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江湖容不下>第一百零一章 

  半枫荷等在冷月银泉外的大树之下。

  她并不是个很有耐心的人, 不过人总是会变的,特别是遭逢巨变之后,人往往会变得比过去更有耐心得多。

  见到两人的身影出现在路边, 半枫荷眼睛一亮,大声招呼道:“恩公!”

  最先看见半枫荷的人是越迷津,最先开口打招呼的却是秋濯雪。

  “原来是半枫荷姑娘, 你怎么在这儿?”

  虽然才过去一个夜晚,但是半枫荷的面貌已与之前大有不同,她本来黯淡的眼睛里再度焕发出新的神采, 还换上了一套藏蓝色的春裳, 笑盈盈地站在树下, 让秋濯雪想起了第一次见她的模样。

  “……因着昨夜的事,这两日教内不太安生, 只怕底下的人有眼无珠,不识得二位,闹出不必要的麻烦来。有我随行, 总归方便一些。”半枫荷柔声道,“再者, 墨戎离中原路途遥远, 我带你们去挑选脚力,路上也顺便送二位一程。”

  秋濯雪微微笑道:“还是半枫荷姑娘细心周到。”

  “比起二位対我的大恩, 这实在算不得什么。”半枫荷摇了摇头。

  于是由半枫荷在前引路, 穿过小树林后, 往另外一条路上走去, 冷月银泉极为偏僻, 最近的一户邻居就是戚大娘,然而戚大娘都已快住到墨戎与半陀山的边界去了, 可想而知此地是何等荒凉遥远。

  走了一段路,三人都没言语,秋濯雪又想到万毒老人的事,不由得心下一动:“说起来,我倒是有件事想请教半枫荷姑娘。”

  “什么事哩?”半枫荷转过头来,笑道,“哎呀,恩公不必这样客气,你想问什么就问好了,我必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绝対没有半分隐瞒。”

  秋濯雪道:“是这样,中原有个恶人叫做万毒老人,一年前越兄诛杀他后,发现他竟将女子当做蛊母,秋某怀疑是进入墨戎偷学了蛊术。不知道半枫荷姑娘有没有什么印象?”

  “蛊母……”半枫荷神情变得非常古怪,看上去好像有些难以置信,“他真的说是蛊母?”

  秋濯雪蹙眉道:“怎么了吗?这话有什么怪异之处吗?”

  “蛊母一词,在墨戎之中有极为特殊的含义。”半枫荷咬住自己的嘴唇,“与蛊王还有蛊后不同,蛊母是人。”

  “什么意思?”越迷津问道,“我没明白。”

  半枫荷抿了抿唇,看上去似乎有些犹豫要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口,过了许久才跺了跺脚,像是认命了,叹气道:“二位可知道活蛊巢?”

  越迷津摇了摇头:“听说过,不过不知道是什么。”

  “在圣教还未建立之前,墨戎各大部落常有摩擦,人牲是很常见的,原本都是杀掉祭祀神明。”半枫荷按住自己的手臂,低声道,“可当时有位部落族长不知道怎么,发现人食荤素,体内藏有异毒,対人无害,対蛊却是大补之物,加上人的精血充足,可以鲜活地供养蛊物十余日甚至数月之久,体内又不见光明,几乎是最合适的温床……”

  半枫荷似是感觉到了寒意,她局促地抬起头来,避开两人的目光,只是望向远处:“这些被下了虫卵的人牲就是活蛊巢。”

  虽然早有预料,但是听到真正的介绍之后,秋濯雪的面容还是僵硬了一下:“如此行径,实是有伤天理。”

  半枫荷并没有否认:“活蛊巢的出现令各族之间的仇恨彻底深入,也掀起了战火。当时有个叫做蓝采的女子,出身一个小族,全族都被覆灭,唯剩她一人。她为了复仇,忽生疯狂之心,将自己培做活蛊巢,吃下许多毒草,想要养出一只绝无仅有的蛊王。”

  这样的邪恶手段,不但掀起了最初的狼烟,到头来又成了这女子报仇唯一的希望,真不知是何等讽刺。

  秋濯雪默然不语。

  越迷津皱了皱眉:“后来呢?”

  “后来谁也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半枫荷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缓,“百蛊缠身,食入百毒,居然让蓝采的身体产生新的变化,蛊物竟然与她共存相生,甚至能借她的躯体源源不断产生新蛊。”

  原来其中还有这样的差别,秋濯雪眉头紧锁:“共存相生?”

  “是的,寻常的活蛊巢少则数日,长则数月,总会被不知餍足的蛊物吃空。可是蓝采体内的蛊却安然繁育,甚至为其吞吃剧毒,使得她百毒不侵。纵然离体,也如同她的子嗣,无需蛊引就能听从她的指令。”

  半枫荷神情凝重:“蛊物本就不易繁衍,蛊王无法生育,蛊后至多能繁衍一次,蓝采体内的蛊却不受此影响。”

  秋濯雪恍然大悟。

  这就好比人的竞争一般,野蛮残酷的原始厮杀往往会带来沉重的伤痕,蛊王在炼蛊时吞噬了其他蛊物后,身体必然发生相应的变化,有时毒性相冲也未可知;而蓝采体内的蛊却如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少爷,只管吞吃毒素,无病无灾,安心繁衍,而毒素也历经一代又一代,培育出毒性愈发强烈的蛊虫。

  秋濯雪心下顿觉厌烦可怖,他终于明白,万毒老人为什么想要将徐青兰炼制成蛊母了。

  以活蛊巢的办法,蛊王不过只有一代,可是要是用蛊母的办法来培育蛊虫,却可拥有无数代……

  秋濯雪脸色凝重,缓缓道:“半枫荷姑娘真是博学多识。”

  半枫荷摇了摇头:“不是我博学多识,如果你问别的,也许我就不知道了。此事实是个意外,因为蓝采不仅仅是第一任蛊母,还是第一任巫觋。”

  难怪半枫荷娓娓道来,原来这蓝采是圣教的开创者。

  越迷津忽然道:“你刚刚为什么听起来很惊讶的样子。”

  “我确实很惊讶。”半枫荷道,“这样的邪术杀戮太重,墨旱莲大人晚年时已将这些典籍尽数烧毁。活蛊巢之所以幸存,不过是因为流传太广以至于难以彻底禁止,可之前藜芦大人将圣教之中所有炼制此法的人都变成了活蛊巢之后,圣教已无人敢再用这样的办法了。”

  越迷津:“……”

  秋濯雪:“……”

  如此以暴制暴,听起来倒是的确很有藜芦的风格。

  秋濯雪听得瞠目结舌,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就听着半枫荷又接下去说道:“而培育蛊母的办法,比活蛊巢更为凶恶可怖。成效极低不说,还并非人人都能如蓝采一般忍受蛊虫在自己的躯体里活动,蓝采之后只出过四任蛊母,有两人自尽,还有两人……都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连死也无法做到。”

  活蛊巢与蛊母,一个是死苦,一个是生刑。

  纵然追究前人的错误已无任何意义,可秋濯雪还是忍不住紧紧皱起眉头。

  半枫荷眼中流露出强烈的不忍与怜悯:“也是因此,墨旱莲大人才决意烧毁这些典籍,现如今就连我们也只是听说过蛊母这一存在,却谁也没有见过,更不必说是炼制了。”

  连墨戎中人都不知晓,更何况是外人——

  秋濯雪沉默片刻,忽然道:“半枫荷姑娘,这些典籍可曾外借过?或是哪里存有副本?”

  “怎么可能?圣教从来不与外人来往,再者,这些典籍也非是寻常人能见到的,绝不可能有人将这些东西传出去了。”半枫荷讶异非常,不过想到秋濯雪提起的万毒老人,也颇为拿捏不定,“有没有可能,你们中原的这个恶人只是从哪儿听说了蛊母的事,随口胡诌的。”

  她自己说来也有些讪讪,觉得可能性太小了。

  不过无论如何,此人既然已经死了,纵然他从哪儿知道了蛊母的事,也都就着黄土枯骨一同掩埋了。

  于是半枫荷不再多问,咬定道:“此事与墨戎绝対无关。”

  “你……似乎并不避讳対我们说起这些?”越迷津忽然出声道,“为什么?”

  他问得过于直接,叫半枫荷不由怔了一怔,认认真真地回答道:“丑事悔过了,就只是过错,拟造借口,粉饰太平,只会更为丑陋。过错就是过错,前人功过,后人评说,为的是不再犯错,倘若悖逆其道,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更何况,你们身为中原人,尚且対受害之人心生怜悯,我一个墨戎人又怎可能対此无动于衷。”

  秋濯雪不由得动容,温柔地看向半枫荷。

  半枫荷望着他的脸色,把玩着自己的辫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必这样看我,対不住,我其实也没能帮上什么忙,这些事大多数墨戎人都知晓,只是我恰好知晓得比较详细一些。”

  秋濯雪柔声道:“已很足够了。”

  不知不觉,三人已经走了许久,见着路上人自无到少,再自少到多,大多数人都是面色匆匆,不少人认出半枫荷后都停下来対她行礼,神色很是恭敬。

  半枫荷也不复対他们的笑脸相迎,显得有几分倨傲,甚是冷漠地点头应対。

  三人很快就到了一处寨子外头,半枫荷入内牵了两匹马儿出来,模样有些惋惜:“我接下来还有些事,只能送二位到此,从这条大路下去一直往南走去,就能回到中原了。”

  秋濯雪也不推辞,飞身上马,牵住缰绳,対着她又问了一个问题:“半枫荷姑娘,墨戎近年来有十来岁的少年走失吗?”

  他心中到底记挂杨青。

  半枫荷迷惑不已:“十来岁的少年走失?有是有,不过都被找回来或是葬身野兽之腹了,怎么了?”

  秋濯雪:“……那贵教近来可有前往北疆?”

  半枫荷神情更见纳闷,仍是摇头。

  “多谢!”线索又断,秋濯雪在心中叹息一声,拱手道,“后会有期!”

  越迷津只是冲半枫荷点头,轻轻一夹马腹。

  马儿放开四蹄,狂奔而去,半枫荷忍不住往前跑了两步,大声道:“恩公!后会有期!”

  这两匹马儿虽非是神驹,但也绝非寻常劣马,越迷津的骑术稍劣,秋濯雪就稍稍落下些与他齐头并进,只觉得暖风拂面,草木土腥的清气扑鼻,夏日已悄然在这些时日里降临。

  两人奔行许久,总算重新回到半陀山,怕冲撞到路上药商行人,立刻勒马放慢脚步,看着人烟渐多起来,只觉得恍如隔世。

  他们很快就来到了一家客栈之中,这会儿已是黄昏时分了,大堂里并不热闹,掌柜与店小二也显得有点无聊,见着客人都透着一点懒意。

  秋濯雪跟越迷津并没计较,他们吃了饱饱的一顿,又要了两桶水,水并没有烧得很热,在这样的阳光下洗起来正舒服。

  被毒瘴与蛊虫层层隔绝于世的墨戎,似是一下子被抛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迷人的醉梦花,馥郁的忘忧草,也成了梦境一般的存在。

  越迷津进房的时候,秋濯雪正在窗边梳理自己的头发,客栈只给了一把普通的木梳,梳齿还断了几处,他也不嫌弃。

  秋濯雪并没有转过身来,他将木梳放在桌子上,眉头微蹙,长发披散在背上,若按照文人的标准,已算得上衣冠不整。

  “听了半枫荷姑娘的话,越兄可有什么想法?”

  “墨旱莲晚年才烧毁典籍。”越迷津冷声道,“如果不是墨戎所为,那么最可疑的无疑是与圣教亲密无间的澹台一脉,亲密至此,极有可能从墨旱莲口中得知蛊母的炼制之法。”

  秋濯雪点了点头赞同:“秋某也是这样认为,圣教隐世不出,绝非是一句空口白话,半陀山人来人往,但凡圣教有所动作,中原难免察觉,因此我想此事的确与他们没有关系。”

  如此说来,万毒老人与杨青身上的谜团,眼下都与血劫剑重合了起来。

  “你的头发。”越迷津忽然顿了顿,“不……理一理吗?”

  他挽住了一段被凉风吹起的青丝。

  夏日的天被拉长了,窗外天还未彻底暗下来,却隐见月华,正如越迷津的心思一般晦明难定。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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