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 小院里一片静谧。但不知为何,叫了一天的知了此刻仍不知疲倦,还在叫个不停,在这安静的夜里分外扰人。
六月末, 酷暑难耐, 偏巧近来几日天气闷热, 又不肯下雨,总是阴沉沉的令人喘不过气来, 似是要憋住劲儿,狠狠地下上一场。
又热又吵,向羽书在床上辗转反侧, 根本睡不着,旁边的秦落羽自然也无法安心入眠,起身拿了扇子,轻轻帮他扇着:“相公, 我帮你扇一扇,你静静心,一会儿就好了。”
“算了, 我自己扇吧。”向羽书穿着里衣起身,到桌边坐下, 另拿了一把蒲扇,“哗哗哗哗”地扇着风,回头对秦落羽道, “咱俩贴在一块也热,你先睡。”
秦落羽坐起来, 也打着扇子,摇了摇头:“不, 你不在我睡不着。”
向羽书轻笑一声:“我外出不回家的时候,难道你都一夜醒着到天亮?”
“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你明明在我身边,要是不陪我,我就觉得孤枕难眠。”秦落羽也走到桌边坐下,勾了勾向羽书的手指,甜甜笑道,“相公嫌我太痴缠么?”
向羽书轻轻捏了捏她的脸:“怎么会,我是你相公,你若不爱缠着我,我才要担心不是?”
秦落羽略有些羞涩地低下头。
“但是落羽,不知道你会不会缠我一辈子呢?”向羽书道,“若有一天你变心了,不喜欢我了,你会离开我么?”
秦落羽愕然:“怎么会?你我已经结为夫妻,我当然要与你厮守终身。夫妻已是家人,谈何变不变心,喜不喜欢,怎么能随随便便就分离?除非我犯了七出之条,相公要把我赶出去。”
“既是一家人,就当互相包容。”向羽书深深地看着她,“只要你有苦衷,又愿意向我坦白,而且没有酿成恶果,我都会原谅你。”
“真的?”秦落羽的眼睫颤了颤,微微垂下,似是不敢直视他。
向羽书认真道:“真的。”
“有你这句话我就知足了,落羽嫁了个好相公。”秦落羽笑了起来,“我把井里冰的西瓜取来给你解解暑吧。”
“我陪你去,说不定外边凉快点。”
向羽书和秦落羽一起去了院子里,将西瓜捞上来,虽然不够冰,但也凉凉的,在这闷热的夏夜里足够沁人心脾。
屋顶上的衙役换了人,与他们两个不熟,不管向羽书怎么喊,就是不肯下来,向羽书和秦落羽便给外头的几名衙役送了几块,两人便在院子里吃了起来。
才吃了几口,向羽书便听见左横秋的鸦哨声响起,登时精神一震。
秦落羽见他突然停了手,便道:“怎么了?”
“我有事要出去一趟。”向羽书站起身往屋里走。
秦落羽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现在?这都已经子夜时分了。”
“嗯,临时收到消息。”
两人进了屋,向羽书拿起外袍往身上套,秦落羽站在一旁,好似有些不知所措。
“那……你去多久回来?”她犹疑了一会儿才问,好像生怕问多了招人怀疑。
向羽书穿好衣裳,拎起挂在墙上的刀:“不太清楚,不是出远门,放心吧。你困了就先睡,别等我。”
说罢他便推门往外走,秦落羽追到院子里,呆呆地目送他的背影离去。
左横秋仍是易容成了李三,正在院外等着向羽书。
向羽书被放置了许多天,听到熟悉的召唤声,本就兴奋,见到易容后的左横秋,更是激动,险些叫错名字。
“向兄弟,张大人有请,请随在下走一趟。”左横秋冲他拱手。
向羽书连忙回礼:“辛苦差大哥。”
院子内外守卫的衙役见是熟人,也没多问,他们只负责看守,而且并没收到要阻止向羽书外出的命令,便冲他俩一点头,大大方方让他们离开。
左横秋这么大大咧咧把向羽书叫出去,也不怕这看守的人当中有宋鸣冲的眼线,本就是要给这人设迷魂阵的,大家兵不厌诈,有来有往。
待出了小巷,向羽书才凑近左横秋,低声问:“左哥,是有什么新情况了么?”
左横秋并未答话,而是问:“这几日你可还好?”
“嗯,没什么事,跟以前一样,我出门也没人拦着,但听说城里四处搜寻我们的踪迹,我也不敢乱跑,就在家里待着。”向羽书老老实实道,又问,“戴爷和风姐救出来了么?”
“没有,他俩还在牢里待着。”
“今夜你找我来,是打算去救他们吗?”
“此事再议,他俩在县衙里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左横秋看了向羽书一眼,“你家里头那个,还安生么?”
向羽书神情一滞,低下头:“嗯……”
“真的?”左横秋意味深长道。
向羽书逃避着对方的目光,思量片刻才道:“放心吧左哥,她是我的妻子,我会看好她。”
左横秋见他这样,也便不再多问,抬脚跃上院墙,带着向羽书向远处奔去,几乎跨越了大半个归梁府城,才在一处阴暗小巷处停下。
向羽书跟方才向左横秋隐瞒,心里已经十分内疚,一路上也没敢多问什么,老老实实跟着走,现在见来到这陌生地方,一时有些茫然,东张西望一圈后,才惴惴不安问道:“左哥,来此地做什么?”
两人已经走到巷尾处,前边的路被两侧院中伸出的大树挡住了所有月光,黑黢黢的一片,什么都看不到。
“带你见几个人。”左横秋言简意赅道,领着他往那黑暗中走去。
向羽书莫名心跳加速:“见谁?”
“羽书,是我。”聂云汉从黑暗里走出来,皎洁月光照出他脸上一闪而过的微笑。
向羽书愣了一愣,大步向他冲了过去,无视了后面跟过来的卓应闲、云虚子和凌青壁,结结实实地抱住了聂云汉。
“汉哥!”向羽书心中有愧,这一声带了哭腔,“对不起!我之前不该跟你那么说话。这些日子我每天都挂念你,又不能出去找你,心里难受死了!”
聂云汉没想到他反应那么大,与卓应闲面面相觑,才拍了拍向羽书的肩膀:“好了好了,我这不没事儿了么,一回城就来见你了。”
向羽书抽泣着放开聂云汉,退后几步,恹恹地跟卓应闲打了招呼,又跟云虚子见过礼,看到凌青壁也在场,稍稍意外了一下:“凌大哥?”
“啧啧,老聂,你们赤蚺祖传哭鼻子么?”凌青壁笑道,“这位小朋友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谁、谁哭了?!我这是激动!”向羽书嘴硬道。
凌青壁撇着嘴,煞有介事地配合着点头:“是啊,激动。”
向羽书:“……”
聂云汉在一边乐了几声,出来主持公道:“行了,别逗他了。说正事吧。”
向羽书擦了擦眼泪:“你愿意用我了吗?你还信任我吗?”
“傻瓜,我什么时候不信任你了?有些安排是权宜之计,并不代表对你有看法。”聂云汉戳了戳他的脑门,“若是不信你,还叫你来做什么?”
向羽书抬手发誓道:“汉哥,我保证绝不拖后腿,一切都以赤蚺的任务为重!我自己的事,我……我会料理好。”
“好,眼下事情紧急,也就不多浪费时间了,我和阿闲这几日在平野那里的事等回头有机会再告诉你。”聂云汉道,“平野做了一批有杀伤性的武器要运往京城,我们当务之急是要把这些东西拦下来,但是宋鸣冲会暗中相助他,仅凭我们几个的实力难以抗衡,所以需要尽快把这个消息送到韩指挥使那里,让他派人来帮忙……”
向羽书当即便道:“我去送!汉哥你信我,我走过那条路,熟得很,绝对不会出差错!”
聂云汉摇摇头:“这次不能让你去。”
“为什么?!”
“一来这太危险,二来,宋鸣冲抓了风姐和戴爷却没动你,就是认定我们回来之后会派你出去送信。”卓应闲道,“你信不信,现在你这一离开,他那边就已经收到消息了?”
向羽书知道他指的是秦落羽,此刻他也不敢再辩驳,低头道:“我、我听汉哥安排。”
“我故意让你出来一趟,就是做戏给他们看,好引起他们的注意,再就是也想见你一面,免得你心里七上八下。”聂云汉道,“宋鸣冲不知道凌兄来帮我们,他定是认为不是你送信,便是我亲自去送,所以这次,我需要凌兄来担任这个信使,摆宋鸣冲一道。”
“明日清早,羽书你和凌兄一起上路,到时必定会有人来跟着你们,你们便带着他们兜圈子,出城后,会有孔大哥派来的人与你们会合,届时凌兄便可以脱身,去找韩指挥使,羽书你就去孔大哥那里,等着与我们会合。”
卓应闲接口道:“宋鸣冲一定会加强城门防守,严查我和汉哥,到时我们两个会故意现身,吸引他们的注意力,这样他们便不会知道实际上这消息已经送出去了。”
向羽书听后,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又垂下了头。
聂云汉按着他的肩膀:“任务不分大小,都很重要。但送信之事太危险,你一个人我不放心,此次交给凌兄最为妥帖。”
“我懂,汉哥你放心吧,我定会好好完成任务。”向羽书坚定道。
聂云汉笑笑:“我相信你。”
交代完之后,左横秋便又陪着向羽书返回小院,聂云汉等人则继续待在巷子里。
左横秋和云虚子入城后,几乎将整个城都翻了一遍,也没见到有可疑的车队,他们几乎断定车队已经出城。
凌青壁已经到码头附近跟孔昙互通了一次消息,顺便将码头的船只大体打探了一番,也没见到有什么可疑的商船。
接下来就得尽快把消息传递给韩方,让他加紧时间设卡查验,要是车队离开韩方的管辖范围,就难以追踪了。
如果车队拆分开来,分头走不同的路,那更是海底捞针。
而现在城内守卫森严,聂云汉和卓应闲一露面,就发觉处处是影子,他俩这一晚上只顾着甩尾巴,实事儿一件都没干成,现在绑手绑脚实在令人焦躁不安。
卓应闲道:“汉哥,不如我们还用上次在文州的办法,抢了车马跑路?”
“宋鸣冲应是做好了准备,恐怕不成,这次不如白天跑,混入人群中他们不好追。”聂云汉道。
云虚子问:“云汉,你让向小兄弟跑出来一趟,等于明晃晃地给宋鸣冲下饵,可他身边还有钉子,你就不怕他们对他下手?”
聂云汉胸有成竹道:“不会,宋鸣冲怕我们临时改变计划,因此在我们的信使出发前,他一定会按兵不动。另一方面,秦落羽不会功夫,她若真想谋害羽书,羽书定能察觉。”
“我见方才羽书对你的态度,他应是发觉了秦落羽的身份。”卓应闲道,“不过我看他是真动了情,还想保她。”
这一点聂云汉也看出来了,之前还担心他得知真相后会承受不住,看来那会儿的担心是多余的。
这孩子真正成熟了,至于他想保秦落羽,聂云汉并不认为这有什么,反正此事一了,大家也都不必再刀尖上舔血,秦落羽若愿意跟着羽书,也算是段姻缘。
至于秦落羽曾经居心不良这种事,若羽书都不介意,旁人又有什么可说的。
聂云汉点头道:“嗯,羽书有了足够防备,我便不担心他的安全。况且还有府衙的人在,宋鸣冲显然是对赤蚺手下留情的,平野应当也不会伤害羽书性命,他们也不会放任哈沁的人胡来。”
卓应闲补充道:“况且宋鸣冲跟平野是私底下合作,此事又与哈沁有关,他要沾上肯定说不清,自然也不会昭告手下,让衙差和府兵们知道。所以只要衙差还在小院外守着,秦落羽和她的主子仍然得偷偷摸摸接头,更不可能由着别人闯进来杀人。”
“这样我便放心了。”云虚子捋捋胡子,点头道。
“对了老聂,你说宋鸣冲不知道我们来帮你们,这话我有点担心。”凌青壁道,“他毕竟跟过韩指挥使,也是为数不多了解我们灵翅的人。我救左老弟的时候露过身手,恐怕他会有所察觉。”
卓应闲想了想:“就算他知道灵翅来帮忙又如何,现今他也认不得你们的相貌,你们又不像赤蚺似的画像贴得满城都是,应该问题不大,别杞人忧天。”
“阿闲说得对。”聂云汉道,“凌兄,我们不可能做到算无遗策,宋鸣冲也没开天眼,别想太多,尽力而为就好。”
凌青壁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白牙:“老聂啊,你家小美人儿说啥你都觉得对,太昏庸了吧。”
聂云汉轻轻怼他一拳:“那是因为他说得就是对,别挑事儿了,我们继续再四处看看。”
卓应闲给了凌青壁一个厌恶的眼神,跟上聂云汉的脚步走了。
凌青壁:“嘿,开玩笑也不行?”
他正要跟出去,被旁边云虚子扯了扯袖子,老道士非常诚恳地问道:“凌兄弟,你到底怎么惹着我家小弦儿了?我还从来没见他对谁这么不客气过。”
凌青壁挠了挠后脑勺:“我那不是……啊……不小心捅了老聂一刀么,捅得也不深!而且你徒弟很快就捅了我一剑,怎么也算扯平了吧!”
“哦……我懂了。”云虚子充满同情地看着凌青壁,“扯平是不可能扯平的,在他眼里,你的小命都不值那一刀。你还动不动就喊他‘小美人儿’,我徒弟最厌烦别人这么叫他,他这孩子本来也不算心宽,你还步步踩上他的雷,一踩一个准儿——以后逢年过节,还是少来往吧。”
说罢,老头子一叹三摇头地走了。
凌青壁:“……”
“做人怎么能这么不随和呢!小美……不是,小伙子欠教育!”他郁闷得紧,嘟嘟囔囔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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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羽书一进门,秦落羽就醒了,起身去迎他,接过他手里的刀挂在墙上,帮他宽衣解带。
“还以为你要天亮以后才会回来。”秦落羽满心欢喜,“渴不渴?我给你倒水喝。”
向羽书点点头:“嗯。喝点水我得赶紧睡了,现在约莫丑时正,我卯时末要出远门,还能睡一个多时辰补补精神。”
秦落羽讶异道:“这么着急?上次你不还说会提前告诉我?”
“这也由不得我啊。放心,快马加鞭两三天就回来了,不用准备什么东西。”向羽书道。
“还是去上次的地方吗?”秦落羽不禁问道。
向羽书看了她一眼,秦落羽赶忙低头,看看手里端的茶壶:“哎呀,没水了,我去打水。”
说罢她便匆匆向门外走去。
向羽书对着她背影道:“不用烧了,喝点凉的就行。”
“嗯。”
片刻后,秦落羽捧着茶壶进来,往杯子里倒:“井水凉凉的,倒也解暑。”
向羽书端起杯来“咕咚咕咚”喝得见了底,又自己拎起茶壶续上,喝痛快了才一抹嘴站起身,去收拾出行的东西。
秦落羽赶忙道:“你快去休息吧,放着我来。”
“不行,带的装备我得自己收。”向羽书取出百川带,挨个口袋检查了一遍,趁秦落羽不注意,拿了一颗百解丹出来,丢进嘴里。
那茶水里有东西,他能闻出来,不是毒药,想来秦落羽应该也只是要套话,所以那药并不会致命,应是类似赤心露一样的东西。
向羽书原本以为,秦落羽什么都不多嘴问,是为了显示她没有异心,直到发现她真的有问题,他才明白,她什么都不问,是因为她什么都知道。
知道他们是赤蚺,知道他们在查独峪人和关平野,而她只需要守在自己身边,观察自己的举动,就能推断出想要的线索。
何必多嘴问呢,这样反而更容易暴露。
这几日来,向羽书才知道自己有多么可笑,想想他与哥哥姐姐们的争吵,想想自己的执拗,那简直……蠢到了家。
或许他并不是全无察觉,而是不能接受自己的失败,才会如此抗拒大家对秦落羽的猜忌。
向羽书曾经想,自己怎么有脸自称赤蚺?明明蠢得被一个钉子玩弄于股掌之上,自己还真心实意地爱上了她,娶她做妻子。
不过落羽这枚钉子居然肯嫁给他,也真是牺牲很大了。
但或许她有更在意的东西,比如对她主人的忠诚,名节贞操对她来说,可能不值一提吧。
真心对她来说,又算是什么东西呢?
可是向羽书心里仍是有一点点不甘心,他觉得秦落羽不是穷凶极恶的坏人,或许也是有苦衷的。
不知道做完这件事,她是不是就不用再受那主人的控制了。
若是那样,向羽书觉得,只要自己保证这最后一次任务不出差错,那落羽也不算对自己犯下什么不可饶恕的大错。
左右赤蚺之后都不存在了,只要落羽还愿意跟他一起生活,他……也能原谅她,甚至保护她,就像以前说的那样,找一个地方平平静静过日子。
向羽书将出行用的东西迅速备好,便到床上去躺着,边走边道:“也是怪了,方才还挺精神,突然就困了。”
“这都什么时辰了,能不困么。”秦落羽拿着扇子,笑盈盈地坐在床边,“相公,我不睡了,帮你打扇子,过会儿卯时正我叫你起来。”
向羽书侧过身来,面朝着她,迷迷糊糊道:“不睡?多困啊……”
“等你走了我再踏实睡。”
秦落羽轻轻扇着扇子,送来一阵凉风,却吹不散向羽书心中的大雾。
他闭着眼睛,把脸埋进胳膊里,生怕被对方看出异样。
秦落羽一直没吭声,向羽书的困意还真的上来了,他咬牙强撑着,生怕错过什么。
都给自己下了药了,她应该是会有所行动吧。向羽书闷闷地想。
若是她什么都不做,倒也算是件好事。
可是过了没一会儿,秦落羽还是动了,她轻轻推了推向羽书的肩膀:“相公,你睡着了么?”
“嗯……怎么了……”向羽书闭着眼轻声道。
他感觉秦落羽凑过来,带来一缕香风,接着便听她小声问道:“醒了你要去做什么呀?”
向羽书心中咯噔一沉,把脸往手臂中埋得更深,咬住嘴唇,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片刻后才装作迷迷糊糊道:“给韩、韩指挥使……送信。”
过了片刻,又听秦落羽问道:“是你去送,还是与别人一起?”
“别人?”向羽书心如刀割,他怕自己装不下去,闭着眼转了个身,背对秦落羽,“……谁啊?”
“比如说……左哥?或者你的汉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