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芳菲意>第37章 心为形役

  当时的情景和如今的重合,十年身事各如萍*,当真是恍如隔世。

  眼前的乐宜公主看来已是一位再寻常不过的匈奴妇人,她居于穹庐,身着毡裘,披散的长发间编了多股小辫,常年的塞外生活让她的皮肤变黑、变粗糙了,然而眉眼间仍不减丽色,彼时正坐在一张几案前以器具熬制奶茶,空气中随之弥散一种醇厚的奶香。

  帐中只剩下两位婢女,薛存芳在聂昕对面坐下,抬眼瞥了二人一眼,聂昕头也不抬道:“不必担心,她们是我的人,都听不懂大昭的语言。”

  薛存芳送出手信和家书,又静静端详聂昕片刻,启唇道:“这十年来,公主过得可好?”

  “你尝一尝。”聂昕盛满一杯奶茶,抬手送给他,视线随之递过来。

  当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宛如在看一个陌生人一般,薛存芳一愣,再细细看去时,对方的目光又变得复杂无比,让他惘然不解。

  聂昕淡淡道:“尚可。”

  又问:“你呢?”

  薛存芳想了一想,“还好。”

  “你的‘还好’,想必不易。”

  那她口中的“尚可”又如何?薛存芳没问,转而奔入今日的主题,“乌羌单于驾崩,你可为自己的今后计议过?”

  聂昕道:“你会出现在我面前,必然是为我计议过了。”

  “昕姐,”薛存芳唤出了一个二人往日皆熟悉无比、却暌违了十年之久的称谓,“我是来履行十年前的约定的。”

  十年前,在远嫁匈奴的旨意下来后,他在公主府里找到了坐在池塘边的聂昕,聂昕那时的神色,想来与十六岁时站在红鲤池边的他如出一辙。

  “我与你交换一个秘密,”他走到聂昕身边,陪她一起坐着,轻轻执过对方的手,“你告诉我你的,可好?”

  聂昕不作声,只沉默地望着他。

  “你可以先问我。”

  他耐心地等了许久,聂昕的手指微微一动,方才在他的手心上写起字来。

  “你恨皇上吗?”

  他写给聂昕的只有一个字。

  聂昕笑了,写道:我也恨。

  换他在她的手心上写字:你愿意嫁到匈奴吗?

  聂昕回道:我不愿意。

  那时他答应了聂昕,要她等他,在将来的某一天,他一定会去救她。

  聂昕苦笑道:“等到你真的来了,我却不敢见你……”

  薛存芳放缓了语气柔声道:“你不必害怕,也不用担心,我会……”

  “你不要说!”聂昕骤然扬声打断了他,她低下头用力吸了一口气,弓起脊背,再抬眼来深深凝望他,“薛存芳,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我如何不知?”薛存芳拧起眉头,疑惑道,“即使隔了十年也没有关系,我曾是世上最了解你的人。”

  “你错了,”聂昕道,“你除了知道我的一个秘密,其余的都是一无所知!”

  薛存芳一怔,道:“我不懂。”

  “十三年前,母亲将我卖给了聂氏,”说起这话时,聂昕的神色变得冷凝如铁,“先帝倒不是阴险之人,曾当着母亲的面直言问过,可愿意让我做他的女儿,成为皇室尊贵无双的公主?同时在必要的时候,亦需得为皇族做出牺牲。”

  “我不愿意,但母亲同意了。”

  “从此我便姓聂了,从那天起,无数个日日夜夜,我没有一刻安心过。这个姓冠在我的名字前,像是一把铡刀,我知道,总有一天它会落下来。”

  “终于在十六岁,我听说了,他有意把我嫁到匈奴。”

  “我不愿意,那时我想,只要能留在大昭,我愿意献出我的一切!”

  “我求过母亲,求过姨母,都没有用,她们舍弃我了……于是我开始和那些王孙公子偷偷见面、幽会,以图早早把自己嫁出去……”聂昕自嘲地笑了,“没用,他们都在骗我。”

  “一年后,你来到了皇宫……”

  “淮阴侯的故事我不是念给你,是念给自己的。”

  “后来……我本该拒绝你,告诉你真相,但我犹豫了,如你愿意娶我,我或许可以留在大昭?所以我……”聂昕低声道,“骗了你。”

  “这话……”薛存心头一跳,“是什么意思?”

  聂昕忽而笑了,她弯起眉眼,笑得妩媚,一双眸子却如怨如诉,“那日在池塘边,我看到了你,我知道你要做什么……可我不想开口叫你,我是这样的怨毒心肠,我或许已经被逼疯了,你做的是我想做之事,我真想跳下去……”

  “但有人跟在你身后,你走到了我面前,我只得如常行事。”

  “你和我真相似,我可怜你,如同可怜我自己,所以我心软了,告诉你明天我还会来看你,你真傻……竟然露出那样的神色。可是第二天丞相的公子约了我见面,我自然得去,所以我去找了昨日那个跟着你的人……他一定愿意代我去见你……”

  薛存芳心神大乱!他攥紧五指,直至指尖发白,再缓缓松开,他问道:“那人是谁?”声音轻得仿佛雾一般缥缈。

  帐内陷入了一片死寂,良久,薛存芳收拾心绪,开口打破沉默:“昕姐,若你不愿留在此地,我可以带你走。”

  “你……”聂昕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为何还要说出这句话?”

  她怔忡片刻,摇着头笑了起来,“你太傻了。”

  薛存芳笃定道:“你只需告诉我,你愿不愿意?”

  “你若念着你病好后那一年的情谊,大可不必,”聂昕决绝道,“我已告诉你,我只是在利用你。”

  薛存芳轻叹了一声,道:“我知道,我只是……想帮你。”

  聂昕沉默了半晌,目光无意识地垂落在一抹至帐外泄漏进来的日光上。

  在那须臾之间,她的确产生了一丝微弱的动摇。

  ——只是……她已骗了他十年,怎能再妨害到他?

  最终她轻声道:“不必了。”

  薛存芳问道:“为什么?若是顾虑我大可不必,如无万全之策,我是不会来到你面前的。”

  聂昕于一瞬间柔和了眉眼,那神色和他记忆中的乐宜公主相近了,说出的却仍是拒绝的话:“我不愿意。”

  “可……”薛存芳还欲苦劝。

  “我不愿意。”聂昕又重复了一遍,“若真到了非走不可的地步,我也有自己的退路,你大可放心。而你今日执意带我走,只会打乱我目前的生活和接下来的布局。”

  “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单于庭帐眼下情势混乱,诸人暗中勾心斗角,你身份特殊,本不该来。”

  她提醒道:“趁混乱之时,尽早走脱。”

  薛存芳微颔首,“我知道了。”

  聂昕又凝视他一刻,方道:“你走罢。”

  薛存芳深深看了她一眼,起身行了一礼,恳切道:“保重。”言罢向外走出。

  在他快要走出帐篷的那一瞬,聂昕再次出声叫住了他。

  “你不必再来了。”

  她听着对方缓缓离开的脚步声,阖上了眼,颤抖着手打开了那一封家书。

  良久,聂昕睁开眼看过去,下一刻,她一把甩开那封信,纸张枯叶一般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那上面不过一行大字:“遵圣上旨意:从胡俗。”

  她勾起唇角笑了起来,笑出了声音,恣意地大笑,笑到面容扭曲,继而捂住脸伏在了几案上。

  “我好恨……”

  她已恨了十三年了。

  而她从一开始便知道,她等的人并不需要她等。

  在他们重逢之日,她会亲手划开与他的诀别。

*选自韦庄《与东吴生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