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传胪之期到,平崇帝于常泰殿中宣布殿试名次,礼部承接传至殿前阶下,由卫士齐声高呼传名。
“金殿传胪第一声,三元连中占魁名状元者,王允程。”
“金殿传胪第二声,二元连中榜眼者,赵凉越。”
“金殿传胪第三声,一甲探花者,项冕。”
赵凉越与众进士着蓝袍陆续进殿,两侧百官皆衣花袍而立,鼓乐洪天而震,举朝皆是喜庆颜色。
待传胪唱毕,三甲诸位进士皆至殿内,向平崇帝行三叩九拜之礼。
也不知是缘分还是怎么的,赵凉越礼罢起身时,注意到褚匪就站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着一身孔雀绯袍的官服,比常日多了几分凛然肃杀气,不怒自威,俨然是刑部罗刹的派头,在一众大臣间格外引人注目。
褚匪似是心有灵犀,赵凉越本只是匆匆瞥了一眼,却是正好两人目光隔空相会,褚匪那双桃花眼立即一弯,递了笑意过来。
赵凉越平静地收回目光,头坚决不再往那边偏一下。
“礼毕!”
在一众繁琐的仪式后,便是吏部尚书捧旨出殿,率众新科及第者出午门东行。
赵凉越离殿时,转身才得以远远瞥见病恹恹的平崇帝,还有左右的几名一品大员,譬如权势滔天的韩丞相,虽是年近古稀,却是精神矍铄,一双眼犹如鹰隼,无不流露着上位握权者的倨傲和狠厉,和一旁侧个身都要近侍相扶的平崇帝形成鲜明对比。
虎臣而犬君也,天下必为其祸。
众进士随榜沿着正中甬路出午门,一路东行至东华门,席棚早已备妥,金榜悬挂其中。
“王二公子果真是文曲星下凡,竟连中三元,不愧是汤博士的得意门生。”
“是啊是啊,不过我们状元郎也不是一鸣惊人的,自小京中谁人不晓其名气?状元郎乃是实至名归啊。”
“明日琼林宴,我可要好好讨教状元郎,到时候还要赏脸啊。”
金榜前,这群春风得意的才子们互相攀谈,自是以家世显赫的状元郎王允程为中心,赵凉越也不在意,自行随几个祝贺自己的人退到了一侧,项冕见状也跟了过来。
“我还是觉得,赵兄才是当之无愧的状元。”项冕看着王允程那幅明显得意过头,还要脸上故作谦虚的嘴脸,不禁靠过来小声谈论。
项冕是礼部尚书项洺之子,赵凉越之前有所耳闻,据说十岁便离开京都锦绣地,随堂叔待在漠北边关,颇有建树,此次奉旨参加殿试,几天前刚赶回京。
只是赵凉越没料到,项冕回京第二天就来登门拜访,一番交谈后,当场同自己称兄道弟,颇为豪迈。
赵凉越笑笑,道:“无甚关系,都是为朝廷效力。”
项冕摇摇头:“恐怕不服的不是只有我,虽我未曾见过赵兄在绯霞楼里挫伤王允程的气焰,但我回京后可是有不少人提起这事,力挺赵兄你。还有殿试之上,赵兄策问无不针砭时弊,一针见血,我们可是有目共睹的。”
“项兄倒是忽略自己了,一直留在边关为朝廷做事,匆匆回来随意登个常泰殿,就能高中探花,这要是专门早些回来备考,不必我们强太多?”
“哎呀,我这说正事呢,赵兄却是拿我开始取笑,而且我那在边关,就是跟着堂叔四处瞎晃悠,谈不上为朝廷做贡献。”项冕啧了一声,转移话题问,“赵兄,十日后便是吏部选试,你想六部何处?”
“户部。”
“巧了,我也是户部,以后也好有个照应!”
“这我倒是没想到项兄竟是意在户部,原本想着有边关从军经验,会到兵部去。”
“我倒是想,只是我爹就我一个儿子,他就想我回京找个清闲的职位,侍奉膝下,无论十天后我怎么答试,我那户部的清闲职位他早就给我准备好了。”项冕说话间,看到京兆尹带人送游街衣袍和仪仗来了,示意赵凉越看过去。
“赵兄,你看到京兆尹脸上那伤了吗?”
赵凉越望过去,只见京兆尹虽有意覆□□遮掩,但是那伤痕从眉稍到下颌,还是十分明显。
赵凉越道:“虽我一直在京,但还真没听到发生了什么大事,竟让京兆尹都受了伤。”
“那可不是什么大事,是丢人的私事,才发生不久,赵兄不知道也正常。”项冕略略八卦道,“赵兄一定听说过京都公子圈里的著名纨绔韩亭吧,就在昨天,京兆尹在碧璃亭看上个小倌,想要献给五皇子,结果那小倌不知哪里来的胆子,竟不同意,京兆尹可不管,直接让人强绑,彼时韩亭恰好就在附近,一怒之下就打了京兆尹,还一不小心手上铜扳指把他脸给划破相了。”
赵凉越微微皱眉,问:“那后面解决了吗?”
“他啊,能怎么解决?他老爹可是当场丞相,只能说到底是京兆尹,得给几分薄面,他哥韩将军亲自领着他去给京兆尹道歉,并送了一堆东西。”
“那这韩二公子回家,可免不得丞相一顿教训了。”
“他啊?据说早不怕了,早上挨打,下午就能又去找人鬼混。”项冕说着回想了一下,道,“说起来,我也十多年没见他了,小时候看他还是个粉雕玉琢的团子,乖巧可爱的很,估计现在早成了油腻发福的胖子。”
赵凉越正想替韩亭解释,京兆尹已经开始宣练圣上准许游街的旨意,随后让一甲三名进士入旁室内着袍,以赶吉时。
当三人换好衣袍,京兆尹亲自与协同的官员为其插金花,随后三人登马,锣鼓声响宣天,绿扇红伞支起,游街正式开始。
科举新贵素来惹目,长街两侧皆是人山人海,马车隐在期间根本动弹不得,加之此次的三位,皆是英俊非凡,风度翩翩,还都未曾婚配,比往年一堆老头好看不知多少,更是呼声鼎沸,不少胆大的姑娘甚至当街对他们抛花掷果。
然后就有一朵山茶花不偏不倚地落在了赵凉越的衣襟上,洁白胜雪,还带有淡淡清香,对比其他扔过来的芙蓉牡丹之类,让人心仪太多。
这肯定是位别出心裁的女子。
赵凉越不禁莞尔一笑,朝着扔来茶花的方向抬头望过去,然后看到了褚匪此时已经换回了平日那身招摇衣裳,正对着自己笑,还举了举同他手中一样的山茶花示意。
赵凉越:“……”
等到三人游街出了南平门,再往西南行到恒恩寺下马时,怀中都有花果。
王允程最先下马,随手把花果扔出去,回头看到赵凉越手里就一朵山茶花,乐道:“我自认赵兄一表人才,怎么只有一个姑娘送你东西?还,这么寒碜。”
赵凉越轻叹一气,心道,不仅只有一个,而且还不是姑娘呢。
“赵兄那是不愿意接受姑娘们好意,怕无缘份耽误人家姑娘,我策马在赵兄后面,看到好些姑娘在上面捧着东西等,你路过时人家可没动换,等到赵兄经过,啧啧,那场面啊,掷果潘安也不为过。”项冕一个翻身利落下马,走过来替赵凉越答话。
王允程笑了声,不悦道“我说项冕,你果真是个武夫,你这刚回京吧?还不知道京中局势也正常,只是以后莫要后悔。”
项冕挑了下眉毛,道:“笑话,一个偷窃他人东西四处炫耀的人,我有什么好怕的。”
王允程立即像是被踩中尾巴:“你!”
旁边等候的官吏见两人不对付,又哪边都不好得罪,忙上前赔笑道:“吉时已到,还望三位进恒恩寺进香。”
另外的官吏也应和道:“是啊是啊,这游街也实属累人,不如早些结束,也好各回府邸歇息不是。”
赵凉越上前两步,眼神示意了一下项冕,才以项冕先松口作罢。
三人拾级而上,明悟大师已经携众僧人寺前等候。
待进寺殿进香完毕,王允程显然不愿再与两人同行,还未等官吏话毕,就登马离去。
项冕倒是不急,看天气尚早,就和赵凉越在寺中吃些茶水点心作陪,明悟自是陪同着。
之前赵凉越以算命先生身份来过,自知这位高僧私涉朝政,佛法不专,禅心不静,但如今与之交谈,也不禁感慨,到底是有着大许第一高僧的名号,忽悠起人来也是一套一套的,自己还真比不上他。
比如项冕现在,就被明悟所说的一愣一愣的。
“大师刚才所言之身、口、意三业,以意业为重,其间具体妙意,可否在细细讲来?”
“自是心意为先者,方身、口无优无患。”
“那,要是手断了,脚也断了,只有意不行吧?”
明悟愣了下,显然是没想到项冕会这么问,于是笑了笑道:“贫僧所言,乃是禅意境界。以愿为先,引妙智起;如愿而了,故名愿智。”
项冕摇摇头,道:“看来我还是不懂,这样吧,等我回去好好想想,以后再来请教大师。”
说完,项冕起身邀赵凉越回城中喝酒,明悟跟着站了起来做送。
两人径直出来,到了恒恩寺门口,赵凉越看到一个洒扫的小僧,想到了什么,走过去对小僧道:“之前我有友人来庙中上香,遇到一个叫了玄的小师父,请求友人给他带糖,只是我和友人这次都忘了,还麻烦这位小师父替我转告,说我下次一定记得把糖带过来。”
小僧闻言脸上出现了害怕之色。
赵凉越心道不好,俯身又问了一遍:“这位小师父可以帮我转告吗?”
小僧哆嗦了一下,道:“转告不了,他没了。”
赵凉越追问:“什么叫没了?”
“去年秋天,下了好大的雨,路很滑,他掉到水中淹……死了。”
赵凉越不禁唏嘘,心道,这哪里是路滑?怕是那孩子嘴上不知轻重,被人推下去的。
项冕看赵凉越脸上有悲伤之色,等两人出了山门登马,便问道:“赵兄认识那个叫了玄的小僧人?”
赵凉越点点头,长叹一声,道:“是我初来京都时,无意中遇到的,古灵精怪的一个孩子,但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说了些不该说的。”
项冕也是唏嘘,问道:“和明悟有关?”
赵凉越楞了下,道:“确实,不过项兄是如何得知的?我还以为项兄对那明悟大师颇为尊崇。”
“拉到吧,我确实之前听他名声后,才今日有意留下来讨教,结果是个伪善之人。”
“何以见得?”
项冕回想了一下,道:“应该是见过真正的高僧吧,就我堂叔所在的边地,也是有不少僧人奉佛的,但是他们并不待在寺庙,而是在边地百姓中游走行医,指导耕种,做的都是济世苍生的善事,但反观这位,不禁面色红润非常,保养得当,一看就没有半丝忧国忧民的想法,虽是参禅多得,实则都是些饶舌的无用之言,忽悠京都这些个贵族还行,忽悠我可不行。”
赵凉越闻言不禁莞尔,朝项冕拱手做礼,道:“项兄之胸襟和胆识,赵某佩服!”
项冕笑着摇摇头,两人说话间,已经到了城门口,然后默契地停下。
项冕抬头看着城南平门四个字,感叹道:“当初离开京都,母亲送我也是在这里,只是如今回来,高中及第,她却早已经不在了。”
赵凉越道:“节哀,令堂在天之灵,一定看到了。”
“但愿吧,也不知这世间是否真的有奈何桥和投胎转世一说。”项冕转头看向赵凉越,道,“我一个伯父的小儿子前些日子得天花,不幸夭折,正在备办后事,不如在他旁边为那名了玄小僧人设个衣冠冢,也好陪陪他,两小孩一起走不孤单。”
这般不论三六九等的做法,赵凉越由衷钦佩,于是郑重地拱手道:“多谢。”
项冕摆摆手,轻叹一气,正要再说什么,肚子突然咕地叫了一声。
两人尴尬地相视,随后都噗嗤一声笑出来。
“五谷才是人最为要紧的啊。”项冕抱拳相别,道,“家里设宴等着呢,我先行一步,明日琼林宴再会。”
“再会。”
赵凉越目送项冕离开,自己也回城南小院。
柚白一脸不悦地坐在门口,看到赵凉越回来,顺手替他把马牵进去,一声不吭。
赵凉越笑道:“怎么了,谁惹你了?”
柚白没回答,加快步子牵马进了后院,暴力地抱起一堆草料扔给马,然后怒气冲冲地到堂前石阶上坐着,接着垮着个脸。
赵凉越自然知道柚白为何不开心,一撩衣袍坐到柚白旁边,道:“怎么着我也是榜眼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柚白哼了一声,道:“是他们有眼不识泰山!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我和刑朔打个赌,如今我输了,我就要陪他练武。”
赵凉越闻言笑了,道:“这不是好事吗,能陪你正儿八经练武的人可不多,他应该是京都里最好的选择了,你这心里肯定是高兴的,真正伤心的,不过是我没拿到状元。”
被看穿的柚白火焰小了下去,但依然生气:“你可是帝师教出来的,那个姓王的怎么比……”
赵凉越堵住了柚白的嘴,无奈道:“这事不是可以随便说的,自己院也不行,万一隔墙有耳呢?”
柚白忙低头认错,赵凉越才松开。
“对了,让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柚白凑到赵凉越耳畔,小声道:“那种尾巴带淡青色的鸽子,是宋叔用来联络的,但是公子你绝对想不到宋叔是谁的人?”
“是吗,谁啊?”
“就刑部那个,褚尚书啊。”
赵凉越愣了下,随即想通了什么,淡淡笑了下,吩咐柚白:“去抓几只,然后去让宋叔烤给你吃,说你无意中抓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