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知彼不知己>第14章 以勤补拙

  “之后的半册,我教你。”说着,周藏晏已经不知从哪抽了把剑来。

  “老爷也学过这套剑法吗?”高泞有些震惊。

  周藏晏抿唇一笑,学过吗?也能算是学过罢?不止是学过,他对这套剑法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他用剑柄抵着脑袋,略显尴尬地踱了两步道:“嗯?这套剑法,是我写的。只是未曾想到,会落入你手中。”

  高泞楞在原地,须臾间便明白了现在的窘境。

  他原以为是爹爹从江湖市集上淘来的剑谱,万万没想到,那本每一招剑式旁都画着舞剑小人的,竟都是周藏晏的?亲笔?

  而且就在刚刚,还被自己称为是“上不得台面的江湖把戏”?

  但也多亏了那些舞剑小人,他一度将那本剑谱当成画技精简的画本,无聊时就拿出来翻看,每次都从第一页开始读起,翻了几页便又觉得无趣。

  久而久之,前半册的内容就像是烙在脑子里一般,在周府的半年内,他还是凭着那几个小人的身姿画的瓢。

  他被那些舞剑小人填满了脑子,一时之间也无暇顾及为何周藏晏所书的剑谱会在自家爹爹手中。

  高泞颤颤道:“高泞不知是老爷写的?方才多有得罪?”

  周藏晏闻后轻笑一声,端起了架子:“接下去你好好看,好好记。”言毕,长剑已在空中挥舞,一时惊涛骇浪,转眼却细雨绵绵,又立马变为晴空高照。

  与高泞不同,周藏晏的剑从容自如、看似随意,却始终立于规章之上。

  舞罢,剑归鞘,周藏晏问:“如何?可看清了?”

  高泞不敢扯谎:“高泞愚钝。”

  剑在周藏晏手中转了一圈,他又问:“有何感受?”

  “照实说便是。”

  这句话对高泞来说并不是鼓励,他本就没有钻研剑术,会记住剑谱也只是意外,再加上周藏晏耍得随性,他实在是看不出所以然。

  倘若不是李晚玑留下的字条,兴许他不会进校尉府,更不会站在这校场之上,他更愿意去寻一处默默无闻的秀才家,存钱入得一纸户籍,参加科考。

  他也不是迷信之人,甚至认为街边的算子皆是花言巧语的敛财之徒,却在不知不觉中地接受了指引,踏上了李晚玑算出的道路。

  想着想着,他不禁扬起了嘴角。

  可笑吗?似乎不是。他一时也不知这有什么能惹他发笑的。

  周藏晏看着眼前人的面上从茫然转换成笑颜,不解道:“有那么好笑吗?”

  高泞这才反应过来,很快控制了神色:“老爷神武之姿,高泞相比之下就像是小儿过家家,只是高泞对武学实在愚钝,不瞒您说,我对这套剑法亦是一知半解,更不懂如何评价,只知道好。”

  他似是觉得不够诚恳,又道:“但我是真心想习武,我什么都愿意练愿意学,一次不会,我可以花上十次、百次的时间,还望老爷指教我这愚徒。”

  周藏晏瞬间悟了,原来小孩是担忧资质驽钝,会让自己产生嫌避之心,又或是出言孤傲,坏了他在自己心中的印象。

  老实说,周藏晏对高泞的喜爱远超他人想象,除高泞生得喜人外,其中不可避免地包含了小巷中萌生出的浓烈保护欲,虽然这都并不是周藏晏心中宠溺他的主要原因。

  那是一种还报和救赎。

  且他剑法虽不成熟,却也将形学透了,肢体内力亦是可塑,高泞实是妄自菲薄了。

  “剑谱是寻不回了,我也不可能重新写一册,”周藏晏说,“我一招一式教你,若有不明之处,当立即提出,不得拖矣。”

  高泞的心本寒了一半,却又立马惊喜难已,“多谢老爷!老爷费心教导,高泞没齿难忘!”

  他笑了,就如那夜知晓得中玉石一般喜悦。

  若不是在校场,周藏晏真想抱抱他,抱抱这个被现实磨平稚嫩的孩子。

  高泞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并没有习武的天赋,他自认只是悟性高,学得快,初学后也只是学了个五、六成,其中奥义并未参透,可在外人眼里却造出了天姿灵敏的错觉,不止武学如此,诗书亦是。

  只有他自己知道究竟花了多少日夜去将那些内容刻进脑内,成了人人口中的翘楚。

  他自小就知道勤能补拙,或许也是他的一种天赋罢。

  接下去的时间里,高泞大多都是在校场过的,周藏晏似乎是为他延长了停留的时间,不曾有离去之势。

  在校场时,周藏晏导他;府内,周藏晏调他贴身服侍,方便时时抽查。

  见高泞记得差不多了,便开始练他内力,时不时与他过几招。

  后又赠他一册自认易懂的武籍,其中含括了内力调息和一些基础身法,高泞练着练着也是较之前更得心应手,两日便将那本武籍参透,面对周藏晏的抽查亦是轻而易举。

  渐渐,他对此也是更加兴致勃勃,一路下来发现武学剑法亦有许多可考之处,以往只觉此野蛮肤浅,等轮到自己参了,才知晓其中精妙。

  而后,周藏晏竟给他开了书阁,书阁内藏书丰富,常见的不常见的都有,高泞便将自己没日没夜地浸在里头,忽视了圣贤礼教、拂过了名家篇章,他的眼中只有一册又一册的武籍。

  清粤之上,他被迫翻阅兵法消磨,如今却唯武籍不读,人生便是如此难料。

  倒也不能这么说,他料不到的,总有人替他料到了。

  高泞学得投入,几乎餐餐与周藏晏同台,数月过去,惹了几人不满。

  最初不满的是杨宿有,高泞原本干的就是细活,孙夫人也不知为何时常给他送食,他本就不喜高泞,他眼中的高泞就是一个来路不明的娇贵“少爷”,没有贵人的命,却一身贵人病。

  说话也不讨喜,要么不言不语,要么一张嘴便是些听也听不懂的东西,总而言之,杨宿有是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

  这一日日消失,活也不干,终日不知去哪鬼混,还能和老爷一齐用膳,杨宿有的妒意便愈发强烈。

  甚至有一日候在卧处等他归来,高泞的身影从黑夜中浮出,面露疲惫,杨宿有正想教训他几句,高泞却径直与他擦肩而过,视他为无物。

  杨宿有为此气了好几天。孰知那日高泞一口气读了两册书,又照著书上瞎比划了半天,最后竟端著书在书阁里睡了两个时辰,黑夜中睡眼惺忪,脑内想的亦全是书中的内容,根本没有注意身边出现了谁。

  后来,齐福也不悦了,但也只是小孩没人陪着玩,闹的。

  高泞将玉石换了芝麻烧饼,又留了一颗,加了些钱请人串成吊坠,齐福看了满心欢喜,似是瞬间就使得脾气消散一空。小孩闹归闹,但也好哄。

  有时高泞看着他,心中满是羡慕,早几年自己也是这么闹腾,想要什么一哭就有,就是犯了错,只要爹娘看到他拧成一团的眉毛就立马收了教训的心。

  齐福过的普通,但却是院里人人钟意的老幺,如果一切都没发生,他是不是也会拥有这般肆意妄为的权利?是不是还能在爹娘的怀里撒泼胡闹,转眼又喜笑颜开?

  他将齐福当成了自己,当成了原本的自己。

  还有一位,是高泞自己猜的,毕竟天天占着周藏晏的时间,周藏晏也为了他移到书房用膳,孙昭念多少也会有些不满。

  但这也不算是空穴来风,有一次孙昭念来书房寻周藏晏,正好撞见他俩一齐用膳,桌边还开着剑谱,孙昭念始终笑盈盈的脸立马沉了下来,虽然只有那么短暂一瞬,却也被高泞捕捉。

  自那以后他便没有再见过孙昭念。

  高泞总觉得孙昭念不如面上那般友善,周藏晏对他的好很真诚,孙昭念对他的好却总是让他起一身鸡皮疙瘩。

  还有一些与杨宿有为伍的小厮,时不时便在他面前冷嘲热讽几句,高泞也不愿劳神于此,时间一长,五感对外界的屏蔽阻隔倒是愈发熟练了。

  落叶摇曳,雪散冰融,又临暖春,偌大的府里,没有人知道高泞又大了一岁,也没有人知道林绮云和高廉清已经去了一年,一切只有他自己知晓。

  过年时,齐福问他为什么不穿艳色新衣,他只是看着镜中的一身素朴,不语。

  周藏晏这一留,便留到了年后,齐福记忆中,老爷已经很久没有在府内留住这么长时日了,直到五月,周藏晏才再次准备动身启程。

  周藏晏临走前和高泞留了句话——善乃人之本,愚善则乃人之害,人善被人欺,须以儆效尤,立恶之人。

  高泞起初不明为何周藏晏要与他说这些,他并非大善之人,更别谈愚善。

  他心中始终觉得,与人善与否无关,被欺的永远只会是弱者,连他高府都能一夜没落,终归还是因为高府无能护全自身。

  他曾以为爹爹德高望重,一世清廉,本应是众人捧护拥戴,却落得如此下场,若高府再强大一些,若他再强大一些,也不至于亲眼看着娘亲为护自己周全而亡。

  林绮云淌着血的那幕犹如梦魇,他没有一刻忘记那日是如何哭嚎到失声,而这一切的一切,都只因为他的软弱无能。

  所以他拼了命地在习武练剑,他把这当成了赎罪的方式,他无法改变过去,却也不望高府上下死不瞑目。

  善?他连做梦都在将那几个蒙面黑衣千刀万剐,骨肉分离,他又何从谈起上“善”?

  直到那辆马车消失在视线中,高泞才发觉自己在街口站了许久。原本今日他可以在家歇息,可他却执意要送周藏晏,一路跟到街口才不舍告别。

  不舍是真,但送人只是一个幌子,他目的别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