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我死了,化作一缕风,它吹过你的身边的时候,也一定是温柔的。

  两人的视线隔着空气交汇了一瞬。

  苏明御从满身血污里抬头望, 好像望尽了他的人生。

  多少年前的悲欢苦乐散作云烟,多少年后的情爱与执念,依托和慰藉都在那一望里。

  红戮机关兽层层围了上来, 祁决低声问道:“它的动力装置在哪里?”

  “右兽眼左下三寸。”苏明御答道, 闪身避开迎面而来的一击。

  他的脚踝受了点轻伤, 动作有些吃力,却不再有了放弃解脱的念头。他要带着祁决活着离开这里。

  祁决调动了紫雾剑, 剑起爆发出巨大的威力,气流横扫了包括机关兽所在的数十米区域。

  掀起的尘埃模糊了机关兽的视线,空气中的风都似变成了利刃, 带着秋日的肃杀和萧索。

  苏明御不得不被迫离开祁决的身侧,他从攻向城内的士兵手中夺过剑, 解决外侧的机关兽。一把又一把的剑卷了刃,地上随处可见折断的兵器。

  圣明教仅剩的一部分人还在和城外涌入的士兵负隅顽抗,尽管都是些武艺高强之人, 奈何人数上的差距太大,寡不敌众,已有隐隐的败相。

  祁决解决了最后一架机关兽,他素白的袖口被划开,手背和身上俱是伤口。

  他和苏明御以及圣明教仅剩的数十人站在城门的通道口, 堵截着城外士兵的侵入。

  半个时辰后, 清翎凡从另外一个方向回来。

  “后城门的出口也被堵截了,我们逼不得已关上城门。”清翎凡道:“城内百姓还有三分之一被困在城里。现在萧如镜手下的士兵还在后城门攻城, 他们已扬言要屠城。”

  祁决反手划破一人的喉咙。他喘息了口气, 晶莹泛白的脸上沾了点尘灰, 一滴汗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落到地上。

  清翎凡没再说多余的话, 但所有人都知道了他这些话的含义和自己必死的命途。

  后城门被攻破只是时间问题。

  祁决握了下苏明御的手, 带着极深的眷恋。天色很阴沉。不知道是方才紫雾剑聚起的沉云还是该下雨了。

  城内随处可见的尸体和折断的兵器,鲜血淌成了小河般混进了泥沙地里。

  没有人有时间去畏惧死亡,因为在你畏惧的那一刻,死亡就已接近你的身畔。

  只有奋战,才能竭力往生的方向狂奔。

  不知过了多久,城外的声音沸扬了起来,隐隐有兵戈交接之声。

  苏明御解决了面前的四人,忽然看见身后的士兵往城外撤去,嘹亮的战鼓敲响起来。

  苏明御眼底的疑惑还未收起,祁决拉着苏明御往城门口去,果见援兵已到。

  沐子龙率兵赶来了,和萧如镜手下的士兵奋战在了一起。

  虽然还是萧如镜手下的人马居多,但他们毕竟已经奋战了一天一夜,体力有所不济,双方的混战进入了僵持的局面。

  苏明御,祁决以及圣明教的剩余人马也参与了其中。林巍将军手下的八千人马只剩了几百人,还在后城门坚守。

  这样僵持了半天,淮昭手下的五万人马终于越过两大亲王的阻碍,赶到了旻城。

  兵戈止歇,萧如镜率兵退居了凌阳城。

  苏明御用尽最后的力气走至祁决的身前,一把抱住了他。

  两人的身上满是血污,大雨淋漓而下,冲刷了一切的尘埃与鲜血。

  祁决和苏明御去了一处闲置的民房避雨,涂了点伤药,简单地包扎了下伤口。

  用柴木升起的火已将外衣烤干,外衣被大雨淋去了所有的血液和痕迹,如果不是上面的划痕,根本想象不到它方才经历了什么。

  民房很避风,祁决和苏明御将外衣挂在架子上,一时无言。

  火焰渐渐熄灭,窗外的月色淡淡地洒在屋前的榕树上,叶子的表面隐隐泛着光,在风中轻轻摇曳着。

  塌上什么东西也没有,整个屋内像被打劫了一般干净。除了难以挪动的物品,民宅的主人收拾了所有的细软,出城逃难去了。

  屋内显得静谧而空旷,祁决顿了许久,道:“你不睡吗?”

  苏明御拉上了窗帘,倾身搂住了祁决。

  他抱了许久,像将所有的苦楚都融化在了祁决的怀里。

  窗帘轻微的晃了晃,洁白的月光照在了苏明御的发间,祁决的肩上。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祁决开口道:“我也有,这次你先说还是我先说?”

  苏明御想起他们分别前祁决说要送给他一样东西,却被自己打断了,道:“你先说。”

  “我知道你习惯了什么事都交给自己,如果能做到,你可以交给你自己。但如果做不到,偶尔也交给我好吗?”祁决轻声道:“这世上并没有完全的死局。如果真的有,我也希望你能带我一起。”

  “你害怕我承担你所承受的,你害怕我因你受伤,因你而死。”祁决的话语中带着难以言喻的伤痛:“可死并不可怕,和所爱的人阴阳相隔才可怕。”

  “就算你在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没有了,我也一定会在你的身边。”祁决清冷的声音混进了夜色里,竟有些哽咽的错觉:“哪怕我死了,化作一缕风,它吹过你的身边的时候,也一定是温柔的。”

  苏明御的泪水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滴落在祁决的肩上。一滴两滴,晕开了人世间一切的悲苦。

  “哥哥知道我身上为什么会有味道吗?”苏明御道:“那是我母系氏族专有的味道。他们说身上有这种香味的人是被上苍选中的人。当年我的父皇早有谋逆之心,不光参与了圣明教机关楼的修建,还强娶了我的母妃。所以她很恨我,恨到不想伪装。可我竟然看不出来。”

  “我就像个表演杂耍的人一样,先是学得很乖,我比所有人都要聪明,比所有人都要强。可她还是不喜欢我,我就像其他孩子一样动不动就摔跤,其实我撒娇,脆弱都是装的,我只是想让她多看我一眼。”

  “呃……”

  “她每天会给我喂药,那是我最快乐的时光,因为只有在那个时候她会拿出点耐心来哄我喝药。”苏明御道:“我觉得她是爱我的,毕竟我是她唯一的孩子。”

  “后来我才知道,那些都是毒药,只不过药性来得迟缓,难以察觉罢了。”苏明御的眼泪流了满面,“不,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我只是在欺骗自己罢了。”苏明御哑声道:“每次喝完药我的身体都会痛上一阵子。”

  “其实我应该被她毒死的。”苏明御道:“这样我就可以永远欺骗自己了。”

  “我六岁的时候,父王因为谋逆被斩于黄马坡下。那日是她生辰的前几日,我从秦大师那里第一次学会了制造机械鸟,打算送给她当生辰礼物。”

  “直到今天,我还能记得那扇大门推开时的那束光,是亮白色的,很刺眼。她终于不再伪装了。”

  “四日内,我遭受了种种「意外」,在快死的前一日,皇上召见了我。”苏明御的声音轻得像空气中的尘埃:“她急忙给我灌了一碗药汤来续命,并警告我什么也不能跟皇上说。”

  “可我根本没有机会跟他说。”苏明御道:“那日清晨,我步入皇宫内,看到了满殿的尸体,这世上唯一一个真心待过我的人,大萧的第三代君主仰着头颅瘫在了龙椅了,他的肚子上插着一把长剑,整个人几乎被劈成了两半。”

  “他带我去皇城酒楼内玩的那日,是第一次有人给我夹菜,可那双手却永远地垂在了龙椅上。”

  “后来我跟着宫内的人浑浑噩噩地逃出了皇宫,我跑回了王府,府内的东西全都被砸了,地上躺在许多熟悉的面孔,池水染成了血红色,我母妃的尸体被泡在了水缸里提炼香油。有人说,杀了喻王府内的小世子也能提炼出一盏香油,能带来天赐的好运。”

  “多少年后,我都能梦到那日的场景,那么诡异又荒诞。”苏明御道:“我赶在他们还没张贴告示前逃出了皇城,流浪数月,直到遇到一位老妇人收留了我,可却因此给她招致了杀身之祸。”

  “那时候,我认为我皇帝伯伯的死和阿嬷的死都是李庸造成的。我恨他,我活下去的唯一动力就是找他报仇。可第二年,他忽然暴毙了,我对他的恨无处寄托,转成了对李览的恨,对大梁江山的恨。”

  “可我真的只恨他吗?”

  “我恨的人多得去了,我恨慎刑司的人将我关在地牢里不见天日数年,我恨我的父王此生只匆匆见过我数十面,我还恨我的母妃为何不爱我,为何连欺骗都不愿意欺骗我……”

  “呃……”

  “哥哥,我不想恨了,我好累。”

  苏明御的声音异常虚弱,带着前所未有的疲惫。

  他的眼泪不停地滴落在祁决的肩上,濡湿了他的肩。却并不冰凉,是滚烫的,像在祁决的心里烫出了一个又一个烙印。

  那一晚,祁决听了苏明御所有的过往,或许还有讲不全的,讲的磕磕绊绊的,各种事情,不一而足。

  祁决无声地安慰苏明御,抱着他亲了一宿,苦涩的泪水被亲热的吻所代替。

  直到他哭得累了,也被亲得累了,抱着祁决沉沉睡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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