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如岳临渊>第59章 星星之火

  自在边疆落下了病根,楚岳峙便一直有些畏寒,但在人前,他从来不显,更不用手炉。

  但自从畏寒一事被司渊渟知道后,他便不得不在司渊渟的教训逼迫下,出入都带上手炉。

  吕太医和他的女儿被卫云霄安置在了自己的住处,林亦还时常去与吕太医切磋医术。有两个医者盯着,内伤反复的司渊渟开始日日被迫定时服用汤药;而楚岳峙也未能幸免,吕太医给他重新调配了泡药浴用的药材,医嘱是日日都需泡。

  司渊渟的病可轻可重,吕太医也一直叮嘱他骤然爆发的大悲大喜皆是平日压抑太过所引起,过往万般忍耐实属无奈,如今既有可说之人在身畔,便莫要再强忍,爱人前应当自爱,否则即便是爱也会成利刃,最后两相俱损徒留遗憾。

  同样的话,吕太医也说给楚岳峙听,于是司渊渟发现,人前稳重清冷还有几分孤傲的安亲王,关上房门与他相处时,总是温和得没有脾气,偶尔还带出幼时对他依赖至极的可爱乖巧之貌,他好几次都恍神,却不知为何他能对楚岳峙说出的话更多了些,两人的床事他纵使依旧有极端的失控,也能在弄伤楚岳峙之前堪堪收住。

  吕太医和林亦两位医者也是终于寻到了制住这两个从来不听话的病人之法,先将司渊渟的病症告知楚岳峙,再将楚岳峙的病症告知司渊渟,然后就让这两个主子自己去床头打架床尾和,互相压着对方听医嘱,一个需定时服药施针梳脉且不可再过度忧思,另一个则是切忌再受寒以免寒气侵体内虚过耗。

  于是根据新娘子的供词去教坊司并将新妓带走去问话那一日,众目睽睽之下,曾经统领千军威名赫赫的楚岳峙就披着大氅手里拿着一个手炉走出安亲王府,脸色异常难看。

  出府前,楚岳峙只穿一身劲装,英姿飒爽地准备出寝室,然而司渊渟喝完了药,叫住他便把大氅给他披上,等他走出寝室,已在门口等候的周楫递上手炉,他不接,说自己一会要骑马如何带手炉,跟在他身后出来的司渊渟便轻飘飘扔下一句:“你今日不带手炉,今夜的药我便不喝。”

  司渊渟说完就走了,从侧门离开去东厂,楚岳峙沉了脸色,最后还是从周楫手里接过了手炉。

  带上手炉也并非真的就骑不了马,毕竟他在马背上多年,单手持缰也非难事,京城中也不可能让他像在草原上那般飞骑,单手持缰也无大碍,只是他英明神武的将军形象经此一遭当真是一去不复返了。

  司竹溪是早在司渊渟开始留宿安亲王府起,便带着艺妓返回了教坊司。见到楚岳峙带人来,她还礼数周到地上前盈盈一拜,主动把那新娘子的妹妹交给楚岳峙,还一并附上教坊司所有艺妓的户籍记录。

  楚岳峙走时见到了司竹溪的近身侍卫,正是他苍鹭营的余隐。只是余隐也是近来才被指到司竹溪身边,想必也是司渊渟发现后才调任的。

  新娘子的妹妹所给出的供词跟新娘子相去不远,还说出了家中兄长也知生母之事,却将之视作寻常,更从未替生母出头或是为生母争取一点更好的待遇。听完新娘子妹妹所言,楚岳峙大怒命人将新娘子一家带来刑部,并将新娘子仍被囚禁着的生母接到了府上医治。

  因新娘子对自己杀人供认不讳,故而成亲礼杀人一案在知府衙门已初步结案,案件转到了刑部,因案情明晰牵涉多条人命,基本可确定为死刑,然而死刑案件,还须与大理寺、都察院共同审核,而新娘子同时又是拐卖案的重要参考证人,故而押后再判。

  新娘子生父姓陈名帷,长子陈德,次子陈裕,三子陈浩,而他们名义上的母亲,即陈帷的正妻在血案发生后便一病不起,被带到刑部后尚未开审便陷入昏迷。

  刑部的审讯室与东厂相比,并未明亮多少,只是因楚岳峙不喜黑,故而比平日多点了几盏烛火。

  陈帷与三个儿子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向高坐在上的楚岳峙用力叩首,道:“草民参见安亲王。”

  “陈庄主,本王从前听闻有人买妻,却想不到竟还有买女子不娶而只将人关起,日日将人奸污强迫其生子,不仅如此,如今你竟还卖女到教坊司,在你眼中,可还有王法?在你眼中,女子都被当成什么了,货物?还是牲口?”楚岳峙端正的坐着,手里仍旧拿着那暖炉,说话声比平常还要冷上数倍,身上散发出来的威压将地上四人震得几乎连跪都跪不住。

  “安亲王明鉴!草民冤枉啊!”陈帷此刻也管不了那么多,磕着头就高呼冤枉,只是不知他到底有何冤可呼。

  “冤枉?你喊得这样大声,本王倒想听听,你是怎么个冤枉法。”楚岳峙冷眼睨视陈帷,不紧不慢的说话声教人一时也听不出他是信还是不信。

  “这,这,安亲王明鉴,草民是有那疯妇的户籍与婚书的!草民,草民没有买,草民是,是娶,娶了她为侧房,只是,只是草民的结发妻,一直无所出,这才将儿女过继给正房。”陈帷一边说,一边还从怀里掏出了那所谓的户籍与婚书来。

  楚岳峙抬手示意,一旁站着的周楫便去接过了陈帷手里拿出的户籍与婚书。

  “那你们几个呢?”楚岳峙并不急着看陈帷递上来自证的证据,却问那三个在陈帷身边连头都不敢抬起的三子:“你们的生母是侧房,可本王派人过去时,那可怜的女子却被关在昏暗的柴房里,你们难道就不觉得心疼,不想为生母说几句话,让生母好过些吗?”

  “草民几兄弟的生母虽的确是那疯妇不假,可父亲当年给她吃好的穿好的,她却想带着妹妹们逃跑,被抓回来后也毫无悔意,父亲狠下心教训了她一番,后来她便得了疯病,父亲这才将她关起来。之前,也并非关在柴房,只是因妹妹犯下惨无人道的血案,她听到下人们议论,又再发病把大夫和下人们都打伤了,父亲才会临时将她关去柴房。”陈德是长子,已二十有二,一番话说得清晰明白,乍听之下还颇有理有据。

  然而楚岳峙接过周楫呈上的户籍与婚书后,却是将之都直接扔到了地上,冷笑道:“有意思,户籍在京的女子,却说得一口南方话,生得比寻常京城女子娇小不说,明明识字能读书能写字还懂音律,可这婚书上竟只是一酿酒师之女,门不当户不对,酒庄里最普通的酿酒师却教出一大家闺秀。陈庄主,你是拿本王当傻子么?”

  楚岳峙最后这句话话音刚落,陈帷便被吓得手脚发软,头都磕不动了,只结结巴巴道:“草民不,不敢,安亲王息,息怒,草民,草民就是跟,跟天借的,的胆,也不,不敢把,安,安亲王,当,当……”

  陈帷是断不敢说出“傻子”二字,唯有往前爬了两步,又道:“疯,疯妇户籍虽,虽在京城,但,但她小时候,是,是在南方长大,所以,所以才,才会说一口,南方话。”

  手炉被重重放到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楚岳峙脸上的笑意更冷,道:“在南方何地长大?陈庄主可要交待清楚,本王才好派人去当地核查。”

  陈帷当即哑然。

  楚岳峙的目光落到陈德身上,又道:“陈德,你的生母为何要带着你的两个妹妹逃跑,你当真不知么?当众侮辱,这便是你所说的教训。你说关在柴房是这几日的事,可本王的医师看过后,却告知本王,她长期处在饥寒交迫的折磨中,是以身体极度衰弱营养不良,她已经瘦得接近皮包骨了,你却居然说她还有力气把大夫和下人们打伤。”

  再抬手,楚岳峙这次却是向在门口站着的刑狱司示意:“上刑。”

  此二字一出,不仅陈帷和陈德惊慌,就连一直不敢说话的陈裕和陈浩都惊惶地抬起头,争先大喊。

  “别,别上刑!我招,我什么都招!父亲和大哥说的都是假的!那疯女人被关起来很久了!她才不是我们母亲,她就是买回来的!”

  “对对对!而且买女人来传宗接代,都是很常见的事!父亲还把五妹卖给了教坊司!户籍什么的,都能改,很简单的,花钱就行!”

  陈裕和陈浩这一喊,陈帷和陈德当场脸都白了,发疯一样就扑过去捂住他们的嘴:“闭嘴!你们两个还不快闭嘴!都不想活了是不是?!”

  楚岳峙缓缓起身,他拿起手炉朝那扭成一团的几人一掷!

  手炉带着极重的劲道砸到了陈帷头上,陈帷当即就被砸得满头鲜血,几乎就要昏过去,而三子一见红全都懵了,发出高低不一的尖叫,当即又纷纷伏在地上大喊饶命。

  楚岳峙像是多看这些人一眼都嫌脏地转过身,对刑狱司下令道:“将这几个人拖下去,明日寅时以前,本王要看到他们的供词,怎么买女子,卖家是何人,如何把未及笄的幼女卖到教坊司,户籍又是找何人更改,还有婚书是如何伪造,本王统统都要知道。把该用的刑具都用到这几个畜生身上,他们若是不肯招,又或其中胆敢再说一句假话,那就把手给我剁下来!不必担心把人折磨死,一切,有本王担着!”

  刑狱司领命,随即果断上前去将哀声讨饶的陈家父子拖出了审讯室。

  待人都离开,周楫去将楚岳峙的手炉捡起,看着上面的血迹,道:“王爷,为这种人动怒伤身,不值得。”

  “人?你觉得,他们还能称之为人吗?”楚岳峙一挥手扫出掌风灭了一盏离自己最近的烛火,寒声道:“那女子,十月怀胎一只脚都踏进鬼门关才将他们生下,可你听他们刚刚是怎么称呼生母的,还有他们所说的话,那是身为人子,身为一个人能说出来的话吗?他们根本连最基本的良知都没有!”

  被楚岳峙灭掉烛火的一隅是那样的黑暗,就像是那多年来不知糟蹋过多少女子的深渊一般。

  楚岳峙无比痛心地说道:“本王万万没想到,有生之年竟会听到,‘买女人来传宗接代都是很正常的事’这种话,你知道本王听到这句话时,有多心寒,这样的事,该发生了多少次,又到底是从何时开始的,才会让这些人把这种伤天害理丧尽天良的勾当视作寻常甚至理所当然?!”

  “王爷,不管是哪个朝代,哪个国家,这样的事都有发生。而今猖狂至此,与这些年来封建闭塞之风越演越烈不无关系。无论是先帝抑或当今圣上,都实施禁言禁思的政策,思想越发落后倒退,女子本就处于弱势,此等环境之下,更是容易受到掌握钱势权力之人的欺凌。”周楫说道,对于这个案子,他其实有着切肤之感,他的父亲当年曾是衙门捕头,后来办案时解救了他惨遭拐带卖入青楼的母亲,当时本想要将母亲送回父母身边,然而他的母亲却说清白已失即便回去也只会遭人嫌弃鄙视,莫不如就让父母当她已死,如若他的父亲不嫌弃愿以余生报恩,他的父亲也曾见过不少失了清白的女子被送归后不久就自寻短见之事,故而便应下他母亲的请求,两人结为夫妇继而有了他。

  周楫始终记得,他的母亲在世时,一直都是郁郁寡欢,虽有父亲的全心爱护,仍因被拐卖入青楼的过往而痛苦不已,还未等他长到十岁,便撒手人寰。在成为楚岳峙的侍卫,他便下定决心,他朝若有机会,他定要将当年拐卖母亲的人找出来,让他们付出应有的代价。

  楚岳峙垂下手,却又在袖中紧握成拳,他回过身,沉重的目光落到仍在地上的那两份伪造的户籍与婚书上,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百姓是国之根本,国法国策乃君王与群臣所定,他不相信百姓会生来便成恶民,只是恶念滋生蔓延得太快,才让良善看起来如此不堪一击,难以相敌。

  上不正,下参差。是他们这些掌权的人纵容了恶,现在,他便要将那些残害无辜女子的恶徒都揪出来,更要将那些毒害百姓的不正之思都拔除,一个月,一年,两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无论花多久,他都定要让那星星之火烧成燎原烈焰,将这样罪恶烧成灰!即便烧不尽,他也决不放弃,他与司渊渟要守护的,不仅仅是百姓,不仅仅是疆土,还有将在大蘅国这片土地上传给后代的思想与正义,善良与仁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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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

  引用出处:

  “上不正,下参差。”————《物理论》晋·杨泉

  五十二章已解冻,前两天没看到的可以去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