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窃璧>第90章 

  乔郁此人,实在很难以琢磨,这点朝中有目共睹。

  他原本是宁佑党一案的余孽,之后做了三皇子的幕僚,后又成为皇帝的宠臣,乃是一把用得极顺手的快刀,御座下忠心耿耿的疯狗,其为人不可谓不聪明,手段不可谓不高深。

  然而,然而……

  回京之日暂定于半月后,皇帝身体抱恙,又遭逢丧子之痛,精神萎靡不振,经不起远行,故而待陛下身体状况和缓后,再回京去。

  三皇子主政,此言既出,无妨大局且合情合理,自然无人反对。

  小朝会散后,乔郁果不其然被刘曜单独留下。

  然而,乔郁容色秾丽,倘若是女子,必然同良家毫无干系。

  他出身低微,之后却显耀至此,兼有元氏儿郎为他屡屡犯险,当年元簪笔宫宴之上向皇帝要乔郁更是朝中尽知,很难不让人多思。

  顾渊渟道:“你有没有听到一些流言?”

  元簪笔道:“陛下要我亲自将季微宁押到地牢。”

  顾渊渟嗤笑。

  元簪笔展开一卷书简,竹简残破,拴书的绳子磨损日久,已欲断开,他喃喃道:“待回京,便要找人将这些都抄录起来。”

  顾渊渟道:“元大人,过河拆桥并不是此等拆法。”

  “尚未过河,元某不打算拆桥。”元簪笔道。

  “元大人却仿佛很不愿意见到我?”

  “顾太守仿佛真的很闲。”

  顾渊渟坐在元簪笔对面,他占了元簪笔的马车不假,但很难认为自己居然讨元簪笔嫌至此,他道:“你为何不问问我是什么流言?”

  元簪笔不经意地抬头,看向外面变幻的景致。

  距离出城还需小半个时辰,元簪笔又不能将顾渊渟扔出去,遂低头,继续看书。

  “乔小郎君貌美,容色无出其右,在刘氏皇族中亦能拔得头筹,”顾渊渟道:“他与刘曜关系亲近人尽皆知,外面风言风语,你竟无动于衷?”

  元簪笔抬眼。

  顾渊渟顿觉后颈一凉,干笑两声道:“我不过转述。”他话锋一转,“你当真不想知道外面如何编排你的?”

  元簪笔眼中似有疑惑。

  顾渊渟道:“你与乔郁虽无赐婚,但在外人眼中已是夫妻……”他顿了顿,仍觉得说的十分别扭,“夫妻一体,你们二人三番两次种种举动简直将这些流言蜚语坐实,所以,你,”他指了指元簪笔的脑袋,“此刻宛如绿云缭绕,却不发一言。”

  元簪笔淡淡道:“无稽之谈。”

  “朝中哪里都是像你等这样年少得意的青年才俊,不得志者众多,你是世族名门出身,有父兄荫蔽,军功等身,就算再招人妒忌,也无非说你依仗家世尔尔,乔郁风光无两,桀骜难驯,颜色何其过人,”顾渊渟散漫道:“你以为关于他的毁谤,只是弄权?”他啧了一声,“弄权并非毁谤。”



  他看了看元簪笔的脸色,却一无所获。

  元簪笔轻轻放下易毁的书简,道:“顾太守,有话不妨直说。”

  “刘曜与乔郁亲厚是事实,”顾渊渟道:“你一心想要乔郁做皇帝,他心中所想你可清楚?若是他当真效忠刘曜,你欲如何?”

  元簪笔平静道:“不如何。”

  顾渊渟眯了眯眼,不想错过元簪笔脸上每一个表情。

  可他就是这样平然,恬静。

  从一个男人身上看出这点是很奇怪的事情,从元簪笔这般身份地位的人看出这点更是奇怪,他本该野心勃勃,可哪怕策划万千,顾渊渟也只能从他身上感觉出静逸来。

  顾渊渟忽地笑了,道:“元大人,有些道貌岸然了。”

  元簪笔低下头看书。

  顾渊渟从前觉得元簪笔像是一汪水,无论什么投掷其中,也不过二三分涟漪便销声匿迹,然而事实自然不是如此,他若当真寡欲,早就依照元簪缨的嘱托找个清闲之地悠游林下去了,何必搅在朝局中。

  更类冰封大湖。

  面上纵无波澜,实则下方暗流游动谁得而知?

  顾渊渟笃定道:“你会杀了他,不对,无论乔郁怎么选,选什么,你都要杀了刘曜。”

  元簪笔神情不变,手指小心翼翼地划过竹简。

  车帘悬挂一半,摇摇欲落,阳光时不时地落在元簪笔的脸上,他垂眸读书,好像外界任何事情都与他无关,确实是个芳兰竟体,与世无争的世家公子模样。

  顾渊渟啧啧感叹,“伪君子当如是啊。”

  ……

  刘曜有点喝多了。

  自太子谋反后,他在京中一日无不战战兢兢,行事小心谨慎,生怕太子想起往日旧怨,未得乔郁骨血祭旗,先寻由头要了他的命。

  毕竟他连皇帝都能不顾,岂能顾念他这个同父异母,本就没什么情意的弟弟?

  幸而太子目的明确,并没有对他有诸多为难。

  自太子离开后,刘曜忧心行宫事宜——自然不是忧心皇帝,而是忧心皇帝若是出事了自己该怎么办,又要安抚尚在京中的朋党,终日惶恐且不得不做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莫说纵情声色麻痹己身,连借酒消愁都不敢。

  寒潭来后他意踌躇,最终还是来了行宫,在路上早把诸多结果想了个遍,无一日好眠,到了行宫,得知太子兵败,皇帝命他理事,方如释重负,见到乔郁,可谓志得意满,心中岂是狂喜?故而多喝了两杯,此刻半醉。

  乔郁无趣地坐在下首,手持镶明珠的象牙筷扒拉着盘中的菜。

  他以为刘曜见他,就算不说日后宏图伟业,也得叙一叙眼前之事,谁知他一味畅谈己之得意,下面舞女歌姬换了一批又一批,尽是青春年少的绮艳美人。

  皇帝尚在病中,刘曜竟这般旁若无人,皇帝知道了,该是何等震怒。

  乔郁想。

  所以必须要皇帝知道。

  刘曜原本想让乔郁坐他身边,乔郁以君臣有别礼不可废断然拒绝,居功而不自傲,更得刘曜心意。

  酒醉上脸,刘曜从耳至颈皆红,仍不忘向乔郁举杯,舌头已不很听使唤,笑道:“本殿再敬乔相一杯。”他欲起身,顿觉天旋地转,还未站稳,又跌坐回位置上,“本殿失态,令乔相见笑。”他下颌一点,“去,敬乔相。”

  乔郁身边的美人立刻会意,盈盈一拜,纤纤素手持酒杯,姿态恭敬,酒杯却送到了乔郁唇边。

  乔郁挑眉,以手背将酒杯轻轻一推,道:“臣已醉了。”眸光仍是清明,哪有半点醉意?

  他推拒的非是舞女奉上,而是刘曜所敬。

  美人一愣,不等刘昭开口,立时跪下。

  殿中一时寂静。

  刘曜睁着一双醉眼,看向乔郁。

  他容貌可称艳绝,姿态傲倨,明明不过一仰仗他父皇恩宠所活的罪臣之子,却傲慢得仿佛不为权势所摧折,或许真是喝醉了,在刘曜眼中,乔郁挑眉时很有长眉连娟,微睇绵藐的风姿,更添十分颜色,衬得满殿芳华黯然。

  他怔忪片刻,道:“既然乔相不想喝,便不要喝了。”

  泪水已从那敬酒美人的面上落了下来。

  刘曜摆摆手,“起来吧。”他仍笑着道:“乔相殊无变化,仍视女色如无物,难道竟真如外面所传,乔相非喜女子,而好男色吗?”

  乔郁撂下筷子,笑着回道:“此臣之家事。”

  刘曜不依不饶,“乔相乃是国之股肱之臣,家事便是国事。”

  乔郁笑而不语,举起酒杯,将杯中残酒饮尽。

  他喝的也不少,但脸色仍浅淡,白玉似的,没什么血色。

  刘曜看他喝尽酒,才道:“乔相与元簪笔一事,本殿亦有耳闻。”

  乔郁心说:若有人改弦更张,定然不是我之过也。

  上至君主皇子,下至朝中百官,没有一个人做正事,整日惦念着别人家事。

  乔郁却反问道;“不知是怎样的传闻?”

  他的态度何其坦荡,坦荡得刘曜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乔郁眼中带笑地看着刘曜。

  刘曜方缓过神来,道:“不过是一些无端流言,说出来倒令乔相不悦。”

  乔相含笑道:“臣却十分好奇,再者说来,虽是无端流言,然未必是空穴来风。”

  喝得醉醺醺的刘曜没反应过来乔郁是什么意思,未必空穴来风?

  刘曜按了按有些疼痛的太阳穴,道:“不过是说乔相同元簪笔自小就关系亲近,有竹马之谊,”刘昭已捡了十分温和的说,传言中称乔元少年有私的不计其数,但念及今日融洽的君臣气氛,刘昭虽然喝醉了,但还没说出口,“之后种种,更昭示乔相与元簪笔的……”

  “私情?”乔郁接口。

  刘曜点头。

  乔郁非但没有一点怒意,眉眼却似有喜色流转。

  被人编排这种事有什么好高兴的?!只差没明说乔郁以色侍人勾-引元簪笔了。这放在任何一人身上,就算不是乔郁这等位高权重的人物,都是天大的侮辱。

  这要是被乔郁知道了,恐怕会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同元簪笔复述,还得命人打听勾-引过程。

  刘曜以为自己喝醉看错了,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若非今日,他就要以为朝中人尽是瞎子了。

  乔郁同元簪笔有私不假,他也坦坦荡荡,但是从别人那听来就是两种感受了,且是他不打算与元簪笔划清关系独自去死后。

  要是刘曜能窥人心事大概就会发现,乔郁比他更得意。

  “不过是一些小人妒忌乔相与元大人,”刘曜道;“乔相不必放在心上。”

  乔郁美滋滋地又喝了一杯酒。

  刘曜:“……”

  到底是不是本殿看错了?

  身边美人为乔郁斟满。

  刘曜清了清嗓子,“果真?”

  乔郁道:“殿下猜猜?”

  刘曜差点没坐住,大惊之下,手中的酒撒到衣袖上犹然不知。

  若非他察觉胳膊上一阵湿凉,他都不曾注意酒液汩汩流淌,从杯子里到袖子上。

  刘曜的心情可谓一言难尽,复杂至极。

  他若是君主,自当忧心,元簪笔同乔郁有私,俩人一人掌兵,一人在朝堂上呼风唤雨,放任下去难保不会天下易主,但他现在尚是皇子,东宫之位未定,乔郁支持他,若乔郁能说服元簪笔,那自然再好不过,乃是刘昭做梦都不敢梦得如此圆满的美事。

  但是……

  乔郁把玩着酒杯,面上笼着笑意。

  乔郁初做他幕僚时,他对乔郁并没有报什么期望,毕竟当年乔夫人把儿子养得除却玩乐百无一用,但乔郁身份特殊,以后或许能拿来大做文章,打击他那个世族出身的好太子大哥,加之乔郁实在美丽。

  实在美丽。

  他尚不足二十,不知是病还是什么缘故,性格古怪,甚至有点疯癫。

  刘曜看他,像是在看一件绝美的器物。

  乔郁做事狠辣,在他手下屡屡献策,之后太子对他打击颇大,一举折断了他数个得力干将,他才有令乔郁入仕的想法。

  他当年只想乔郁能帮他一二,不想乔郁之后愈发得皇帝信任,青云直上,竟成了朝中第一人。

  乔郁要是和元簪笔真有私情,对他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

  刘曜假意叹气,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倒不知何时能喝上乔相的喜酒。”

  乔郁笑意更深,道:“不急,不急。”

  人都还没死绝,他尚不忙着办酒。

  刘曜忽而沉默,屏退左右。

  乔郁道:“殿下?”

  刘曜重重叹息,道:“我知道,父皇属意的从不是我,哪怕今日我主政,也不过是因着乔相的缘故,占得先机罢了。”

  “殿下何必做此妄自菲薄之语?”乔郁看起来不解且慌张,十分真心实意的样子,他斟酌词句安抚道:“陛下若是不欲令殿下承继大统,不必令殿下理政,殿下喝醉了。”

  刘曜一仰头,把酒喝干净了。

  他放下酒杯,酒气熏得眼睛通红,竟连眼泪都滚落下来。

  乔郁大惊,“殿下?!”

  他余光瞥见外面渐沉天色,心中对同三皇子演戏已不耐烦至极,却不能表现出来。

  刘曜道:“父皇脾气究竟如何,说句大不敬的话,乔相是比我清楚的,大哥纵有天大不是,然毕竟是陛下亲子,陛下尚且毫不心慈手软,我今日能够主政,不过是父皇……”他长叹,“并非父皇认可我的缘故,父子连心,我心中知道,比起我,父皇更属意五弟,五弟若是来了,此处当真无我容身之地了。”

  乔郁面上亦忧心忡忡,无言地坐着。

  刘曜拭泪,接着道:“此事千错万错俱是我之过也,与乔相无关,然而若父皇追究起来,恐怕会牵连乔相,加之乔相与元大人交好,君主性疑,怎能容之,一想到无罪之人亦被牵扯,我便寝食难安。”

  他字字都是忧心,句句尽是威胁。

  乔郁怎么可能听不出他的意思?却垂头不语。

  刘曜心中着急,又不能催逼乔郁,只得坐在上面落泪而已。

  元璧散朝后便同顾渊渟一起离开了,却不知顾氏同元璧是何交情。乔郁想。

  顾渊渟也算元簪笔名义上的长辈了,只是他年纪到底没那么大,一双桃花眼,模样十分年轻,且举止,乔郁心说:十分轻佻。

  刘曜等得如同椅上置了炭火,坐立难安,他正要站起来,到乔郁那问他,乔郁瞥见,生怕他一身酒气脂粉味地过来,当下开口道:“诚如殿下所说。”

  刘曜又坐了回去,以手撑额,默然不语。

  乔郁道:“因臣多日在陛下身边,陛下确实更喜爱五皇子殿下。”

  刘曜默默地坐着,好像成了一尊泥胎木头像。

  下一刻,这尊泥胎木头却一下有了裂痕,刘曜一把掀翻了桌上的酒杯等物,顿时裂玉之声琳琅,不绝于耳,他以双手掩面,大哭道:“乔相误我!”

  乔郁冷眼看着刘曜痛哭流涕。

  他从前十分好奇,在为臣之前,是不是要先在戏班呆上几个月,演得炉火纯青了,方能登庙堂。

  刘曜哭道:“若非乔相煽动,何以有今日,我本可做富贵闲人一生,不过一念之差,却要落得和太子一般下场了!”泪水从刘刘曜指缝中渗出,他虽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然而身边连个递手帕的人都没有。

  刘曜摸了摸掌心中的触感,十分厌恶。

  但人是他屏退的,他也不能要求乔郁过来。

  乔郁双腿都废了,要他怎么过来?爬过来吗?

  乔郁道:“殿下。”

  刘曜大哭不止,恍若未闻。

  乔郁沉默一息,“殿下。”

  刘曜仍旧没有理会,哭得正到动情处,连自己都忍不住信了,想起被逼得谋反的太子,难免生出了兔死狐悲之感。

  乔郁扬声道:“殿下!”

  刘曜还没听他这样说话过,乍一下听来,被吓了一跳,猛地止住了哭泣。

  刘曜放下手,眼睛通红地看着他。

  乔郁觉得刘曜哭得太难看,鼻涕眼泪尽黏在一处,眼睛又红又肿,嘴角亮晶晶的许是口涎,看得他忍不住皱眉。

  同样是哭,元簪笔是怎么泪珠颗颗破睫而出,如玉髓渗落般?

  乔郁本就不耐烦,看见他这幅样子更是厌恶,道:“既已到了如您所说的地步,儿郎不思如何力挽狂澜,却只会掩面痛哭,今日臣不言,且观殿下痛哭流涕,不知殿下日夜哭泣,能哭得陛下心生恻隐,令殿下承东宫之位,亦或者感念上天,哭得五皇子殿下与世长辞?”

  作者有话要说:

  快乐地写了个戏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