勉强镇住心神,她试图解释。
“只要杀了他,取血炼丹,奴才有信心可以做到。”
幽冥府主从深处步出,他手拄着根青铜巫杖,拐杖击在宫砖上,发出规律低沉的嗡嗡回响,南思思长跪在地,肩膀随着对方渐近的声音而颤抖不止。
她八岁进幽冥府,在成为“使者”前,经受过无数残酷的训练。
在外她杀人如麻,但在这里,对方弹指之间就能让她瞬间毙命。
幽冥府主微一弯腰,抱起地面的孩童走回内殿,从头到尾一眼未看她。
“这里不需要自作多情的奴才。”
不同于外人对幽冥府主的想象,男人的声音轻温如絮,带着湿冷的气息,轻得像覆上人脸的油纸。
一张覆上时,你不觉有什么感觉,但很快,呼吸就会像现在这样被一层层勒住。
南思思头抵住地,气息紊乱,鼻尖接地的地方凝出一片热雾。
“……是的,奴才明白了。”
**
郁衍感觉到自己在一点点“消失”。
不是身体上的消失,而是精神上的——
这种感觉很奇怪,他好像徒步在由无数分叉组成的黑暗里,时间凝成砂砾,成为一道道难以翻越的沙丘,待他筋疲力尽后,又被置身在烈日暴晒下,只能眼睁睁看着原先的自己在暴晒下慢慢蒸发、融化、灰飞烟灭。
强大的力量透过眉心穿透灵魂。
……很辛苦么,辛苦的话,放弃就好了,有个声音在蛊惑他说。
……放弃过去,那种苍白无力孤单又无助的过去,放弃就好了。
反正你也没有太多可值得留恋的回忆,不是么?
这股泰山压顶一样的巨石压得郁衍透不过气,他在用尽浑身气力与这道莫名其妙的声音做斗争——
胡扯,瞎说,他有,谁在那里大放厥词。
他有,他有好多需要珍惜的回忆:干儿子的拥抱、弟子们做的蠢事、方家兄妹的斗嘴、扫雪堂夫子们的不假辞色、一个个或哭或笑的小脸……
这些都是他不能失去的。
……终于,混沌的意识渐渐在香气中苏醒。
清早,郁衍睁开一线眼睛,视线仰上,初时入目模模糊糊的的,看什么什么都不真切。
再揉揉眼,屋外传来脚步声,两个白衣仆人从外屋躬身上前,将床帘分挂到两侧。
“少主,您醒了?是先用饭么?”
他嗯了声,床的高度对六岁的自己来说,还略有些过分,但郁衍拍开要来抱他的手,自己一弯膝,跳下下去。
“差点忘记了,本尊要先刷牙。”
郁衍让人搬来高矮合适椅子,他踩在上头,对上铜镜,认认真真的张嘴,刷好自己的每一颗牙。
每天重复着这套枯燥的动作,但不知道为什么,以郁衍对诸事都很不耐烦的个性,却从不觉得这个过程会很难捱。
……反而有种难以言说,说了别人也不可能明白的快乐。
……可能是因为刷好牙,才能吃更多美食的缘故吧。
洗漱完毕,桌面也备好了早膳,一扫上头零零总总有二十来样吃食,很丰盛,也很精美,厨师应该是做御膳出身,恨不得把萝卜雕成佛塔。
郁衍随便吃了几口,没太多胃口。
他身后两侧,各站着一个白衣仆人,这些人脸上覆着的面具代表着他们在宫中的等级,郁衍暂时分不太清,总之,越复杂的越厉害,像每天来放他血被称为冥使的人,地位就相对比较高。
隔着面具,这些人说话都显得瓮声瓮气的:“少主,是这些不符合胃您口么,奴才这就让厨子再做。”
“不了。”
郁衍蹙起眉,他对这种行为感到很抗拒。
粒粒皆辛苦,不能因为自己有钱就浪费别人的心意。
可能自己就是个忧国忧民的性子吧,所以享受不了这个年纪该有的快乐。
太早慧真的很让人苦恼啊。
“吃不了的,就赏下去,或者,拿去喂猪也是好的。”
自己唯一不成熟的身高与声音,前者暂时无法弥补,但后者,郁衍已经学会用压低声线来强化自己的少主威严。
“……”
“怎么,宫里是没养么?”
仆人面具后的声音僵了一僵:“回少主,是有的。”
有就好,总之浪费就是不好的。
吃饱早饭,换好衣物,郁衍无事可做,照理在宫中巡了一圈。
……看到宫中四处井井有条,没有能让他纠正找茬的空子,郁衍有点空虚。
才六岁的自己,居然就开始明白空虚二字的意思了么?
可郁衍觉得自己应该满意的,毕竟从每天醒来开始,就有大把仆人伺候他吃喝,除了准点有个女人要来放血外,没别的可操心的事。
“我难道不需要读书么?”郁衍扣心自问,提出发自灵魂深处的质疑:“就算我有家业,就算我天赋异禀,但学无止境,这下去好像不太好吧。”
虽然自己大概是个天才,但在他潜意识里,天才更不能游手好闲。
江湖代有才人出,在这股浪潮下,他应该读书,习字,学琴、多才多艺才行。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强烈的渴求,郁衍自己都有些不明白。
从醒来开始,他就不记得自己名字,年纪、为什么会在这里,又为什么记不清所有事。
黑暗里,有个声音一直告诉他,这些都是没必要记住的。
他很疲惫,也不知在深渊里待了多久,疲惫到最后,他说了好。
声音的主人,也就是面前的男人。
对方现在依躺在卧榻上,华冠俨然,逶迤长袍顺着边沿垂在毯上,他面上同样罩着一张面具,那上面刻着的是恶鬼像,男人高挑而削瘦,瘦得甚至超出人们可以想象的程度,繁复的华服密不透风的裹着这具孱弱的躯体,从上到下见不着一丝皮肤。
郁衍近距离观察感受过,对方连呼吸出来的气都是冷的。
唯一,还姑且算有点活气的地方,就是面具下的这双眼睛吧。
不残忍也不冷峻,平平静静,是一双能让人如临死亡的眼睛。
这个男人,就是这座宫殿真正的主宰。
所有人都怕他。有次,有个宫女在上菜时咳嗽了声,立刻就被拖了下去,再也没回来过,宫中平时没生人,偶尔会有一些王公贵族来求见,郁衍看这些体面人都匍匐在男人面前,像庙里的信徒一样三跪九叩,祈求未知。
所有人都怕他,但郁衍觉得还好。
主要他觉得自己应该认识了对方很多年,麻木多了,就成了勇气。
所以他仰起头,该问的还是要问:“我真的不需要读书么?你好像活不长的感觉。”
自己每天被放出来的血,就是这个人服用的。
那些来求神问卜的贵族,虽说将他奉若神明,但说白了不就是算命的巫师么,做这类话的好像都活不长。
“以后我会继承这里么?如果是的话,为长远计,你还是好好培养我比较好,讳疾忌医真的不太好的。”
他提出问题后,男人后头那跪着的那十几个伺候的人全像不会呼吸了一样。
他们在害怕,明明话是郁衍说的,但听到这些话的他们,才是最怕的。
整个世界寂静无声。
好像诧异他会说出这种话,男人竟笑了一声,那声笑很淡,好像从天空第一片飘下的初雪,一出口便消融在空气中。
他的所有情绪,面貌都隐藏在这副面具之下,这声笑,已经算是那么多年第一次情绪的外露。
卧榻前是一方湖泽,男人手上戴着手套,用指尖搓碎一点鱼食。
池下的五色锦鲤立刻为争食挤乱成一团,其实这场面不怎么赏心悦目,因为那些鱼都不知多久没吃过东西,没一会为争食互相撕咬,水下很快飘起一丝丝红絮。
“培养你?你觉得,自己有什么值得我培养的地方。”
对方说话的语气,让郁衍很不喜欢。
那是一种深藏在平淡之下的,是对一切事态了若指掌的傲慢与讥讽。
好像笃定你不行一样,可自己是怎么样的人,凭什么让别人来下判断?
要是以前,郁衍估计不会反驳什么,但现在他打心眼觉得自己值得更好的栽培。
所以郁衍竖起手指,一根代表一个理由,一双手十根手指都数不完。
他说很多啊。
他聪明,优秀,又有毅力,才六岁就会背九九乘法表,哪里能找这么优秀的天才呢。
如果放在朝堂上,下一个甘罗拜相的传说就会发生在他身上吧。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郁衍心中也有些迷茫。
……自己真的有那么优秀么?谁给的自信?
……好像有的。
记忆虽然不记得了,但身体依稀还记得一些,被别人夸赞时遗留下的颤栗与喜悦。
……曾经有人,很认真很认真的夸奖过自己,爱过自己。
自信就是对方给的。
但那个人是谁,郁衍却怎么都记不得了。
他觉得好多事,像外头或聚或散的云雾,他想去抓,去追,但总是抓得两手空空,什么都落不下。
他现在住的地方修建在湖后的山岭上,郁衍撑着脸,望着眼前无穷无尽,没有边界的池水,除了日出、夕阳落下,其他时间几乎都是被终年大雾笼罩着。
在这里,时光好像冻结了一样。
就跟这里的气氛一样,冷冰冰,富丽之余,没有人气。
难道这里的人,都不会有寂寞么?
郁衍初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他应该是习惯的,但渐渐的,他觉得自己其实不习惯。
家不该是这样的。
家应该是朴素的,洁净的,有笔墨的香气,有大家谈笑的声音——
阳光应该近在咫尺,月光该落庭院里,窗外还有晚秋的桂花香。
家应该更小,小到什么程度……最多可以来只狗,或者猫。
小到最好只能容纳两个人。
郁衍被自己的想象吓得坐了起来,现在是晚上,他捂住被子,冷汗津津的把自己卷成一团。
怎么回事,自己才多大,小小年纪就在期待这些,这是思春的前奏么?
智慧是会让人早熟,但早熟到会想这些未免就过分了。
过早的瞎想,很容易长不高的,要想长成巨汉的高度,一定要拥有充足饱满的睡眠才好。
郁衍强迫自己躺在床上,他辗转反侧,智慧还化解不了这股莫名的焦躁,而且让他难以入眠的还有一件事——
就是他听到了哭声。
那哭声应该来自宫殿底层,但好像除了自己,没有人听得到。
那声音像搔在他心口,忍无可忍下,他没惊动门口的守卫,从窗口跃下。这宫殿的布局利用了迷阵的手法,廊道与廊道间错综复杂,一道接一道,完全就是个大迷宫。
郁衍没点灯,很奇怪,他却知道往哪里去。
宫殿底下,是一大监牢,但一眼看去,里头关押却都是小孩子。
女孩关押在一边,男孩在另一边,全是六七岁的样子。
有的刚送来不久的孩子被灌了迷药,现在昏沉沉的睡着;有的看样子已经被关押了挺久,麻木的抱着膝,几个凑成一团;还有的刚醒,慌张无助下扯着嗓门在哭,各种哭声哭法此起彼伏。
最靠近铁栏杆的方向,有个男童发现了他。
对方肮脏的小脸倏地亮了起来,揉了揉眼,不可置信的。
“暮春,你怎么在这!”
作者有话要说: 被洗脑,以为自己是天才的干爹萌shi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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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熙 6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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