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江湖容不下>第七十章 

  三人离去之后, 只听房门吱嘎一声,矮小的老妇人缓缓从房内走了出来。

  秋濯雪将本要起身的越迷津又按了回去,免得惊动了她, 心中却是暗暗奇怪。

  观那两个年轻人的面貌,分明才不过二十来岁,这老妇却头发灰白, 脸上皱纹密布,说有七八十也未必没人信,祖孙不足为奇, 怎会是母子?

  虽然还没有真正进入墨戎, 可路上遇到这杀人不眨眼的毒草三人组, 还有这庄子里年纪相差甚大的母子……

  都足以令秋濯雪感觉到诡异了。

  两人虽可不惊动这妇人就离开,但皆想看看她接下来要做什么, 就安静地靠在屋顶上一动不动地瞧着她。

  只见老妇人在庭院之中徘徊了一会儿,突然低声嘟囔起来:“这三个混账赶得这么急,难道是圣教发生了什么大事?可是圣教的事, 与恩人又有什么关系……不行……我得去给他报个信儿,不能叫人害了他。”

  恩人?!是伏六孤。

  秋濯雪的手还贴在越迷津的背上, 此刻微微收紧了一下, 越迷津下意识看过去,见他神情紧绷, 甚是紧张, 最终也没说什么。

  老妇人转过身来, 慢吞吞往两个儿子的房间走去, 口中不住呼喊:“阿大——阿二——快起来。”

  才喊了不过两声, 老妇人突然又收住声,止住步, 喃喃道:“不可,倘若被圣教知晓,岂不是要了我这俩傻孩子的性命……还是我走一趟,不成,我去了也一样牵连他们……可是……可是……”

  她“可是”了半晌,只觉得两头都难以割舍,忽然跪倒在地,忍不住掩面伤心地痛哭起来:“恩人啊!是我没用,帮不上你!”

  秋濯雪见她真情流露,心下一暖,但仍有所警惕,就让越迷津在屋顶上看着全局,自己则轻身一纵,无声无息落在了老妇人的面前。

  “老夫人?”秋濯雪轻轻唤了一声。

  老妇人正沉在自己的悲伤之中,猛然见着一道黑影,“啊”的一声惊呼,险些往后栽倒。

  秋濯雪忙伸手扶住她,柔声道:“对不住,惊着老夫人你了。”

  “老夫人……”老妇人怔了一怔,不知是想到什么,用手轻轻抚过自己面容,目光里流露出哀痛怀念之意,不过很快回过神来,一双眼瞧着秋濯雪,难掩戒备与怯意,“你是谁,怎么在我家里?”

  秋濯雪心念一转,立刻说道:“我……我是个过路人,来找一位朋友,可惜在山间走迷了路。听见此处传来哭声,恐怕有人遇到难事,又担心是入室劫盗,怕惊扰了歹徒,就翻墙进来了,冒犯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他知这妇人今日已遇到太多事,口吻愈发和气起来。

  此时雨收雾散,天地茫茫,夜幕后露出一缕月光,柔柔月色相就,只见秋濯雪的衣裳虽沾了些污浊,但其风度雍容,仍似天宫降临的仙人。

  老妇人看他模样俊秀,谈吐也甚是有礼斯文,的确不像个劫匪,这才安心下来:“原来是这样,谢谢你这热心肠的好人啦,我确实是遇到难事,只是你帮不上我。”

  秋濯雪仍是微微一笑:“老夫人何必说丧气话,说不准我正好能帮上,纵然不行,你也有人倾诉一番,不必一人在此难过。”

  老妇人叹了口气:“唉,倒也不妨告诉你,我夫妻二人有个救命恩人,直至我丈夫死了,也未能报答他的大恩。我今日知道有人要害他,却不能告诉他。”

  “救命恩人……”秋濯雪只觉得自己的心在砰砰直跳,“为何不能告诉他?他住得很是偏僻吗?”

  老妇人抹去眼泪,摇头道:“这倒不是,我这恩人就住在冷月银泉边,此去也不过五十里路。”

  “五十里路,这倒确实算不上远。”秋濯雪的喉咙紧了紧,“既不是因为这个,想来是别有难处了?”

  老妇人点了点头,又打量了一下秋濯雪:“我看你面生得很,恐怕是中原人吧,难怪不知道我们当地的规矩。唉,说起来,我那恩人也是中原人……”

  她唏嘘了一阵后,才继续说下去:“我听说过你们中原有什么武林跟官府的,这与我们不同,我们是以圣教为尊。墨戎向来不允许外人入内,因此圣教严禁我等与恩人来往,违者要受重刑。才叫我现下既担心恩人,又怕牵连了我两个孩子。”

  秋濯雪道:“这倒怪了,既然贵教不允,你这恩人又是如何留在墨戎之中的?”

  “这……”老妇人犹豫了一阵,最后还是轻轻叹气,“这就要说到藜芦大人了。”

  老妇人说到这个名字时,不觉打了个冷颤,她自己虽没发觉,但秋濯雪与屋顶上的越迷津却看得清清楚楚。

  “藜芦大人本是这一任的巫觋,只是他许多年前因为一些事,离开了圣教,自己一个人住在醉梦忘忧之地。”

  “醉梦忘忧之地?”秋濯雪有心打探更多消息,“这名字听着倒是别有风情。”

  老妇人与秋濯雪虽是素味平生,但这年轻后生对她甚是耐心温柔,又正是满腹愁肠想与人倾诉,不觉心下亲近,笑道:“什么美呀丑呀的,那地之所以叫做醉梦忘忧,是因为极适合生长醉梦花,忘忧草这两种毒草,实在是个很凶险的地方,寻常人要是在那儿待上几日,就要变成傻子了。”

  “原来如此。”秋濯雪暗暗记下,“那不知道这位藜芦大人怎么住在这样可怕的地方?”

  “藜芦大人又自然不同了。”老妇人摇摇头道,她虽很是惧怕此人,但言行之中,似又充满了信服与敬畏,“大概的事,我也不大清楚,只知道藜芦大人甚是看重恩人,甚至不惜为他坏了规矩,墨戎不留外人,巫觋大人派左护法去执行圣令,却叫藜芦大人杀死了……”

  老妇人脸上明显流露出惧色来:“现任的巫觋大人很是震怒,终于换得藜芦大人退让一步,最后决定让恩人搬到冷月银泉附近。”

  秋濯雪闻言不由得心下惊骇,规矩被破,左护法身死,巫觋震怒,只换得此人退让如此微不足道的一步。

  可听老妇人的意思,竟好似藜芦肯退让,就已是极了不得的事了。

  虽还没有与此人照面,但秋濯雪已意识到此人绝对是个麻烦人物,只怕会比墨戎更为棘手,再想到那毒草三人似是对血劫剑上的妖蛊一无所知……

  看来这墨戎也是暗流涌动。

  秋濯雪不动声色道:“原来是如此,那不知,他又是怎么救下你们夫妻二人?”

  “墨戎中人,与瘴气毒草为伍,常患疾病。”老妇人幽幽叹了口气,“有些病已有记载,有些病……却无法可治,我的丈夫在三年之前患上了一种绝症,皮肤溃烂,疼痛难忍,每日犹如身受万蚁噬心之苦。”

  “我四处奔走为他寻医寻药,可大夫却只叫我给他一个痛快,或者是给些止痛的药草,可是药效一过,他就愈发痛苦难忍起来。”老妇人似回到了当时的那段时光,痴痴望向远方,“止痛的药草越用越多,我不敢再让他吃下去了,可是他太痛了……”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一种绝望的平静,秋濯雪实在难以想象这妇人在当时承受了怎样的煎熬与痛苦。

  秋濯雪轻轻叹气道:“难道老夫人去找了……”

  “不错。”老妇人点点头,“万般无奈之下,我想到了藜芦大人。”

  秋濯雪不由得动容,虽没多说,但从之前那三人与老妇人的只言片语里也听得出来,墨戎似乎人人都对藜芦甚是恐惧敬畏。

  单此一句,他已能想到老妇人当时走投无路到什么地步。

  “只是藜芦大人又怎么是寻常人能见到的?”老妇人沉默了一会儿,又继续说下去,“我那时实在顾不了许多,就冒死去求见恩人了。”

  这话虽然轻描淡写,但这妇人当时鼓起的勇气,已在这只言片语里展露无遗。

  “恩人得知我的遭遇后,便带我去见了藜芦大人。”老妇人似沉溺在回忆之中,“我还记得那一日是满月,藜芦大人走出来,答应救治我的丈夫,问我愿不愿意付出容颜老去的代价。”

  秋濯雪骤然色变:“这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我要付出的酬金,藜芦大人不缺银钱,他只缺试药的人。”老妇人叹息一声,“他从来不求人,也不愿意他人求自己,因此每个忙代价都极大。他还同我说,你如今不过三十九岁,颜色不差,就算带着两个儿子,这个男人死了,再挑一个也能过日子。他要是活转过来,你年老色衰,难道值得么?”

  将女子在意的容貌与心爱的情郎放在两端供以选择,却又如此仔细周道的询问……

  秋濯雪想到伏六孤这几年竟与这样的人呆在一起,一时间只觉得遍体生寒。

  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这老妇人为什么听到“老夫人”这称呼时会有那样的异样,也终于明白为何他们母子样貌相差竟如此之大。

  他几乎已不忍心听下去:“夫人不必再说了……”

  “我还没说完哩,你不必急。”老妇人的目光又温柔了许多:“我丈夫一日日好转,我也一日日变老变丑。我本也觉得没什么,可当我发现我男人几乎认不出我来,只觉得痛不欲生,不如死了干脆。”

  红颜忽老,这虽是人之常情,但实在……

  秋濯雪轻叹了一声:“然后呢?”

  “我这一寻死,就寻到了冷月银泉去,那时候我很感激恩人。”老妇人笑了笑,“也是不想死吧,就决意报答完他的恩情再说,他就空出一间小屋,让我帮他煮饭洗衣,劈柴挑水。”

  这事本很严肃,秋濯雪却忍不住微微一笑,又很快收敛:“对不住,我只是……”

  老妇人摇摇头:“不要紧。我心情郁结,也觉得他这人莫名其妙呢,不安慰我就算了,还使唤我做这做那的,真像我家那俩混小子。”

  “事情做多了,心思就想得少了。”老妇人道,“然后你猜怎么着,我那笨男人知道我的脾气,不来找我,居然也去求藜芦大人将他变得又老又丑。”

  老妇人虽是笑语,但眼中已含泪。

  秋濯雪不由动容:“二位伉俪情深,真是难得。”

  “我知道消息后,立刻就想回去见见我家男人,恩人看出我的心思,就说恩情作罢。其实我当时也想明白了,我要是死了,我男人也一定活不下去。”老妇人叹气,“可是我当时什么都听不进去,要不是恩人,恐怕我也活不到现在。”

  在老妇人这平凡的一生里,这也许是她经历过最勇敢,最不平凡的一件事,几乎已成了她的骄傲。

  她说出这些话时,神采飞扬,似乎又回到那段美好的时光,那个永无畏惧的自己。

  随着老妇人的一字一句,秋濯雪仿佛能看见伏六孤就站在自己的眼前,眼眶都已发热。

  “啊,看我,光顾着说了,还没请你进来喝口热茶。”老妇人分享完了自己的故事,见秋濯雪认真听着,心下大是感动亲近,和善道,“看你衣服都是湿的,反正我家的柴火已经在灶里了,正好烧个热水擦擦身子,去去寒气,我去给你找件新衣服换上。”

  秋濯雪讶异道:“这怎么好意思,太劳烦大嫂了。”

  他知眼前这老妇其实还不过四十多年华,便不再喊她老夫人。

  “还大嫂。”老妇人噗嗤一声笑出来,听着很是开心,摇摇头道,“没什么什么劳烦不劳烦的,还要多谢你听我絮叨呢。更何况这儿地方偏僻,没地方落脚,你今晚就在我这儿休息一晚上吧,我让我两个儿子挤一挤,你吃饱睡饱,休息好了,第二天我再给你指条路,让你平平安安地走出去。”

  见秋濯雪还要推辞,老妇人又道:“好了,别说了,难道我要叫你这热心肠的好人,挨冷受冻地走出去吗?”

  秋濯雪苦笑道:“不,大嫂,我的意思是……我还有一位朋友在外等我。”

  老妇人甚是痛快:“那就让他一块儿进来。”她一边说,一边往外头走去。

  在屋顶上的越迷津探出头,略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秋濯雪,眼见大门就要打开,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好轻轻掠过夜色,落在了门外。

  等到老妇人将大门打开,越迷津已经默默站在大树下,看上去似乎等了许久。

  “呀——”老妇人感慨道,“这真是个老实孩子,在外面真呆得住。”

  越迷津:“……”

  秋濯雪:“……”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写的感觉不太对劲,今天重写了一下,稍晚一点会有今天的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