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窃璧>第98章 

  都城愈近了。

  元簪笔入帐时乔郁正在看文书,案上摆着个极精致的礼盒。

  元簪笔随口提了句,“哪位大人送来的?”

  乔郁漫不经心地接口道:“眼下朝中诸位大人都对我避之不及,哪有人能不年不节地给我送东西来,你这是笑话我呢。”

  元簪笔刚一坐下,阿璧就扑到了他怀中。

  元簪笔两手抱猫,在手中掂了掂,不去接乔郁的话,道:“重了好些。”乔郁刚抱过来时阿璧还只瘦瘦小小的一小团,而今却重的人两手抱它都吃力了。

  阿璧朝元簪笔喵了一声,听懂了似的。

  “没那么说姑娘的。”乔郁道,放下公文,他目光落在手边的礼盒上,手指将上面的绸带一勾,超元簪笔喏了声,道:“且打开看看。”

  元簪笔本想将猫放下,奈何阿璧爪子勾他官服勾得极紧,大有无论如何都不放手的架势,元簪笔只得抱着它起身,走到乔郁面前。

  他一手抽开上面的绸带,定睛一看上面的花纹,乃是个额头隆起,手持拐杖,胯下乘着仙鹤的仙人捧着仙桃贺寿,木料是上佳的檀木,文理细腻,距离不远便可闻到木料上淡淡的香气,纵然在这种荒郊野岭能找到个雕工如此了得的匠人比这上好檀木还难得,纵然这雕工栩栩如生,只是个盒子,就够中等人家留着传家,然而……元簪笔忍不住道:“此图,过于通俗了些。”

  他打开盒子,内里一柄玉如意端端正正地放在混金线绣的寿字绸上,寿字金光闪闪,足有数百个。

  元簪笔拿起如意,只觉触手生温,玉质细腻得宛如二八年华的少女的肌肤一般。

  好在如意上仅祥云而已,祥云精美,仿佛一阵风来就能吹散。

  乔郁惋惜道:“可惜了,璞玉太过细长,雕不下太多,不然我真命人雕个八仙贺寿上去。”

  幸而璞玉细长,没有留太多地方给乔郁发挥。

  元簪笔手指在玉上擦磨,道:“此等美玉价值远逾千金,若是按月中所说的雕法,百两银子足以。”

  阿璧小心翼翼地伸出爪子去碰那柄如意。

  乔郁不满地看着他。

  “哪位老大人的寿辰?”元簪笔将玉如意放到回盒中,阿璧踩着他的胳膊从他怀中跳出去,一跃到了桌子上。它诚如元簪笔说的重了不少,然而落在桌上却极为轻盈,案上茶水连点涟漪都没有起。

  “刘曜。”乔郁道。

  元簪笔整理垫绸的动作一顿。

  乔郁继续道:“被他退回来了。”

  元簪笔由衷道:“倘若三殿下朕打开看了,我却并不奇怪他为何退回来。”

  乔郁将木盒拽到自己面前,道:“三殿下这段时间避我如蛇蝎,讨好刘昭之心昭然若揭,刘昭却极吃这套,仿佛当真以为刘曜此刻伏低做小是为他们往日那些不值钱的兄弟情分,”他嗤笑,“我可是正人君子,他不仁我不能不义,毕竟他将我举荐给陛下,今日他生辰,我当然需一份贺礼送上。”

  元簪笔一时语塞,却也不清楚让他说不出来话的乔郁的我是正人君子,还是其他什么。

  “你既然说三殿下在讨好五殿下,他退回的缘故便是这个了……吧。”元簪笔不确定道。

  乔郁道:“来退还贺仪的下人说:陛下还在病中,三殿下身为人子,收受礼品实在不该,殿下说,乔相的心意他清楚。其他大人的贺礼也尽数送回去了,还请乔相将礼物收回。”

  元簪笔道:“礼仪周全。”

  阿璧又将爪子伸到了如意上,见二人都没有任何反应,胆子更大,用力拍了拍那柄玉如意。

  乔郁拿出如意,往阿璧脖子上比了比,道:“我命人在两端凿出孔洞来,挂在阿璧脖子上如何?”

  元簪笔手摸了摸阿璧顺滑的毛发,“恐怕不能,况且就算能,阿璧每日上车下车,好些人都看得见。”

  乔郁疑惑道:“会被人看见,将如意偷走?”

  元簪笔道:“三殿下也会看见。”

  乔郁摆摆手,浑然不在意的样子。

  今日之后还有没有三皇子尚不可知。

  乔郁往元簪笔那一靠,元簪笔虽毫无防备,但还是第一时间搂住了他。

  乔郁贴着他的腰腹,声音低的像是喃语,“元大人,你很喜欢刘昭吗?”

  元簪笔不解地回应:“自然不喜欢。”

  乔郁道:“我问的岂是男女之事上的喜欢?”

  元簪笔反问道:“我应的便是男女之事上的喜欢了?”

  乔郁眼睛一亮,“三皇子……算了我不必问,若刘昭与刘曜一同站在你眼前,你是一定会选刘昭的。”

  元簪笔垂眼,乔郁就靠在他身上,因为看不见眼睛,只看得漂亮秀丽的侧颜的缘故,他显得极为乖顺,往下看去,是细长的脖颈,喉结上下起伏着,“我为何非要选?”

  乔郁叹了口气,“你这个身份,你不来选,自有人主动凑到你面前,眼巴巴地求着你选。你对陛下忠心耿耿?那有何用?陛下就算能挺过这段时间,好好将养,也不会有几年可活。”毒已经深入骨髓,乔郁说的已是委婉至极。“我听说礼部已经在预备寿材了,东西繁杂,早预备也是好的。”

  他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元簪笔接话,心中惴惴不安,面上却仍是满不在意的表情。

  他与元簪笔整日相处,脾气比先前的反复无常已好了不知多少,元簪笔与他默契,心有灵犀一般,人聪明至极,凡事不肖说明,眼神交换,彼此便知心意,乔郁少有面对蠢货臣属时的恼怒,况且是面对着喜欢的人,乔诣从来不把官场上受的气带到家中,乔郁耳濡目染,怎会不同元簪笔好好相处?

  只是,他平复了多日的心,刹那间只觉有野火燎原般,火焰接风而起,愈演愈烈。

  他抬头看,元簪笔面无表情地想着什么,俊逸的面容上凝出二三分极复杂的情绪。

  他想,你在为皇帝难过吗?皇帝有什么好?冷酷无情多虑多疑,遇事从不思过,宁佑十年案他固然被群臣逼迫,却也不必杀那么多无辜之人,对他忠心耿耿的臣子被他弃之如履,他连至亲都不相信,亲子都可不断打压,迫其谋反后再杀之,做出一副逼不得已的模样,他杀了那么多人,做错了那么多事,他还杀了你兄长……元簪缨是何等惊艳才绝的人物,他死时所剩的不过一把病骨?

  你忠他?

  你忠心他什么?

  你对皇帝忠心无比他也不会信你,你要做纯臣,难道要走上元簪缨的旧路吗?

  乔郁抓着元簪笔的衣裳忍不住收紧。

  元簪笔回神,道:“怎么了,月中?”

  乔郁猛地回神,缓缓放开了握得发青的手指。

  “刚才想事,”乔郁喃喃道:“出神了。我弄疼你了?”

  元簪笔摇头道:“没有,小心手疼。”

  乔郁深吸了一口气,再抬头看元簪笔时已经满脸轻松笑意,他仿佛很随意般地说出一句,“今日不知哪出了差错,好些人吃晚饭都身体不适,御医一个一个查过去,才知道是晚膳里一道汤内的蘑菇有毒,做饭时竟无人看出来。”

  元簪笔点头,无话可接。

  乔郁道:“好些军士都中了毒,不过据说毒性轻微,喝过药汤,睡一觉也就无事了。”

  元簪笔只看他,不说话。

  乔郁摸了摸自己的脸,确定自己的表情一点都不狰狞,“怎么?”

  元簪笔道:“无事。”

  除非交战在即,乔郁可从来不是会关注这样事情的人。

  乔郁打了个哈欠,有点含糊地说:“先前的禁军首领因为太子的缘故,尚在牢狱中,新的那个不更事,眼下暗潮涌动,实在不敢擅做主张。”

  “怎么不去问问两位殿下?”

  “有前一位做表率,他不敢,他微时受过我二三恩惠,特意来问我,我便令他换了一批人守着陛下、两位皇子,诸位亲贵大臣的帐篷了,不是什么要紧事。”乔郁随口道。

  能让乔郁特意说出来的,若不是格外要紧的事,就是格外不要紧的琐事。

  元簪笔手插入他的长发中,轻轻揉了两下。

  帐外传来阵阵丝竹声。

  乔郁半阖着眼睛,“是刘曜那边。”

  ……

  酒过三巡,刘昭自以为之前与刘曜已经说开,况且都城近在咫尺,他在帐内虽不能说全然放松,但只有一二分警惕罢了。

  不时有巡逻军士走过,甲胄碰撞的响声隐隐传进来。

  帐中只刘曜与刘昭两人,先前原有乐师歌姬取乐,只是之后两人又有些不欲外传的话想说,便将众人屏退。

  刘曜一口饮尽杯中酒,脸上已然红透了,他好像当真不清醒,杯子一脱手,落了下去,他一把将正在下落的杯子握住,一半身子伏在桌上,额头贴着桌案,眼睛看着下面,含糊笑道:“拿到了。”



  刘昭道;“三哥朕喝多了。”

  刘曜挣扎着起身,端着还剩丁点残酒的杯子,摇摇晃晃地走下去,含混道:“五弟到了城中,欲如何处置乔郁?”他满身酒气,目光都是混沌的,他比刘昭喝的多的多。

  刘昭亦有三分醉意,道:“你说如何?”

  刘曜冷笑道:“这般窃国揽权的国贼权奸,里间你我兄弟,以图自己得利,当杀。”他说出当杀两字时咬牙切齿,颇有几分恨不得将其食肉寝皮的怨毒。

  刘昭笑着看他,道:“如何杀?”

  刘曜将酒杯重重摔在桌上,恨声说:“原本五马分尸株连九族都不足以抵我心中之恨,”他睁着一双迷蒙的醉眼,无端端地从绰绰的影中看出乔郁艳色逼人的面孔来,“乔郁心思歹毒,周身之只张脸尚有可取之处。”

  刘昭道:“三哥这话有些意思。”

  他给刘曜斟满酒。

  刘曜却夺了他的酒杯。

  刘昭一时怔然。

  刘曜有点挑衅地看着他,嘴唇挨在杯沿却不喝,只笑道:“五弟,为何不喝了?”

  刘昭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道:“因为三哥夺了我的酒杯。”

  刘曜朝那已斟满酒的酒杯一扬下巴,道:“那不是酒杯?”说着,将酒喝下去了。他喝的随意,几乎是喝一半洒一半,小半都淌在了衣襟上。

  刘昭从未见他醉成这样过,失笑摇头,拿起刘曜的酒杯,亦喝尽了。

  刘曜眯着眼睛笑看他。

  刘昭道:“三哥为何这样看我?”

  刘曜摇头,跌跌撞撞地向自己的位子走去,刘昭怕他摔倒,起身要扶他,却被刘曜一把甩开。

  刘曜回头,不知是因为醉还是因为困的缘故,他的眼中似乎湿意。

  刘昭只觉乏力,跌坐回椅子上。

  他暗道自己酒量太差,只这么一点,就已喝醉了。

  刘曜走回自己的座位。

  帐子不大,这条路短极了,可他仿佛喝的太多,走的缓慢而踉跄。

  他终于走到了自己的位置,坐下,忽而道:“舒娘娘对我很好,小时候你与我起了争执,舒娘娘不管谁是谁非,干的第一件事定然是打你几个板子,然后给我一堆吃食和小玩意,叫一堆年轻漂亮嘴甜的小侍女哄着我。”

  刘昭也笑了起来,“三哥竟还记得这些。”

  刘曜道:“怎么不记得这些?我娘出身不高,位分也不高,胆子又小的很,宫中嫔妃少有人与我娘交好,对我更是只有面子情分,唯有舒娘娘一视同仁,将我看做亲儿子一般。”

  刘昭觉得眼眶发热,他微微偏头,笑道:“等回宫了,这些话三哥自己去同我娘去讲。”

  刘曜只笑着摇头。

  他同刘曜自开府之后已渐行渐远,同舒妃更是多年不曾往来,只存逢年过节拜见的面子情罢了,如今去见舒妃,想必舒妃会十分诧异吧。

  刘曜喃喃道:“我记得我第一次酒就是同你喝的,我们从酒窖偷的酒,你去偷,我望风,被……”被太子看见了,当年太子不过十五,板着脸教训了他们一顿,说什么不问自取是为贼,君子怎可做此等事,说得他们二人不安,之后手一挥,放他们走,他们只觉后怕扫兴,晚膳时,却有宫人送来了上好花雕,说是太子让送来的,他急忙收口,好在声音小,刘昭并没有听见,“那真是好酒,入口绵柔,喝过醒来,亦不头疼。”

  他自以为忘却的往事却在酒后一点不漏地涌上心头。

  他甚至还记得那自己问,“那太子哥哥怎么不来陪我们喝酒?”

  宫人回答道:“太子被陛下叫出书房问功课了。”

  那滴泪,似乎已在眼眶。

  刘昭只听他侧头自言自语,笑道:“兄长在说什么?”

  刘曜大声道:“我说,我第一次喝酒就是同你喝的!”

  刘昭道:“我第一次喝酒也是同三哥。”

  刘曜笑。

  刘昭只觉眼皮越来越沉,身体却越来越轻,好像趴在了一团棉花上。

  他几乎有点睁不开眼睛了,道:“三哥?”他声音也很轻,像是呓语,但自己浑然不觉,还以为用尽了生平力气。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刘曜吟道:“此药,名为华胥,取,梦境之意。”

  刘昭已经听不见了。

  华胥无毒,只能麻醉感官,一指甲的药几息便足够放倒一匹烈马,这是边民拿来猎取悍性野马的药。只要服用了这种药,就算有人割取服药人的皮肉,对方也只会以为是蚊虫叮咬。

  刘曜望着刘昭的脸。

  酒宴上所有的酒菜都无毒,筷子器皿上亦没有浸透毒药。

  唯有刘曜险些落在地上的杯子,在将要落地被他借住的那一刻,被弹入早就藏在指甲内的一丁点华胥。

  华胥能让人陷入极美的梦,他这个兄长做的,也不是全然没有可取之处。

  “你最后一次酒,也是同我喝的。”

  那滴欲落不落的泪,终于落下。

  他狠狠摔杯。

  他贴身护卫立刻冲进来,像预先说好的那样,数人将刘昭团团围住,十几把刀刃重重刺入,白刃穿过肉体,发出噗噗的声响,血液从他的位子流出,几乎要淌到刘曜脚下。

  一军士拿剑勾出了刘昭随身带着的兵符,拿酒浇干净血,双手奉上。

  刘曜脸上的眼泪被风一吹,已然干了。

  刘曜接过兵符。

  他用力握了握,兵符硌得他手心生疼。

  其实不需要疼痛来确认这是真实的,因为兵符上的血腥味哪怕用烈酒冲刷过仍然挥之不去。

  这时,禁卫军才赶到,禁军首领大惊失色,“殿下,”他努力不让自己颤抖得太厉害,“某将护卫不利……”

  刘曜淡淡地打断他:“方才有刺客闯入伤了五弟,五弟伤重,命我保管兵符。”他本该表现的痛心至极,然而除了刚才那滴泪,他好像哭不出来了一般,“传太医。”

  禁军统领何尝不知刘曜所说的就是盖棺定论?遂拱手道:“臣明白。”

  刘曜觉得帐内的血腥味太重,便走了出去。

  不时有人焦急地从他的帐子内跑进跑出。

  原本漆黑下去的帐子一顶一顶的亮起,像是星星。

  刘曜就站在那吹风,直到允佩将一件外袍披在他肩膀上。

  刘曜转过头,见到的是自己亲信难掩喜悦的脸,他沉默片刻,道:“陛下可知道了吗?”

  允佩顿了顿,“陛下吐血了。”

  刘曜很久都没说话,久到允佩以为他不会再问的时候,刘曜才道:“那陛下,说了什么吗?”

  允佩道:“伺候陛下的宫人说,陛下问为何禁军没有听到动静,被回原本保护诸位贵人的军士因为身体不适换了一批,陛下就忽地吐血了,宫人们乱作一团,急忙去传御医,陛下在昏倒之前似乎咬着牙说了句,都是朕的好儿子。”

  都是朕的好儿子?刘曜扯开嘴,笑了一下。

  一个是说他,另一个难道是说刘昭吗?可这明明是怨怼之语,怎么会是说刘昭呢?

  他原本只想笑一下,却好像停不住了似的,又不想表现的太过明显,只好伏在允佩肩上。

  允佩只觉刘曜笑得颤抖。

  刘曜忍笑道:“原来,这般轻而易举。”

  兵符在他手中,沉的坠手。

  ……

  两人很快地说完了换防之事。

  禁军首领自觉乔郁已经开口,那么就算出事,也与他没有太多关系,因而放下心来。

  他告辞,大步向外走去,已要出门,乔郁却突然道:“今日是三殿下生辰,殿下帐内若有响动,不必进去,殿下不想让人进去打扰。”

  禁军首领微愣。

  乔郁笑吟吟的,“新帝上位,总会在要紧的位置上换上一批亲信,譬如说,你的位置。你与本相还算交好,就算知道的人不多,也难保之后有人禀告新帝,副与正不过一字只差,有些人要走上十几年,有些人,一辈子也难有改变。为官不易。”他扭脸仔细看去,只能看见乔郁含着笑意的眼睛。

  他不是个傻子,怎么可能不明白乔郁的意思?

  今晚必有什么能扭转乾坤的大事发生。

  他不敢想,他不敢细想。

  可乔郁要他做的很简单,只是不打扰罢了。

  若不成,无人能追究到他头上来,若成,则是从龙之功。

  “末将明白。”他回答。

  作者有话要说:

  仍旧发烧,退烧之后写的。大家要照顾好自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