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窃璧>第93章 

  除却季微宁死了,今天仍旧无甚大事。

  刘曜不是每日都要开小朝会,毕竟他们身在行宫,并没有那么多事务要处理,况且他还要到皇帝面前亲奉汤药以表孝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小雪带着一身湿气坐在灶台边上盛羊汤,汤刚刚出锅,热气不断,瓷碗内的汤已熬成了乳白,上面略飘着星点油花,一小撮小雪刚加进去的香菜,他一手端着瓷碗,一手从粗瓷缸子里舀出一小勺刚炸好的辣椒油撒在汤上。

  他贴着碗边喝了一小口,被烫得呲牙咧嘴,吐了好几下舌头,大口吸了半天气后才含糊糊地说:“寒大人,起来了?来碗汤?”他不等寒潭回答,便放下自己碗,极热情好客地去给寒潭盛汤。

  寒潭站在门口他就有所察觉,只是等喝完第一口才去招呼。

  小雪虽也算个世家小公子,但干活动作极麻利,盛好汤扭头对站在门口的寒潭道:“吃辣吗?”

  寒潭摇头。

  小雪把汤端给他。

  寒潭道:“多谢。”

  小雪摆摆手,又坐回了灶台边上。

  刚做完饭的灶台一摸都烫手,不知道他是如何安安稳稳地坐在上面的。

  他给汤吹气,还不忘同寒潭道:“寒大人尝尝,这可是我一箭射下来的。”他说这话时难掩得意,从眉毛都嘴角都是个上扬的小模样,到底还是个少年人,面容还稚气未脱,有点孩子气。

  寒潭有点不解,“一箭射下来的?”

  小雪笑眯眯地说:“我这些时日熬惯了,左右睡不着,就去城外校场看他们出操,顾太守把这只羊五花大绑挂在树上,羊角系个了个小小的竹筏,正中有一红圈,百步之外,射穿红圈者为魁首,”他朝锅里点了点头,好像在和羊打招呼一样,“彩头就是这只小羊,我瞧着觉得很可怜可爱,就试了下,不想竟真射中了。”

  寒潭无言地望着小雪。

  他本来话就少,这时候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半晌才道:“可怜可爱?”

  小雪又喝了一口,惬意地眯了眯眼,道:“寒大人,怎么不喝?”

  寒潭低头喝了一小口。

  因两位大人还没起,厨房内并不很忙,大多懒洋洋地做事,小雪啧啧道:“日上三竿尚不起来,”想了想,又吩咐地下说:“待两位大人起来,将汤也端过去……多加些枸杞。”

  寒潭面无表情地喝了一口汤。

  他恨不明白,在元簪笔身边,为何小雪如此活泼。

  小雪朝寒潭点头,风一阵地出去了。

  寒潭:“……”

  更不懂了。

  小雪到前面时就见元簪笔站在花圃前,好像很认真地盯着面前欲死不活的花看,“大人,早。”

  元簪笔收回视线,但已这个时候了,实在回不出一句早字。

  小雪见元簪笔神色似有纠结,笑呵呵地问:“姐姐还没起?”

  元簪笔回道:“头发怎么湿着?”

  小雪摸了摸头发,道:“方才去了顾太守那骑马射箭,又同一群猛汉较量,回来一身汗,我见杀羊用的热水多出了些,就顺便洗了洗,大人,可要喝汤吗?”

  元簪笔道:“不必,多谢。”

  小雪啜了口汤,咽下去后低声道:“大人,属下奉大人之命去牢中查看,季微宁遭人行刺,刺客用着一把极奇怪的刀,属下与之相遇,本想溜走,但此人似乎有些疯癫,还想对属下下手,属下便将他杀了。”

  元簪笔微微皱眉。

  元簪笔既然不问,他便不多言。

  “辛苦了。”元簪笔道。

  小雪道:“属下分内之事。”他话锋一转,“不知姐姐可要喝汤吗?”

  元簪笔淡淡地说:“你姐姐有些事,先不要去扰他。”

  小雪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显然是误会了元簪笔的意思。

  而在元大人口中有事的乔郁却是真的有事,一大早上起来,他尚没来得及梳洗,虽然确实是他起的太晚了。

  隔着帘子,男人躬着身道:“属下到时,那疯子已死了,属下注意到周围的草上有血,约莫着杀他之人应踩到了那疯子的血,因大人要格外注意府中动向的命令,在那疯子死后每个出入府中的人属下都已仔细查过,唯有一名叫小雪的侍卫靴下有血迹。”

  乔郁手中玩个玉梨,闻言道:“小雪?”

  这人道:“是。”

  他长得一张极为普通的脸,寡淡得叫人无论看多少次都不会记得。

  玉梨在乔郁手中转来转去,他笑了笑,道:“他这个身份,鞋下沾上血迹倒也不是什么奇事。”

  男人不答话,他不需要和乔郁对话,他仅仅负责汇报所有自己看见的,查到的东西,至于乔郁怎么想,与他没有任何干系。

  “刘曜那怎么样?”

  男人道:“刘曜每日都去皇帝寝宫,那守卫森严,属下等无能,无法进入。”

  乔郁嗤笑,“他要做孝子贤孙,也不知日日在皇帝面前晃着,会不会把皇帝气得折寿。”语毕,道:“刘昭如何?”

  “在那的人传信说,还有五六日就要到了。”

  乔郁点头,道:“本相知道了,下去罢。”刘曜虽将刘昭视为肉中刺,并不代表乔郁会下手,刘昭若是死在路上是刘昭无能,然而活着,更添许多趣味。

  男人退出去。

  玉梨停在乔郁掌中,乔郁一指推了推梨把,推得玉梨在他手上转了半圈。

  小雪鞋上有血迹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然而方氏的前车之鉴仍历历在目。

  乔郁往后一靠,闭上眼睛。

  他家元大人,要是心思少一些,脑子笨一些,戒心在低一些,他们相处起来或许会相当轻易。

  不过,他转念一想,那便不是元簪笔了。

  寻常人家夫妻,讲求的不过是心意相通两情相悦恩爱缱绻,怎么到了他身上,竟要挖空心思,揣摩对方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呢。

  元簪笔站在外面,叩了叩门。

  他知道乔郁在里头有事要谈,怕遇上了两人尴尬,先前叫乔郁知道他过来了。

  总是在这等地方贴心。

  乔郁觉得受用,又觉得有点好笑,元簪笔处变不惊,所有想法都藏得极深,若他不愿意,任谁都很难看出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这个性子,乔郁心道,难道本相与旁人在卧房偷情叫他知道了,他也要先叩门再进,留些颜面吗?

  元簪笔推门进来。

  乔郁懒洋洋地躺着。

  元簪笔道:“小雪问你,可要喝羊汤吗?”他补充,“他从顾渊渟那赢过来的。”

  乔郁闻言不躺在床上装死,撩开一角帐子,露出小半张脸妖里妖气地笑着,道:“你们两个怎么都对顾渊渟那情有独钟?”

  元簪笔过去,将帐子挂在錾金铜钩上,弄得一点褶皱都无,才回道:“这话说的奇怪。”

  乔郁似笑非笑,“不奇怪。”

  元簪笔道:“喝吗?”

  乔郁颔首,“人杰地灵,造化钟神秀,我也想看看顾太守究竟有什么不同之处。”说的好像锅里炖的是顾渊渟一样。

  元簪笔坐在床边,微微笑了下,“无端之言。”

  乔郁一把搂住他的脖子,恶虎扑食似的,“大人,元大人,你都知道这是无端之言,何必非要点名,你又不是府衙里的官儿,本相难道要你明察秋毫吗?本相要的是……”

  元簪笔偏头,亲了亲他的脸。

  还没等乔郁有所反应,他就转过头,“该起来了。”

  乔郁道:“既在行宫,无朝会,无召见,更无繁杂事务,一应人情往来本相都推拒了,整日无所事事,起这样早做什么?”他抬手摸了摸元簪笔方才亲过的地方,道:“元大人,你这些安抚人的小能耐进益得倒是一日千里。”

  元簪笔回道:“是乔先生教的好。”

  这话是先前俩人不着调的玩笑,却听得乔郁心痒,联想起当日做的梦,更觉遗憾,“本相何不能早生你数年,真给你做先生。”

  元簪笔以一种一言难尽的眼神望着他。

  乔郁搂着他不放手,将头埋在他颈窝里。

  元簪笔道:“起来。”

  乔郁搂着他往后一仰,元簪笔猝不及防,且不打算抵抗,就被他拽到了枕头上。

  “有何要事?”他反问,“你陪本相再躺一会,之后你做什么本相都同你去。”

  元簪笔顿了顿,“什么都同我去?”

  元簪笔极少和乔郁提出要求,或者说他根本没提过要求,这话如此稀罕,稀罕得乔郁都觉讶然,他贴着元簪笔的脖子蹭了蹭,“嗯,纵是九死也不悔。”

  元簪笔睫毛扇动,他垂眼,“不必死。”

  乔郁亲了他一大口。

  元簪笔安安静静地和他躺着,若不是伺候的人将不知是早膳还是午膳的餐食端进来,二人竟也没有起来的打算。

  乔郁漱口都要靠着软枕,只觉万事安闲,全无志向,只想同元簪笔在这一方天地里闲谈亲昵消磨时光,“这算不算英雄气短?”他问,接过元簪笔递过来的湿帕子擦脸。

  “也许。”元簪笔答的很谨慎,因为他实在不觉得他们二人算得上英雄。

  乔郁不愿动,坐在床上端着汤碗,道:“待回去,本相命人做张小桌摆在床上。”

  元簪笔挑眉,瞥了他一眼。

  乔郁喜净,从他那些日日都是簇新的官服便可看出,在某些方面讲究到了莫名其妙的地步,他一食一饮从不再床上,只是不愿一不小心弄脏被褥,虽他能换新的,但他一想到若他不留神时什么残渣落在被子上,便觉十分不能忍受,元簪笔少年时和乔郁同住过不止一次,对他这些矫情习惯了如指掌。

  “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乔郁没骨头似地靠着元簪笔,“可是?”

  元簪笔沉吟道:“很难。”

  沉迷色欲之中于身有害,然乔郁这样的身体,想做什么都做不得,倒也造不成什么实质害处。

  乔郁舀了满满一勺枸杞,道;“此言好似欲求不满。”

  这盆汤乃是小雪的特地交代,几乎已半盆汤半盆枸杞,乔郁碗中的枸杞再少,也能舀出两大勺。

  元簪笔平静道:“欲壑难填,究其底,终要有可填之物才行,从未得之,谈何不满?”

  乔郁将那一勺只有几滴汤的枸杞送入自己口中,用力嚼了数下便咽下去。

  元簪笔不解地看着他。

  乔郁放下勺子,道:“本相想,你大概是不解,本相吃这个无用,为何要吃?”

  元簪笔思索片刻,还是决定恭维乔郁,遂道:“乔相英明。”

  乔郁拿着碗,仰头喝药一般地喝尽还在冒热气的汤。

  元簪笔一眼不眨地望着他。

  乔郁沉声道:“何事?”

  “不烫吗?”元簪笔问的由衷。

  乔郁张嘴,给他看烫得通红的舌头,“你以为呢?”他含糊问道。

  元簪笔起身去给他倒茶。

  乔郁便坐在床上看他的背影,觉得除却元簪笔会说话这点,他其实颇有贤妻良母的神韵。

  口中火烧一样的疼。

  也只是神韵。他想。

  此后几天,整日无事,俩人过得颇为悠闲,行止颇为随心,乔郁同元簪笔在树荫下下棋,却有些走神。

  这样的日子,无论谁过几天,都不会想死。

  他心中滋味莫名,视线从元簪笔脸上落到他执着棋子的手上。

  元簪笔落子。

  乔郁猛地回神,“不对,本相不下这。”

  元簪笔道:“乔相,悔棋非君子所为。”

  乔郁理直气壮地反问,“本相是君子吗?”

  他往后靠住,因为阳光的缘故闭上了眼睛。

  “算算时日,刘昭就要到了。”乔郁道。

  “何时?”

  乔郁笑道:“你竟不知?”

  元簪笔道:“不知。”

  乔郁道:“约是末时。”他落子的时候不忘趁机摸摸元簪笔的手,“元大人,好有长进。”

  元簪笔思索落子位置,不忘分心道:“何解?”

  撒谎时,已不会眨眼了。

  乔郁笑而不语。

  诚如乔郁所言,末时二刻,刘昭入行宫。

  不多时就有人告知刘曜,行宫守卫已换了一批人,皆是从中州军中抽调的精锐,由刘昭亲掌,此外,兵符也暂交刘昭保管,可调令三军,有陛下亲旨。

  夜里下了小雨,刘昭从台阶上下来,有人在他身后打伞,道:“殿下,小心些,这玉砖滑得很。”

  刘昭叹了口气。

  跟在刘昭身后的本是他极重的亲信,道:“陛下下旨命殿下掌管兵符,三殿下也无异动,朝臣更无反对,连乔……”他一顿,“殿下为何叹气?”

  刘昭道;“父皇久病消瘦,我从未见过父皇如此,心中感伤,让先生见笑了。”

  亲信道:“殿下纯孝,此本是人之常情,”他沉默二刻,“然而,殿下当真觉得陛下这是病了?”

  刘昭一惊,“何意?”

  “刚为陛下号脉的大夫是殿下带来的,殿下不是也觉得陛下突然病了,还病得这样重离奇的很吗?”

  刘昭道:“然而刚刚,刚刚大夫说父皇,”他猛地想到就算皇帝真是中毒,他的大夫也不会多说什么,更不会敢和他说什么,却可通过他人传话,以明哲保身,“但只是号脉而已,也难以一下看出什么,一时看错常有。”

  亲信道:“殿下谨慎,是臣所不能及,但即便结果有误,三殿下之心却确凿。不若先派人查证,若三殿下真什么都没做,也好还三殿下清白。”

  刘昭知道他的意思,“且先查着,”他犹豫片刻,“就算真查到什么,只禀报我,不必做什么。”

  亲信道:“是。”

  亲信沉默一息,道:“就算三殿下当真没有谋害陛下,那路上之事,他也无从辩驳。”

  刘昭摇了摇头,道:“我此番来行宫,触动了不知多少人,先前亲近太子的世族、被三哥庇护的党羽、还有在朝中的元簪笔,他一向与我无甚深交,还有……据说与三哥交往过密的乔郁,路上刺杀,未必是三哥本意,前已有太子之事,父皇忧心伤身,勿要再添一个。”

  且是不到一月内。

  他同三皇兄私交颇深,自觉少刘曜虽名利之心重些,但到底干不出这般丧心病狂之事,或许……另有其人。

  譬如说,是乔郁煽动。

  亲信见他脸色不好,出言安慰道:“殿下,魏阙一向不管朝中事,他们素来是谁成了皇帝便忠心谁,殿下不必太忧心于元簪笔。”

  刘昭垂首道:“无事。”

  ……

  乔郁要是知道了刘昭心中所想,大概会很不以为然,并笑刘昭识人不明。

  但现在,他并没有那么多功夫。

  他在想,如何说服元簪笔缚住手臂,趴跪在床榻上。

  作者有话要说:

  元簪笔:哦。

  自己把自己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