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握上我的手的那一瞬间,像一块儿夏夜的冰裹在我过分滚烫的掌上,不过分紧攥,但紧紧贴合,指尖捧着指尖,掌心叠着掌心,使我感到了一种微凉而温和的舒适,和一种情人味儿的抚慰。
因为这舒适与抚慰,我手上止颤。
心里也有了难得的平静与顺遂。
可就在我全身心都沉浸在这种气氛中时,他马上说出了那句话。
“若是不深,怎么会这么害怕呢?”
一句戳人心肺、既温柔,也一针见血的话!
这使我身上一震,抬起头,我看见他那样炯炯有神地看我,那目光纯粹炙热得像初升的太阳,热光全从他眼底漏出来,倒我身上了。
可因为这,我竟又有些恨他了。
本来他不说,我不动,那还有片刻的安宁可以在自欺欺人中度过。
他现在说了,我不可能不动,片刻的宁静随和也只能就这么走了。
我迅速抽回手。
毫不留情地、狠劲儿从他掌心挣脱抽回。
仇炼争的手还僵在那儿,身上显是一怔。
我便擦去脸上的水,嘴角换上半嘲半笑。
“你还好意思说我啊?你只不过年轻时被一些所谓的朋友背叛过,那些人都算不上是你真正喜欢的人,你都那么害怕再被人叛,而我当年是被什么人给叛了?我能不怕?”
我顿了一顿,斩钉截铁道:“别说我了,你分明也怕!”
仇炼争沉默片刻,忽然不屑一笑:“所以呢?”
可说完,他却异常固执地瞪了我:“怕了,就这么缩头缩脑地躲着?”
我反瞪他:“躲避可耻,但是有用!”
仇炼争听得一愣,显然没想到一个像我这样有名望、以胆色豪气著称的人,会把这么理直气壮地说这种孬话。
他只一动不动、恼而冷地瞪我,我都被他瞪得有些发毛,只冷声说:“反正我不许你喜欢我。”
仇炼争简直不敢信。
“你说什么?”
他眉头一拧,神情缪然道:“你这和阿渡要求冯璧书不去喜欢自己有什么区别?你是说过这书的人啊!”
我点头:“我是说过。”
我又仰头看着气鼓鼓的他,道:“可阿渡和冯璧书在做出那事儿前,相处也有一两个月,你和我才几天?”
仇炼争目光一凝。
好像真被这话给问住了。
我便伸出几根指头在他大白面孔前晃了晃。
“哪怕算上最近两三天,也不过七八天功夫……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你真的了解我?你敢说你喜欢的,就是全部的我?”
“打个比方,你知道我有几个假身份么?你知道我用这些假身份都做了什么阴私诡秘的事儿么?”
仇炼争欲言又止。
“你现在喜欢上的是我叶小颜的一面,等什么时候发现了我用别的假身份做过的烂事儿脏事儿,只怕你又得失望透顶,到时我岂非又要再经历一遍?”
仇炼争嘴唇动了几下,喉结在脖子上翻来滚去半天。
可没有一句话真正地走出来。
反倒是他那眼神一转,似陷入了极深极重的思考和反省中。
我终于用话困住了他。
我这是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用他的歪理把他裤衩都扒下来了,屁股上打开花了都!
我马上有种占据上风的小轻松与小得逞,我一身轻地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了他几眼,我唇角一笑,正准备离开呢。
结果仇炼争忽然结束思考。
他一抬头,就以一种淡漠神情问我:“我不知道,那许亮明就知道?”
我一愣,解释道:“他……他身为帮主,日理万机,怎能管这小事?”
他眯了眯眼:“那你的常兄弟都知道么?”
我一虚,硬着头皮道:“反正比你知道得多!”
仇炼争笑了:“哦?所以和你相处了五年的许亮明可以不知道,和你朝夕相处的常雨凌也可以不全知道,可和你相处了仅仅七八天的我,就必须知道你全部的假身份?我若不知道,就没资格喜欢你?”
他把这账目一摊开,然后眉头一挑,满是正义的抗议。
“你算账这么偏颇,不公平!我不服!”
我怒道:“什么公不公平?我说你不了解你就是不了解,这是事实!”
仇炼争霍然站起,无比恼恨地瞪了我一眼:“你就仗着我喜欢你,胡乱算账!”
我得意而冷笑地叉腰:“那你别让我仗着啊,你有种别喜欢啊!”
仇炼争重重地哼了声,厉声狠色道:“你说别就别?我为什么要放过像你这种卑鄙可恶、却貌美如花的小骗子!?”
你……到底是在骂人还是夸人哦?
他忽想到什么,话锋一转道:“我们仅仅相处了七八天,我就知道了你好几个假身份,这样的速度,许亮明和常雨凌过去可曾有过?”
啊这……
好像还真没有。
仇炼争轻笑一声,得意道:“你若没有与我一般无二的喜欢,怎会这样区别对待?你在我面前暴露身份的速度,至少是这二人的好几倍。只怕再给我一段时间,你的全部假身份我都要知道了……我看你这小骗子,就要混不下去了,趁早投降吧!”
投你大爷!
一天不打,你就要在棺材板里揭棺造反了!
我只冷冷道:“你当初毅然爱上,又毅然恨上,又毅然起了杀心!不就是因为你根本不了解我这个人么!这句话,难道我说错了吗?”
仇炼争眉头一拧。
眼神就没那么刚烈了。
我又质问他:“所以在你完全了解我之前,我不想你再贸然喜欢我,我让你至少看清我是什么样的人后,你再谈‘喜欢’、再谈‘爱恨’。这么做,难道保全的仅仅是我么?”
仇炼争沉默片刻。
攥了拳又放。
眉头拧了又舒。
好像他一开始确实出于愤慨,深怕遭受不公的待遇。
可后来,他不知听出了我言语中的什么情绪,身上起了一种奇异而微妙的变化,这让他渐渐过渡到了一种极度淡漠的姿态。
他收起了表情,开始无情无绪地看我。
我有点读不懂他到底想做什么的时候,这人只淡淡道:“我知道了。”
你知道啥了?
仇炼争淡淡道:“这几日你先养伤吧,甜食吃完,早些睡觉,我先不打扰了。”
说完他就走了。
留下我有点懵,可又有点胜利后的得意。
看上去,他是真的有在反省?知道自己爱恨来的太急切,要缓一缓,慢一慢了?
这倒是好事儿啊。
彼此多些界限,少点骚话和流氓行为,做一对文明礼貌的小仇人,多和谐啊?
接下来几天,他果然是安分了不少。
可我马上就发现,安分得过分了。
安分得人都不见了!
我白天去凉亭、去莲花池,去外院,去小院,去柴房,我连茅厕都检查过了,他的人根本找不见!
但他并没有真的失踪不见。
我问过小常,问过冯璧书,甚至问过已经非常嫌弃咱俩的高悠悠,他们三人都表示,仇炼争还是时不时地在宅子里出现的,并没有被三体人绑架。
但是我前脚去哪儿,他后脚就离开。
好像我到哪儿,他都得故意躲着我。
到了第四天,我觉得很不对味儿,我是让他不要贸然喜欢我,我没让他这么躲我行踪、避我锋芒啊?
我又拉不下脸去让梁挽给我传话,只好有空没空就在宅子里到处溜达,我一双亮眼四处巡逻,和老鹰捉小鸡似的到检索,终于在搜山检海之下,给我在饭点时候逮住了他。
这个仇炼争,不在自己的房间用餐,却跑到那凉亭的角落里吃饭。
我赶紧去找他,结果他一看见我。
他面无表情地放下饭。
当场就走了!
调转身形,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我当时看得胸口一窒,一种邪火涌上来,叫我很想把他的脚给绊下来,在他的漂亮胸肌上啪啪啪地打上个四五百下,可是仔细一想,我拦住他,我又能和他说什么呢?
我回去,溜进小常的房间,把事情和小常这么一说,小常只无奈地打量了我半天,道:“不是你让人家不要喜欢你的嘛,现在他知道分寸,晓得保持距离了,你不该高兴才是么?你怎么还气?”
我正色道:“他保持距离和界限是对的,可他也不该这么躲着我。我要见他的时候怎么办?”
小常疑道:“你现在除了和他商量营救阿渡的事情,你还有什么理由去见他?彼此冷静个几天不好么?”
他眉目一紧,紧张又疑惑道:“小唐……你该不会是……”
我马上瞪他一眼:“该不会什么?你别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小常马上闭了嘴。
好歹他是了解我。
我从他那儿也没得到什么安慰,回去一想,也觉得彼此冷静一下是有些好处的。
毕竟我俩像是前世有仇似的,一见面就天雷动地火,长此以往伤肝伤肾,他能听进去我的话,保持点儿距离,我也该趁此机会好好想想。
可是这一想,我老想到他。
我说书的那段时间还不错,因为可以用阿渡的事儿做借口,做桥段去评论,可如今不说书了,我没有任何转移视线的东西了,一到晚上就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这三天见不到他,我竟也没睡好觉。
不过说来也怪,之前梁挽给我配的汤药一直是没太大用处,只比安慰剂强那么一点儿。这也没办法,毕竟他之前也没治过“天冰缥缈掌”这样阴狠毒辣的寒劲儿。可是这三天来他送的药,竟渐渐有了些成效,我确实感觉胸部的窒闷寒感少了一些。而且每次伤药的口味,都会有所不同。
一开始太苦,我每次都是捏着鼻子喝下去,喝完半天都吃不下饭。梁挽回去后就改良了口味,在里面加了许多熟悉的甜香味儿,结果我又嫌太腻了。他就回去,又是一步步地改良,连改几次,终于改得不腻也不苦,出了我喜欢的口味。
后来第四天,梁挽亲自给我送来了伤药,并且指明了,这里面加了安神的药。
我只喝了一点,就皱了皱眉。
梁挽疑道:“怎么了?味道不对么?”
我沉默片刻,道:“最近仇炼争在你那儿做什么?”
梁挽一愣,道:“仇门主怎会在我那儿?”
我指着这汤药,目光一厉道:“这汤药里,被我吃出了一些糕点的味道。而能把糕点融在药汤里来调和我的口味,这种事你做不出来。”
梁挽叹了口气:“是,他是在我那儿。
我警惕:“他跑你那儿干什么?为什么要动我的药?”
梁挽苦笑:“他不是动你的药,而是这药方本来就是他改良的……药的口味,也是他一步步调制的。”
我诧异道:“你说什么?他改良的?他调制的?”
梁挽一说,我才明白。
原来仇炼争就在那日柴房一谈后,竟跑去梁挽那边,和他商量起了改良药方的事儿,因为他比谁都了解“天冰缥缈掌”的杀伤功效,自然说得头头是道,梁挽听完,立刻着手改变了药方,这才有了起效。后来我吃得太苦、不爽,仇炼争一听,又想法子往药汤里加进去了各种甜味料儿,有些甚至是直接把名贵糕点拆了一些弄进去的。
我一时五味陈杂,想了半天只能评论出一句道:“药汤里还能融糕点?这不是胡闹么?”
梁挽苦笑道:“本来我也觉得这么做不好,可仇门主这几日一直帮忙熬汤煮药,他已经变得比我还了解这药汤的初调和后调,我想他的意见也不是不能采纳……”
我疑道:“等等,我以为仇炼争只是改良了药方和味道……他,他这几天都在你那儿熬汤煮药?”
梁挽点头:“对啊,从早熬到晚,每一碗都是他帮忙熬煮,有冯璧书在旁监督的,出不了问题。”
我恼道:“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我把汤药重重地往桌上一推,我看向梁挽道:“你怎能让他去从早到晚没日没夜地去熬药!他自己的伤都没好,他自己都是需要喝药疗伤的人啊!”
梁挽一愣,却道:“但是熬药对他来说,就是一种疗伤。”
我恼了:“你别拿话诓我,这算什么疗伤?”
梁挽只用一种平和却微妙的目光看了看我,笑着说了句话。
“照顾自己喜欢的人,让他吃得甜、睡得香,难道不是这世上最值得、最快活的一种疗伤方式么?”
话说完,我彻底愣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又在生死时速地赶更新了,明天希望可以早点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