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竹生淮安>第15章 

  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的,半天的功夫,已是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

  十三跟着王爷一路边走边逛,穿过朱雀大街,往东边一转,竟是一片梅林。

  初雪沉甸甸地压在红梅枝头,一片白茫茫之中,更显出这一点红的明艳。

  十三笑吟吟念道:“梅花得意占群芳,雪后追寻笑我忙。”

  王爷揽着他,眸子里映着眼前人的笑影,也扬起一个淡淡的笑:“折取一技悬竹杖,归来随路有清香。”

  十三拉着王爷往林子里去,边笑:“折便罢啦!离了枝,失了魂,梅便不是梅啦。”

  他这样笑着闹了会,跑累了,安静下来,乖乖让王爷抱着,不再出声。

  雪下过,天地间便静谧了。

  十三靠在王爷胸膛上,静静地听着那人“咚咚”的心跳声,眼里的笑意渐渐淡了下来。

  他裹在王爷温热的体温里出神,王爷也由着他,把人裹紧了,陪他一起立在雪中。

  雪依旧在下着,周围很安静,仿佛天地之间唯有彼此而已。

  十三想了很久。

  久得雪落了两人满头,久得像是天荒地老。

  十三合上眼,轻轻道:“道坤。”

  太轻了,轻得像叹息。

  王爷一怔。

  这是十三第一次唤他的名字。

  自从那次秋狝时自己把名字告诉他,不管用什么办法、是哄是骗,哪怕是把人弄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十三都不曾唤过他名字。

  无端的,王爷心下一沉。

  却不敢带到脸上,只还是欢欢喜喜地亲了亲怀里的小人儿,应了一声。

  “我爹是元和年间的探花郎。”十三缓缓开口。

  这是他心底最隐秘的地方,是被他上了锁、落了灰,十几年不敢碰的地方。

  只要假装自己不记得这些过往,他就依旧是南风馆最有风情的小唱。

  开了头,后头的话就顺畅很多了。

  “我爹刚中探花的时候,年纪很轻,是京城里口口相传的神童。

  “天纵奇才,胸中自有鸿鹄之志。

  “只是年纪太轻,空有抱负理想,不懂得人情世故。我爹有文采,脑子快,与人意见相左时总能引经据典地把对方驳得下不来台。少年成名,本就树大招风,我爹又是这样的作风……

  “终于有一次,我爹触怒了当朝权贵,被随意安了个莫须有的罪名贬到广陵。

  “当时的广陵很富庶,百姓生活也都很平安。我爹想在江南实现他那套大刀阔斧的改革太难了。

  “几十年的挣扎未见成效,后来我爹年纪也大了,慢慢的就不再致力于政治。讨了个温婉的江南女子,做了个教书先生。

  “就这样又过了十几年。在我十岁左右吧,京城局势再次动荡,我爹沉寂多年,终于还是想实现一生执着的抱负。遂辞别了我娘,带着我重返京城。

  “我那时年纪更小,也不曾在意我爹做了什么。只仗着自己有几分小聪明,整日吟诗跑马,好不快活。

  “就这样过了四五年。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爹忽然忙了起来,经常连着几夜不回家。

  “那次,我爹整整两月没回来。找了相熟的人问起,也总是言语含糊,不得其意。后来总算有个知道内情的,只说是我爹在朝堂上出言不逊,触怒了皇帝,有很多人都在活动关系。让我别急,回家等消息。

  “我在家等了三日,等来了我爹人头落地,等来了府门破开,全家充奴。

  “从此世间便少了个段青竹,多了个南风馆里的十三。

  “道坤,我原本,是叫段青竹的。”

  十三没有什么语气地讲着,神色始终淡淡的,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故事讲完了,顿了顿,抿着唇,下定了决心似的,抬头看向王爷。

  他心中是有愧的。

  他爹究竟为什么触怒皇帝、如何就定了个以下犯上的罪名,至今仍是众说纷纭。他原打算把事情查清楚,沉冤昭雪,脱了这罪臣之子的身份,再坦坦荡荡的告诉王爷,我就是当年名响京城的段青竹。

  只是现下来不及了。

  这几日朝中的风声一日紧似一日,种种证据都对王爷不利,他用了各种手段都难以拿出万全之策。

  王爷在外人面前确是做出一副谨慎筹谋的姿态,可只有十三知道,王爷手中早就没有筹码了。

  况且,王爷这几日太爱笑了。

  十三总觉得,王爷那笑意深处,隐隐的藏着几分决绝。

  十三怕了。

  怕王爷孤注一掷,怕王爷鱼死网破。

  所以他厚着脸皮,在这个时候别有用意地把自己残破不堪的过去翻出来,摊在王爷面前,以最卑微的姿态求他:

  求求你,别再让我一个人面对破开的府门。

  求求你,别再让我看到至亲的鲜血。

  ……

  可他不仅仅是南风馆的十三。

  到底,他还是从书香世家走出来的段青竹。

  就算他情感上发了疯般乞求王爷不要走上不归路,他心底也明白,王爷自打担负起淮安王这个封号开始,就再也没了退路。

  为了大魏的未来,向死而生。

  这是王爷的责任,也是王爷的意愿。

  他不能做一个一味撒娇卖乖只求王爷爱自己一人的小唱。

  他是淮安王的爱人。

  是尊重他一切决定,作为他坚实后盾的爱人。

  所以哪怕他再着急,也依旧给彼此留出了余地。

  ——若是王爷的计划必须施行,他只需装作没听出来十三话里藏着的意思便罢了。

  十三抬头,等着王爷的回答。

  王爷很温柔的看着他。

  十三一下子就看进王爷的眼里。

  他看到王爷眼中隐忍的爱意,看到王爷幸遇知己的释然。

  看到王爷不动声色的坚守。

  十三于是闭了眼。

  破碎的泪从通红的眼尾淌下,他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说道:“我知道了。”

  王爷手臂的力道慢慢收紧,像是要把怀里的人揉进血肉里。他低下头,轻轻吻上他眼角的泪水,喉结滚动了几回,终是道:“青竹。”

  “对不起。”

  王爷还跟他说了很多。

  比如段广陵再入京城时,早已懂得隐藏锋芒,虽然在实现他真正政治理想的路上遇到了很大的阻碍,但至少仕途平稳,前途似锦。

  比如段广陵曾经与淮安王志同道合,是忘年之交。

  比如段广陵是为力保革新、从根本上触动了老氏族一派的利益,在多方势力的角逐中落败而死。

  比如当年段广陵死后,革新派受重创,还是少年的淮安王只来得及把好友稚子的卷宗稍加修改,使其在老氏族眼里已经追随段广陵而死。再想帮其他的家人时,却发现自己的权利已经被架空了。

  比如这些年王爷一直在找他。只是那次革新失败,王爷的关系网断得几乎是一干二净,线索少得可怜。直到那天在南风馆见着他,才终于确定这个人还活着。

  比如……

  十三一直安静地听着,等他说完了,倾身狠狠地吻上他的唇。

  凶狠得甚至不能称之为一个吻。

  十三再没了往日的乖巧,像个发了疯的小兽,失了分寸地咬着那人的薄唇。

  直到唇舌间化开了浓郁的铁锈味,直到因为缺氧眼前止不住的发黑。

  十三不得已,额头抵着王爷,急急地吸了口气。

  空气太冷了,里面还混杂了梅花的暗香和王爷身上熟悉的檀香味,乱七八糟的,刺激人的鼻腔。

  这一口气吸进去,鼻子立马就酸了,眼泪不受控制地从凤目里涌出,流不尽一样。

  十三不想让王爷看到,于是低着头,变本加厉地发着狠,咬着他的唇。

  王爷紧紧搂着他,极力压抑着心里酸涩而汹涌的情绪,纵容着怀里的人在他唇上施为。直到那人的手开始顺着领子往下,急切地扯着。

  王爷轻轻把手盖在他胡乱扯着的手上,一遍又一遍地吻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让自己的语气勉强维持着平稳:“天太冷,我们回去,好不好?”

  十三不看他,攥着他衣襟的手使着劲,要挣开。

  王爷怕伤着他,也不敢太使劲。可是平时乖乖巧巧个小人儿,发起狠来,不用劲竟是拦不住。

  半晌,王爷叹了声:“青竹。”

  这名字像是有魔力似的,怀里的人听了,登时就卸了力。

  只是还不肯抬头,埋在王爷怀里,声音闷闷的:“都说‘梅花香自苦寒来’,我想留个好念想。”

  王爷听他说这话,心里好像被人拧着那样疼。

  他这一辈子,从定了这个名号起,做的每一件事、杀的每一个人都是为了大魏。

  他早就脱离了人的身份,成了大魏最利的刀。

  不能有弱点。

  不能有羁绊。

  不能有感情。

  扪心自问,他对得起这世间的所有人。

  却独独有愧于眼前之人。

  做出那个决定之后,他总是会想十三。

  他想,这回是他理亏。十三要打要骂他都老实受着,就算,就算十三为此离了他,他也认了。

  可他知道十三不会的。

  这个人外表柔柔弱弱的,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内里却韧得很。天大的事也会被他掰开了揉碎了,混着血肉咽进肚子里,外表还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浑身上下挑不出一丝不得体的地方。

  被逼急了,也只是委婉着,要一场混着希望的梦。

  王爷眼眶通红,再克制不住,凶狠地吻上那片丹唇。

  ……

  十三迷迷糊糊的,仿佛听到王爷在唤他。

  他抿了抿唇,攥紧王爷的手,低声道:“道坤。”

  最后一滴泪从凤眼滑落,被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拢在掌心。

  作者有话要说:

  画梅

  陈道复

  梅花得意占群芳,雪后追寻笑我忙。

  折取一技悬竹杖,归来随路有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