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花重锦官城>第271章 

  清正,顾名思义,清朗平正。清不肃之风,正浩然之气。

  清正殿本是前周鼎盛时期用以给朝中官员授爵之宫殿。当时的皇帝很重视吏治,每隔四年都会在清正殿对在任期内做出利国利民之举的官员们进行褒扬。他们的画像也会被供奉在清正殿的大殿内,画像旁会写明这些官员任期内的政绩以供后来者知悉并效仿。

  这一举措在初期曾得到很好的效果,当时的周朝吏治清明,百姓和乐。但时日久了,难免会有些沽名钓誉之徒混迹其中。而这样的事一旦开了头,总会引起大家争相效仿,那些并不缺钱的士族子弟们在民间砸钱买名声,又贿赂负责清正殿入殿审核的官员们。反倒是真正为民办事的官员们所作出的政绩被张冠李戴,被人偷了功劳。清正二字就变得不那么纯粹了。

  自那之后,周朝的吏治被搅成了一滩浑水,这个曾经强极一时的国家也渐渐走向了没落。

  李家决意起兵时,李老太爷率先攻入前周皇宫,一把火烧了清正殿。后来是□□皇帝觉着诺大皇宫里有处废墟看起来怪怪的,又使人将这宫殿修缮起来,仍叫清正殿。为的是警示群臣,勿忘初心,勿忘清正之根本。

  赵崇裕后来在读到《前周纪事》时着重了解了清正殿的始末,他认为清正殿的立意是好的,但并没有做到严明的约束,以至于后来的官员们忘记了清正殿建立的初衷。他们没有端正自己的心,而是被利益蒙蔽双眼,让那些脏东西污了清明。让原本应该流芳千古的清正殿为此遗臭万年,更让那些真正做出政绩而进入清正殿的官员们也跟着失了清白。

  清,清白。正,即正义。

  所以赵崇裕选择清正殿,一来肃清污了朝廷清正廉明的毒瘤,二来,还含冤之人公正清白。

  众朝臣们昨日被通知,今日朝会改在清正殿举行。有些心思活络的大概明白朝中要有大事发生。

  梁州府和江宁府两地发生的事情虽然没有外传,但也没有刻意压制,所以有消息灵通的人已经知道这两地险些生乱。不过及时被陆舟和袁叙白发现了。当时事情传回京城时朝臣们还感叹荀子湛收了两个好弟子,羡慕的不行。

  但若深究起这两件事的根本来,一干大臣们方才恍然惊觉,他们竟未能打探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便有人窃窃私语起来,怀疑今日之事或许和那两桩事有关。

  “你们看紧挨着皇帝宝座下首还留了两个空位,可伏老先生和荀太师都已落座,你们觉得留出的座位是给谁呢?”

  “皇后?总不可能是太后吧。”范侍郎说出来自己都不肯相信。

  柳御史摇了摇头:“总之今日必有大事发生,伏老先生已经致仕,都被请了来呢。”

  范侍郎煞有介事的点点头:“说的也是。荀太师的几个弟子除了在燕州城筹备互市的陆文没回来,余下的三个都已入了京呢。”

  说到这儿他又嘬了下嘴,小声问柳御史:“荀太师的几个弟子咱都见过,唯独那个二弟子,哦不,现在是三弟子了,那叫李云璟的,似乎从未在人前出现过呢。柳大人见过么?”

  “没有。不过李云璟不入仕,想来也不愿同朝臣们有多少联系吧。”

  “我还是觉得挺奇怪的。”范侍郎嘀咕了一句,便不再说话了。

  此时坐在靠前位置的刘秉有些如坐针毡。江宁府的事他是听说过的,不过当时他并没有理会。虽然刘家发迹于江宁府,最早也是跑船的,但刘家为了摆脱船工出身跻身士族,很早就脱身漕帮了。

  族人们虽在江宁府做生意,大半也都是经营丝绸、粮食等产业。但随着刘家发迹起来,漕帮中倒有不少人依附于刘家,刘家也借着江宁府漕运累积了万贯家财。只不过漕帮那些人早就在当年皇帝清算刘曹两家时散了。

  但现在坐在清正殿里,他忽然有些不安起来。尤其是父亲失踪许久,他甚至开始怀疑这件事会不会和父亲有关。

  正在刘秉胡思乱想之际,只听张尚庆呼喝一声,一身明黄龙袍的赵崇裕从后殿转了出来,在大殿正中的龙椅上坐下。

  别看这皇帝年纪轻,但他素来不苟言笑,尤其是那双墨色的眼,看着你时好像浑身被笼上一层不透风的黑布,让人倍感压力。

  刘秉不再分神,忙收敛心思引着群臣叩拜。他似乎感觉皇帝的目光曾在自己身上停留过,那一瞬间的压力罩顶让他心情颇为沉重。

  “众卿平身。”赵崇裕的声音一如往常一样无波无澜。他目光在众大臣中掠过,而后冲张尚庆点了点头。

  众臣只见张大人冲后殿说了什么,紧跟着便见肃王和肃王妃从后殿转出来,在众大臣或惊诧或了然的目光中坐在了下首两张座椅上。

  肃王不在朝中任职,一向闲云野鹤,同朝中大臣也极少来往。自皇帝被接入宫中后,肃王夫妇更如同在京城销声匿迹了一般,很少听到他们的消息。便是宫中宴饮,也都是低调的坐在一旁。

  皇帝出身肃王府,这并不是什么秘密。依肃王的品性,在皇帝入宫后自然会断绝和皇帝的往来,以免被人诟病。所以今日肃王夫妇出现在清正殿,又坐在那引人瞩目的位置上,足以让众朝臣们惊诧不已了。

  正在朝臣们小声交谈时,威严的声音再次传来:“边关战事,梁州府叛乱,江宁府漕运生事,这三桩事众卿想必已得到消息。”

  得到是得到了,只不过得到消息的时候,事情全都解决了。

  赵崇裕又道:“眼下战事停歇,叛乱平息,且这么大的事情却并未引起百姓过多的恐慌,最大程度减少了国家的损害,全赖朕之良臣猛将。”

  众朝臣自然不会放过拍马屁的机会,忙齐声高喝:“皇帝英明。”

  赵崇裕将身子微微前倾,继续道:“你们或许以为这次的事态很快平息是因为形势没那么严峻,抑或是他们侥幸及时阻止了事态蔓延。但朕要说的是,这件事从他们发现苗头至今已有三年多时间,这三年多他们从未放弃过寻找真相,从没有忽视身边发生的任何异常。否则,当辽军的铁蹄踏破雁门关,当梁州府的叛军打过阳平关,当江宁府的船工堵了大兴河,断了京城供给的时候……”

  他锋利的眸子扫视群臣,声音泛着冷:“你以为你们还能完好无损的坐在这清正殿里么!”

  朝臣们默然不语。那些曾给皇帝上折子称杨竟有不臣之心的大臣们此刻更是安静如猪。

  赵崇裕道:“国家的建设、发展乃至安定,从来都不是一个人或一群人的事,而是整个陈国的事。它需要的是群臣戮力同心,而不是争权夺利,甚至为了利益不惜牺牲无辜者的生命。”

  那些人将头垂的更低了。

  赵崇裕冷笑一声:“我知道你们有人曾暗中打探过叛乱之事。既然大家都这么好奇,那便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好好的给大家理一理。今日群臣皆为主审官,不管是现在发生的,还是过去尘封许久的,在这清正殿里,清污浊之气,正冤者之名!”

  最后这句话赵崇裕说的铿锵有力,群臣们心中总有一种不大好的预感。

  张尚庆得皇帝授意,高声喝道:“宣剑南西道总提刑王自清入殿!”

  有人低呼:“连王自清都回京了!”

  王自清迈着沉稳的步子行至大殿中央,冲皇帝行礼叩拜,并不过多言语,直切正题。

  “臣于月前收到一女子向提刑司衙门报案,该女自称是剑南西道盐铁使方士弘之女,前德州通判周子游之妻。周方氏上报其父方士弘,谋反。”

  “谋反”二字如一道惊雷在众臣耳边炸响,很多人都惊讶于这个半生碌碌无为,才当上盐铁使不久的方士弘,是从哪里来的底气——谋反?!

  王自清脸色肃然,他声音洪亮,字字清晰:“周方氏所呈物证包括违制龙袍、仿制圣旨、以及诸多同一位叫荣海的人来往之密信。事后调查,荣海乃北辽细作头子,常年活动在边关一带,并在陈国投入大量细作。当年登州府一案便与此人脱不开关系。”

  越说众臣越是心惊不已。

  在大家不停的吸气抽气声中,王自清一脸平静的丢出第二道惊雷:“方士弘,自称前周德王,他拥有前周皇室玉玺。”

  清正殿上骤然一静,针落可闻。

  许是还觉得不够,王自清又道:“荣海,乃北辽圣雅公主之子。”

  朝臣们连呼吸都忘记了,他们好像明白了荣海和方士弘的关系,又好像更糊涂了。

  还没等大家回过神儿来,王自清已经自发的退到一旁,他要说的都说完了。

  张尚庆又上前一步高声喝道:“宣梁州府提举司判官陆舟入殿。”

  陆舟昂首阔步,目不斜视,在大殿中央停下步子,恭恭敬敬的给赵崇裕行了一礼,然后道:“臣陆舟,今日上殿共有两桩事禀明圣上。第一桩事,臣受师兄李云璟之托,将关于德王一事调查之结果公之于众。”

  又是德王,众臣忍不住竖起耳朵,目光俱都聚焦在陆舟挺拔的身影上。

  当然也有事不关己的大臣们别有深意的打量着陆舟,寻思着给小陆大人保媒拉纤,这位正当盛宠,可抢手了。而且人生的俊美无双不说,才学又是一顶一的好,仕途光明,那可真是良婿的不二人选呀!他回京时不少人家的小娘子们都暗戳戳的打听呢。

  只是想到当年这小陆大人高中探花时接下的花球,那扔花球的女子实在是一言难尽,也不知这小陆大人可曾同那家定了亲事。如此一来倒有些捉摸不透小陆大人的品味了。

  陆舟感觉有几道奇奇怪怪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不过他没理会,继续自己刚才的话,道:“边关杨文鼎将军遭人暗算中了毒,师兄查探之下发现杨文鼎将军乃被毒虫咬伤,而这毒虫又和当年在平县咬死荣四的毒虫同源。当时衙门的仵作便已判断此毒虫源自北辽深山,多年探查之下方找到瑶山这个地方。师兄当机立断入山寻找毒虫和解药,却阴差阳错之下发现了毒虫附近一座竹屋,这竹屋的主人正是当年被驱逐回国的圣雅公主,有圣雅公主手札为证。”

  有大臣说:“早便听说圣雅公主回北辽后处境艰难,看来确有此事。”

  陆舟点头道:“竹屋后还有两座坟茔,一为圣雅公主,另一座是德王。”

  “德王死了!”那大臣惊道:“那方士弘又何故自称德王?”

  陆舟道:“这就是我要说的重点,因为立坟之人正是荣海。经师兄查证,圣雅公主曾被北辽一位战功显赫的将军霸占,荣海便是这位将军之子。他多年游走在陈国和北辽之间,建立强大的细作网,借用刘曹两家的势力为自己铺路,恶行累累,令人发指。起初我们都以为他的目的是为了侵吞陈国,但师兄又查到,荣海在北辽也有许多小动作,他虽表面上是北辽三皇子萧卓维的门客,实际上却在暗中挑拨北辽诸皇子之争。北辽国内形势混乱,都是荣海之功。”

  范侍郎好奇问道:“那他图什么呀?”

  陆舟拢着袖子道:“问得好!”他环视在场众臣,说:“我举个或许并不是很恰当的例子。假如范侍郎的母族很有势力,你的父亲为了寻求庇佑而娶了你的母亲,生下你之后,你的外祖想要借你之便侵吞你的父族,此计不成,你的母亲被驱赶出家门。但你外祖认为你的母亲已毫无利用价值,不给丝毫照顾,不接纳她回家,任由其自生自灭,遭人□□,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那么请问,范侍郎会怎么做呢?”

  虽然只是举个例子,但范侍郎带入之后竟觉得颇为气愤,他用力哼了一声,道:“父亲不顾夫妻之情,不念父子之意,将妻儿驱逐家门,可恨。外祖不顾父女之情,不念祖孙之慈,以利当先,可憎。但子不言父过,父亲和外祖即便不仁不慈,我们却不能不孝。可我并非圣人,孝顺这样的人我却是做不到的,但必定敬而远之,再无往来。”

  赵崇裕难得的看了眼这位范侍郎,他虽言辞直接,但不是愚孝之人,倒有几分通透。

  陆舟笑道:“那如果范侍郎也因此而自幼饱受欺凌呢?”

  范侍郎想了想,说:“我并没有那样的经历,陆大人若此时问我,我或许会说的冠冕堂皇。但我明白陆大人的意思了,德王和荣海便是这样的经历。荣海可怜德王境遇,他又因出身不光彩而饱受欺辱,在常年累月的折磨之下,他心生怨恨,怨恨推翻前周、将圣雅公主母子驱逐出境的陈国,怨恨利用他们母子的北辽,怨恨那些曾欺辱公主母子的人。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报复。”

  陆舟拍了拍掌:“范侍郎说的对。这也是为何我们这么多年都抓不到隐藏在陈国背后的暗势力,因为荣海就像一个只知复仇的疯子一样,我们永远无法预估他会做什么。他给方士弘编造了一个弥天大谎,一个称霸天下的帝王梦。也或许他曾经果真这样想过,他想过要用德王的身份吞并天下,将陈国和北辽都踩在脚下。但他本身却并不具备完成他野心的能力。”

  “登州府北辽攻陈,北辽大败,荣海在陈国的经营也折损近乎大半。这之后他蛰伏起来,继续图谋。当我们都以为这股力量又要销声匿迹之时,荣海又出现了,还在我陈国境内四处点火,甚至暴露自己都在所不惜。我原本不懂,也是师兄的调查发现,荣海常年与毒物打交道,他的寿命不长了。他吞并天下的野心无法实现,那就只能让这天下和他一起沉沦,一起毁灭。”

  陆舟言辞抑扬顿挫,众臣却听的冷汗涔涔。是了,同一个疯子,能讲什么道理呢。陈国倒还算好的,只可怜那率军出征的三皇子萧卓维,若知道真相后会不会呕血三升。

  陆舟话还没说完,他待众臣消化这些事之后,又轻启薄唇,道:“当年推翻前周,将圣雅公主驱逐出境,将北辽人打出雁门关的人,不知诸位大人可还记得。”

  原本三三两两低声攀谈的群臣们又是一静。

  谁会不记得呢!建立陈国的元老,谁会忘记呢!可自从刘氏掌权以后,谁又再敢提起那个名字呢!

  赵崇裕深邃的眸子落在大殿虚空处,搭在纯金龙椅上的手微微缩紧。

  陆舟颔首敛眉,再次开口说道:“这便是我今日要说的第二桩事。”

  他低首一撩袍子,双膝跪地叩拜道:“臣陆舟,代师兄李云璟呈冤,当年太原李氏谋反一案实乃遭奸人污蔑构陷,如今证据确凿,恳请皇上重审此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