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知彼不知己>第46章 云胡不喜

  被打发下楼后,高泞已饮尽了壶茶水。

  给他送上的是桂花龙井,香气萦鼻,入口清甜,比起上次的枯枝涩.草要来得柔和许多。阁中琴瑟弦鸣,莺声清脆,袅袅绕于他耳畔不止。身旁总有视线投来,或是好奇或是灼热,可他却没有因此感到不适。又或说他无心在意这些。

  高泞坐的位置正好能瞧见罗扇那屋,他执着杯盏,充耳的是乐声,目光所及的却是楼上那道掩着的门。

  曲儿已经唱了三首,李晚玑还没从那间房里出来。高泞眯着眼,一时忘了壶中无茶,一套动作下来,待唇贴上冰冷杯沿才发觉不对劲。纤画早在不远处伺机而动,见状是连忙提了壶新煮的茶上前,自然地坐在他身侧。

  “高将军试试这个。”她又不知从哪推出盘精细的糕点上桌。

  高泞先是滞了一瞬,随后扬起令人熟悉的笑容:“嗯,谢谢姑娘。”然而并没有伸手的迹象。

  纤画朝他方才目光停留的方向望去,顿时心领,随后笑着问他:“将军可知为何会抓李师父过来?”

  不就是因为有色心没担当么?高泞心中冷笑一声,脸上依旧端着体面:“为何?”

  “昨夜阁里的姑娘遭欺负了,脸上被划了好大一道口子。”她的语气带着些许轻蔑,只是每说一句话,纤画就往高泞身上贴近一寸。

  “那与他何干?”高泞稍稍往旁挪了身子。

  纤画眯起笑眼,抬手斟了杯酒,示意高泞喝下。没吃过猪肉也听人描述过猪跑,早在营中便有闻楼中秋娘售酒手段高明,他也是个识趣的,举杯作敬后一饮而尽。高泞可以待李晚玑从门里出来再问他,但对方总不会他问什么答什么,李晚玑不是这么老实的人。

  起码现在不是。

  “将军果真豪气。”纤画笑嘻嘻地为他续上一杯,“那姑娘名唤罗扇,似是对那李师父有意,那日从阁里要了壶好酒,就把人叫到屋里给她算命。”

  扶在杯身上的二指又用力了些,怕是不用听也能知道后续的发展,高泞正想喊停,对楼上的那道门却不合时宜地开了。

  他本是想那扇门早点开的,但不是现在,现在他脑子里尽是些男女间的情事。几不可察地蹙了瞬眉,高泞转而笑对纤画,将那杯斟满的酒饮下。

  倒是挺快的。他想。怕人又冒冒失失任人欺负才跟过来,结果却在楼下等人戏了场龙凤。

  “谁知李师父他……”纤画想要继续却被人出声打断,高泞将空盏递到她面前,意思很明显,纤画收了声,默默地又斟满了面前的空杯。

  大致讲了遍事情经过,罗扇看久了又觉得心烦,便以乏倦为由将李晚玑赶了出去。李晚玑出了屋,颇沉闷地搭在木阑干上向下看,眼神自然地落在那与女人谈笑饮酒的人身上。

  李晚玑脑子里响起方才罗扇说的话——这高将军要是愿意常来,那些个惯拿架子的姐姐恐怕都要想尽办法让他赎自己出去。谁不想安稳做个将军夫人?饶是无情也无妨,怎么样都是不亏的。

  他站在上头,看着高泞和身旁的人有说有笑,不自觉地“嘁”了一声。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这年轻气盛的,看着倒是自己闯进的美人山。前不久还有些愧疚,以为高泞是为了他才跟上来的,如今一看,估计只是为了找个合适的理由进来。

  年轻人总是脸皮比较薄。他可以理解。但似乎不太是滋味。

  想着,李晚玑已走到了高泞身旁。

  纤画先见着他,规矩地微笑颔首。高泞见状,方佯装惊讶地搁下酒杯:“李兄何时下来的?”

  李晚玑瞧了他一眼没作声,自顾自地绕到纤画身旁坐下。

  高泞眯了眯眼,面上笑容颇僵。

  “阁里是不是都知道这事了?”李晚玑问纤画。

  纤画自然知道他说的“这事”是什么:“那可不,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什么性子,闹得不行,昨晚就没一个睡好的。”

  高泞在一旁挑了挑眉,又换成茶水往自己杯里倒去。

  “你也是真迟钝,”纤画懒下身子,蛾眉微蹙,“你就当真不知道她对你那点心思?”

  “我真不知道阿,谁能想到你们这里的姑娘看得上我?”

  “不是对你有意思,谁天天花钱找你算命?虽说我跟罗扇不和,但这事就连我听了都觉着委屈。”说着,纤画白了他一眼。

  李晚玑倒是自己先委屈上:“我就不委屈了?什么都没做就被她说抢了钱,怎么没人心疼我从楼上跳下去还得被追一路。”

  纤画闻言摇摇头,感慨朽木不可雕也,伸手往李晚玑嘴里塞了块杏脯:“怕的就是你什么都没做。多吃点,说不准吃多嘴就甜了。”

  “你…!”李晚玑含糊地想说些什么,刚开口却被高泞一声轻咳给打回肚子里。

  险些忘了这里还有这尊佛。

  纤画比他来得积极许多,瞬间又换上那副妩媚的脸,“将军还需要什么?”

  “茶凉了。”

  纤画走后,又只留下两个无言的男人,一个吃着果脯,一个撑则着下巴似是在认真听曲。台上唱的是诗经风雨,高泞幼时曾读过。

  “既见君子,云胡不夷”之时,高泞用余光瞥了一眼身侧的人。

  “既见君子,云胡不瘳”之时,李晚玑咬着杏脯往旁边快速地扫了一眼。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喜么?或许是该喜的。高泞不自觉地侧身望他,却凑巧碰上对方也探过来的那双眸子。

  李晚玑咳嗽一声,不知怎的,他觉得得跟高泞交待一下发生了什么。“楼上那位姑娘叫罗扇,经常来帮衬我的生意。”

  高泞不作声,便是默认他继续。

  “前几日,噢就是你归京那日。她寻我来算卦,我算出她不久后会被利器所伤,谁知她听了心中不满,便喊叫道是我抢了她的钱,我无奈之下之下只得跳楼逃去,这毕竟是云良阁,真出事了无人会信我的说辞。所以那日才会…冲撞了你。”

  李晚玑有些难为情地继续道:“结果昨夜罗扇姑娘外出遭人歹手,她不肯从,就被人在脸上破了道口子。那日我得罪她后,罗扇便在楼里闹脾气,阁内几个打手便以为是我心存怨恨不甘,才同其他人一齐下的手。”

  结合方才李晚玑与纤画的谈话,高泞算是理清了来龙去脉。

  这一刻,他似乎是应了那句云胡不喜的。

  “所以那位姑娘才戴着面纱?”高泞面上依旧平静。

  李晚玑“嗯”了一声,把仅剩的一枚杏脯推到高泞身前,“尝尝,挺好吃的。”

  他笑着眯了眯眼“李兄看似对这里颇为熟悉。”

  “阁里的姑娘都喜寻我卜卦,这不是算得准还便宜嘛。姑娘们待我和善,算多了便算出了些感情。”

  闻者不禁从这“感情”中延伸至那句“似是对那李师父有意”,不经脑子地问了句:“哦?楼上那位姑娘可是李兄心上人?”话刚脱口的瞬间,高泞有些不解自己的行为。每踏出的一步俱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但似乎在遇到李晚玑后,本不该随心所欲的冲动增加了。

  八年前是这样,如今亦是。

  “怎么,将军喜欢?”李晚玑顺势侧趴在桌上,带着些戏谑抬眼看他。

  高泞一时无言,只斜了他一眼。

  “有什么好害臊的,谁不爱美人?你要是和我说说喜欢什么样的,兴许我还能给你牵条线。”他往高泞身上靠了靠,笑着的模样像极了外头那些无良鸨母。“你别看这里是青楼,她们都是些好姑娘。”

  高泞垂眸道:“没觉得不是。”

  “照道理来说,你也该是成家的年纪了吧。”李晚玑开始打量他。

  台上是莺歌燕舞,玉龙声声,鼻腔中满是脂粉花味,檀香隐隐。阁中布局虽淡雅,但青楼的烛光始终揉着几分暧昧。眉眼好看么?也只是比常人干净锋利了些。像贵府公子么?那些贵府公子可不会这么好说话。许是因光色渲影……仅仅只是生得比常人耐看罢了,他想。

  “自己都未娶妻,却担心起我了?”

  “我又不着急,穷得只剩一身铜板,总不能让人家姑娘跟着一起我受罪吧?倒是你,如今年少有为,就不打算趁现在娶个媳妇?”

  高泞觉着有些好笑:“行,我一定紧跟在李兄之后成婚。”

  “算了,”问不出个结果,李晚玑决定换个话题,“方才唱的是什么曲儿?我听了好几回,一直没向她们问。”

  “是《诗经》中的《风雨》。”高泞挽袖斟茶。

  茶是其他人送来的,烹得热气蒸腾,水雾从倾出的茶水升起,度上他的脸庞。

  “唱的是什么?回回都能听着她们唱,是不是些什么淫.词艳.曲。”

  高泞没有往旁看,眼神专注地注视着杯中一隅曲尘之潭“唱的是女子与久别在外的心上人重逢,虽鸡鸣雨晦却不挡相思,寒夜凄凄却不比情意。”

  李晚玑只是拖长语调地“啊”了一声,再没有下文。

  “不论情爱,仅是重逢故人便足够令人‘云胡不喜’。”高泞继续道。

  白雾绕到李晚玑眼前,带着清冽茶香席进他的脑内,吹散了脂粉,吹得他清醒几分。“是啊…只是有多少故人能得偿所愿地重逢?倘若是碌碌无为,恐是无颜待人,若是功成名就,也怕最终厌归故里。”

  “未必。”高泞闻言,下意识开口应道。他将斟好的茶推到李晚玑眼前,笑道:“若等候之人值得,又远行之人非负心之徒,纵使山高水远,二者也必有相见之日。”

  --------------------

  姑娘们都是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