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竹生淮安>第25章 

  隆安十一年,季秋。

  卯时。

  天光刚擦亮,日头还没出来,整个魏宫笼罩在清晨的朦胧中,像一头磨尖了牙的猛兽蹲踞着,因着看不清深浅,更让人心生畏惧。

  禁军十六卫于空旷的宫道肃穆而立,玄衣玄甲,与魏宫融为一体。

  鼓声响过三遍,一行北燕人在内侍的引导下由玄武门而来。

  北燕朝内忽尔汗与二皇子毕力格争权已久,此次忽尔汗死在魏国,二皇子借机上位,头一件功绩便是想趁魏国刚经历宫变,以忽尔汗之死大做文章,从中谋取北境十城的控制权。是以得到消息后二皇子立刻派遣使团来魏。

  北燕使者入殿时,大魏朝臣已然文武分列于殿内。领头的使者在内侍后头垂首而行,从门口走到御前的一路,余光暗中打量着魏国的朝臣。

  他见周阁老果然不在朝堂上,心中暗喜。心道魏国这么多年一向由周阁老把持着,一朝失了主心骨,他这趟就极有可能从魏国这儿讨到好处。

  行至御前,见魏国皇帝近处为首站了两人。

  一人甲胄傍身、凶悍阴沉,一人清冷纤细、风流蕴藉。

  使者心头一跳,却来不及细想,跪倒在地拜见魏国皇帝。他一边口中说些歌功颂德的场面话,一边脑子转的飞快。

  身披甲胄的他认得,是当年令北燕边境闻之胆战的活阎罗,前些年听说死在外头了,不知怎么又好好站在这儿。

  一身文气的想来是魏国的太子太傅,听说就是他带着魏国太子从忽尔汗手下逃出生天。只是传闻他受了一身伤,是个命不久矣的样子。不想眼下见着虽是面色苍白了些,竟是腰背笔直、毫无疲态。

  再一回想,自他从玄武门入了魏宫,所见禁卫刀锋戟利,朝臣冷静沉稳,竟是不像刚经历过宫变的样子。

  倒像是,倒像是布好天罗地网,只待他入瓮了。

  这使者猛然惊醒,盯着额前的一小片地面,冷汗直下。



  他来的仓促,本以为魏国元气大伤,并未做好完全准备,若是……

  待皇帝让他起身,再开口时,他面上不敢显露,心里已然大乱,再不敢投机取巧,字字斟酌道:“吾王听闻先王忽尔汗死于魏国宫廷,心中悲痛,还请魏帝给个说法。”

  皇帝颔首,淡声道:“忽尔汗犯我国都,意外身死,寡人深感遗憾,却也无可奈何。”不待使者开口,又道,“此事由太傅经手,一干事仪,还请太傅详述。”

  段青竹应声出列,略一施礼,抬眸,凤眼清澈。

  那使者只觉得这一眼便被对方看透了自己的全部筹码。

  萧道坤立于段青竹身旁,看着自己心尖上的人于朝堂之上言辞清晰、掷地有声,只觉得心中骄傲又恍然。原来他不在身边的这七年,当初谨慎小心的小十三,已然成长为能为大魏独当一面的太子太傅。

  午时。

  红日当空,其道大光。

  钟响三声,余韵缭绕整个宫城。

  北燕的使者铩羽而归,一路沉默地走过宫道,一炷香之前,他刚刚代表北燕同魏国签订了三十年的条约,那条条款款,或许会影响两国十年甚至百年的前行道路。

  出了朱雀门,他忍不住回首,最后看向这座巍峨的宫城。

  魏国的皇城历经二百年风雨,屹立不倒,于正午的日光之下熠熠生辉。

  隆安十一年,魏国与北燕签订条约,史称隆安协议。

  自此,三十年两国边境太平,开通了一条横贯南北的通商之路,造福沿途十万百姓。

  朝堂。

  燕人走了,众臣的面色却不曾轻松多少。

  外患处理完,眼看着就要处置老氏族了。如今主谋周氏已然下狱、府邸查封、宜妃被囚禁宫中,老氏族彻底失事。反观革新派,段青竹对北燕使者铿锵有力的言辞还在众人耳中回响,端的是风头正盛,若是段青竹愿意,顺势彻底拉下老氏族一派其他家族的人……

  一时间没有参与通敌的老氏族,人人自危。

  这帮人里有个纨绔,官做到了工部掌固的位置。这人无半身能耐,平素却是仗着家室胡作非为。

  自方才段青竹开口起,他便是面色惨白,冷汗便止不住地流。当年段青竹还在南风馆的时候,他去点过几次,后来不知段青竹使了什么手段上了朝堂,他一向对此嗤之以鼻,自持着身份,不时给对方使些绊子。

  如今段青竹却得了势,第一个想整治的怕不就是自己!

  他躲在人群之中,越想越怕,神经质地拿袖口擦拭脑门上的汗。强忍着等了片刻,朝堂上却一片沉默,不见有人开口。

  这掌固心里的那根弦“啪”地一下崩了。

  他连滚带爬地出列,跪倒在御前,涕泗横流,口中大喊:“陛下!陛下!不要听信妖人之言,杀害忠良啊陛下!”

  他“砰砰砰”叩了三个响头,猛地起身指向段青竹,发狠道:“此人本是南风馆的小唱,是个狐媚惑主的东西!万万不能听信此人之言啊陛下!”

  他又磕几个响头,绞尽脑汁把能想到的脏水都往段青竹身上泼了个遍,而后便长跪不起,只等朝野哗然、陛下震怒。

  出乎意料的,等了很久,只等来满堂寂静。

  工部掌固浑身的血瞬间就凉了。

  其实这么些年,关于段青竹的出身,在场众人但凡消息灵通一点的,或真或假的多少都听过一些。但是出身的真假难辨,段青竹的手腕和魄力都是在场的人可都是有目共睹过的。一些人尊重他,有的话就当耳旁风;一些人畏惧他,听到了也只敢压在心里。

  这工部掌固平日里就是个靠家族庇荫的草包,如今指定是吓傻了口不择言,才在这个时候把话捅出来。

  有人沉默着看笑话,有人气愤却无从辩解。

  朝堂一片沉默。

  在这死寂一般的沉默里,龙座上的人终于大发慈悲地开了口,却是看都没看跪在地上的掌固,只是淡声吩咐淮安王:

  “让人进来吧。”

  萧道坤应声出去,几息的功夫便返回来,身后跟着一个面色温和善良的年轻人。

  众人觉得这年轻人面善,均是一愣,而后便忍不住小声议论起来。

  忽然有人道:“你们说,这像不像郑……”

  “……可郑家不是满门抄斩?”

  一片切切察察的声中,萧道坤领着人走到御前,拱手道:“启禀陛下,郑家遗孤郑礼带到。”

  群臣哗然。

  萧道坤说完便归列,在转身的刹那,冲段青竹安抚地笑了一下。

  段青竹同他对上视线,只觉得心口像是有蜜糖化开,垂了眸子,不露痕迹地弯了弯眼睛,心里挺高兴。

  他稍微一想便知道一定是萧道坤救了郑礼。

  就如同萧道坤当初保下自己的性命一样。

  方才,他其实听那掌固说他做过小唱的时候心里并没有什么波动,他早就接受自己曾经有过的这个身份。那些年南风馆的日子磨平了他的傲气,给他无论置身何地都能冷静思考的勇气。况且,以他现在的身份,区区一个语焉不详的指控也奈何不了他。

  萧道坤还要安慰他。

  这么点小事儿,那儿就至于了。

  他想。垂下的眸子里全是笑意。

  他这厢想着,那厢郑礼已然叩拜过皇帝。

  皇帝道:“寡人这些年派人查访多年前的案子,发现周氏联合张氏、谢氏、苏氏处置了很多朝廷的肱股之臣,罪名大都语焉不详。”

  皇帝走下御阶,亲手扶起郑礼,缓声道:“卿可愿以郑氏遗孤的身份代表那些死去的忠臣,为他们见证沉冤得雪?”

  郑礼抬起头,抿紧嘴唇忍了又忍,终是留下两行清泪,再次伏跪在地,颤声道:“是。”

  皇帝便颔首,拍拍他的肩膀。

  而后转了方向,几步行至段青竹身前,缓缓道:“卿,可愿以段氏遗孤的身份,为含冤而死的忠臣,做个见证?”

  段青竹一愣。

  而后在满朝文武或恍然或震惊的目光中,俯身下拜,行稽首大礼,口中称是。

  再抬首,眼中潋滟,已然泪流满面。

  伴着郑礼清朗的陈述,认证物证依次面圣。

  正午的日光下,郑氏和段氏的遗孤代表逝去的忠魂见证着,一切以权力和贪婪为目的做下的罪恶无所遁形。

  沉冤终得昭雪。

  九泉之下的英魂,得以瞑目。

  隆安十一年。

  隆安帝撤内阁。周阁老、张瑞等人以谋逆、残害忠良之罪抄家处斩,周氏长女宜妃赐死。沈爻虽参与谋反,但念其召回兵力及时,戴罪立功,遂处其官降一职、罚俸三年。

  至此,把持大魏近百年的周、张、谢、苏四家为首的老氏族走向没落,以淮安王、太傅为首的革新派正式走上历史舞台。年轻的隆安帝开始了他大刀阔斧的政治改革,史称隆安之治。

  历经二百年的大魏王朝从此焕发新的生机,走向又一个辉煌。

  散了朝,郑礼随人流走出大殿,抬眼瞧了瞧偌大的魏宫,只觉恍然如梦。

  当年郑氏抄家灭族的时候,他不过半大个孩子。前脚还在巷子里听人说书,后脚就瞧见一队官兵气势汹汹地破了他家府门,有家丁上前阻拦,瞬间就见了血。于是女眷尖声的哭叫隔着一整个巷子都听得见。他吓傻了,手脚冰凉地在原地不知所措。

  郑府堆满了官兵,他不敢回去,只能惊惶地出了茶馆,跑到阴暗的窄巷里蜷缩着,听着巷子那头传出半点声响就能吓得手脚痉挛。渴了就就着路边的积水喝几口,饿了就到馆子旁边扒拉些剩饭,把一身锦服滚得泥和着土看不出原样。

  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了几天,有一日,街里街外忽然都一股脑地往菜市口涌去。他被夹在人流里,零星听到几个字眼,什么“处斩”、什么“郑家满门”。

  他脑子“嗡”的一声,忽然就不管不顾了,大叫起来:“怎么就是满门了?!唔唔……”我呢?!还有我没被抓去呢!一定还有很多活着的人的!

  他话没说完,猛地被人群中伸出的一只手捂住嘴,连拖带拽地把他弄到马车里。

  他也没了反抗的力气,上了马车就蹲在角落里不吭声。过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淌下泪来,一抽一抽地呜咽,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郑礼终于缓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在秘密去往北境的路上了。

  灭族的伤痛被塞外的风沙掩埋,他在北境的冻土上见识了战场的残酷。

  他在刀戟的碰撞声中、在一次次害怕得手抖地缝合伤口的鲜血中,长大了。

  他猜到是淮安王用手段救了他,于是怀着感激,等到能为王爷出力、为家族伸冤的那一天。

  这一天终于是到了。

  郑礼想着事,下台阶的时候一没留心就踩了个空,手忙脚乱地要稳住身子时,一双手臂伸过来托了他一下。

  郑礼松了一口气,欲要道谢,转头就对上一双熟悉的凤目。

  段青竹看着他,一时间感慨万千,却斟酌着不知怎么说出口,于是只温柔地冲他笑笑。

  郑礼见了他,很有些孩子气的高兴。张口要叫,却又怕他有顾及,两个字在舌尖滚了半天没出声。

  段青竹便笑,拍拍他手背:“小公子叫我什么都好。”

  郑礼便垂了眸子,小小声喊他:“十三……”

  段青竹应了声,他便复又高兴起来,亲亲热热地拉着人往出走:“我就知道你是很厉害的人!我在北境的时候听他们说到太傅,我就猜到是你,果然没错!”

  段青竹凤眸含着笑,问他:“小公子在北境过得可好?”

  “是好的。”郑礼答,“军营里的人都待我很好。我还学了医术,现在是很好的大夫。”

  他看段青竹惊讶地看过来,忽然又想起什么,拉着手凑近了些,悄悄道:“王爷和我说你们在一起啦,是真的不。”

  段青竹好几年没有过这种跳跃式的对话,怔了一下,慢了半拍才答:“是。”

  郑礼便做一副老成的样子点点头,也拍了拍他手背:“很好的。我祝你们百年好合、白首成约!”

  段青竹笑着谢过他,又邀他回府去,大家聚在一起吃个团圆饭。

  郑礼在北境还有事做,只留了一晚便需回去。

  段青竹头天晚上给他备好了马和护卫,又在萧道坤无奈的目光中收拾了一袋子衣食细软,都给他带上。

  次日清晨,段青竹把人送到西城门外,看着郑礼红着眼睛上了马,心里头放不下,拉着手千叮咛万嘱咐,生怕郑礼路上吃了亏、受了寒。依依不舍的样子给萧道坤看得陈醋翻了好几坛。

  郑礼心里也舍不得,段青竹说什么都乖乖点头,等到他把该说的都说尽了,吸了吸鼻子,眼泪汪汪地同他们道别。

  段青竹便松了手,仍是拍拍他:“要好好的,注意身体。”

  郑礼抹了把眼泪,点头:“我会的,你们也要好好的。”

  萧道坤受不了他们俩的黏糊劲儿,把段青竹搂到怀里,对郑礼道“好了,快去吧。颜墨安还在等你。”

  郑礼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去了老远还要回头用力挥手,喊道:“明年我们一起回来看你们!”

  段青竹大声应他,应完了反应过来,扭头看萧道坤,皱眉道:“什么颜墨安?”

  萧道坤揉了揉他发顶:“颜家的小子,功夫不差,思维也活络,挺不错的。”

  “唔。”段青竹含糊不清地应,目送郑礼离开,眼看那身影已然成为一个小点消失不见,这才回过头来狐疑地看萧道坤,“颜家二公子,我听说过,不是个好相与的……郑礼怎么跟他混到一起去了?”

  想了想,又道:“你说郑礼会不会吃亏?”

  萧道坤颇为无奈把人裹在袍子带上马车回府,口中敷衍:“他吃哪门子亏,颜墨安哪能让他吃了亏去。”

  “可是……”

  “没有可是。”萧道坤狠狠揉了一把他的细腰,惹得怀里的人一声低吟,“我忧国忧民的段大人,你有操心他的功夫不如操心操心我,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