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顽这辈子都没这么痛过。

  高倍数浓缩的怀罪注入身体里,冲爆疼痛极限的数值让他几近升天,意识爆炸毁灭的前一刻,他看到了脸色苍白重伤未愈来找他的荆澜生。

  他不知道那时候怎么还能思考,但他想着,完了。

  自己来一针怀罪,荆澜生就重伤进一次医院,还没好利索就又来找他,现在自己身上不知道被注射了几倍量的怀罪,是要直接要了他的命不可了。

  杀掉你的爱人。

  鱼死网破的游戏结局,裴野来什么都算好了,某种意义上他也确实成功操控住了于顽,同时毁掉了一切。

  但去他妈的,于顽不认。

  从踏上琼林岛,直到十一年尘封的记忆重见天日,不管是谈进,还是怀罪,于顽从来都只当他们是鞋底的口香糖,难剥又恶心,在他们引发的刺激反应伤害到荆澜生时,于顽才感到害怕,第一次被注射怀罪,于顽痛苦万分也还是在最后关头找回点微弱的自制力,收住了手,这是于顽十一年后再次领略怀罪这种精神毒品的威力,于顽没想到第二次会来得如此之快,防不胜防地中招,还又是荆澜生紧跟而来的处境,但于顽没有一点败将之心。

  再来多少次都是一样的,他能从怀罪控制下清醒一秒,那第二次就能清醒一分钟,谈进裴野来还有什么神通最好全使出来,他非得硬生生把怀罪驯到服为止。

  前提是这个过程不能有荆澜生存在。于是于顽顶着互相撕扯的大脑转身就走,驯服怀罪是他的活儿,他不会再让荆澜生为了他再遭一遍罪。

  后来发生什么了?

  于顽记得自己在丛林里跌跌撞撞,跳了个不深不浅的坑,然后七拐八拐走到了一扇精钢大门面前,于顽对这扇门有印象,二逼相玉情报不全,他们两个人差点被里面的疯子渔民一爪子挠死。

  不过怀罪控制下的于顽当然想不起来,只记得远离荆澜生这一件事已经让他不堪重负了,于顽伸出手,打开了那扇门。

  没有成群的发疯渔民,只有一群背靠背蜷缩坐成一团、脸色青枯,眼窝深陷的人。他们身上还穿着几年前的衣服,早已磨损的不成样子,四肢干瘦,但手臂和大腿上的肌肉群又相较发达,就像是常年只运用那几处地方一样,而他们不管性别、年龄,那张脸上都有一个一眼就看得出来的共同点灰败又死气,真有如活尸再现。

  那时候于顽如果有精力观察思考,那他一定能看到这些人诧异又悲怜的眼神,那是他们少有的能拥有作为人的意识的时间,他们以为又多了一个和自己一样的可怜人,被圈禁,被实验,但很快,他们发现了不同。

  这个新人没有被人押解进来,也没有实验期发疯杀人的举动,尽管他半张脸都被嘴里流出的血糊得面目不清,看着尤为骇人,但那双黑色眼睛没有露出和他们一样的疯狂暴虐的神色,只有如同沉入湖底般、游离世界之外的封闭感。

  一个渔民呆呆地看着他,就像是遇见一个和他们散发相同气味,但行为又完全不同的一个另类,而这种状态,已经是人不人鬼不鬼的他们,渴望回溯的一个状态不像低级兽类只会暴虐渴饮鲜血,像个有种的人一样,能对抗住令人失智的药。

  所有人都睁大了伤痕累累的眼,他们还听到这个人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

  一个渔民瘸着脚凑近,听见模糊的三个字:“荆澜生……”

  “他…他还有意识……”渔民说话不太利索,声音也嘶哑非常,但足以让其他人明白是什么意思,他们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但如果这个和他们一样被注射药物的人能够有自我意识,那是不是代表,他们也有可能会变回正常人?

  高倍数的怀罪最终没驱策起于顽这副身体,滔天药势侵略逼停了他所有在运行的身体机制,于顽再也站不住,往前栽了过去。

  霎时,墙体四角的黑管子喷了一声,紧接着开始往外喷洒浓白色药雾,这是这些人每天都要经历的,而这次他们没有像往日一样缩在墙角,而是迟钝地站起来,朝那个抽搐倒地的人走过去。

  屋子里很快变成白茫茫的一片,于顽什么也听不见,但耳道内又有巨大的声音在轰鸣,他被拖行了一段距离,停下来时口鼻涌入刺激的气体,但紧接着味道又消散很多,一具具干瘦的身体拱着叠在他身上,搭起了个无力易碎的保护罩。

  刺鼻的药气熏烤着所有人,唯独最底下的一方空间还算纯净,最上方传来一个人沙哑的笑,“外面,有变动,我们很快会得救的…”

  “是啊,有希望了。”有人咳着附和。

  “好想回去打鱼啊……”

  “明信片还没寄回家……”

  “这阵儿毒气过了,我们就问问他……”

  这些人没能撑到药气结束的时候。

  每日固定的喷洒时间已经过去,但墙上黑管没有停手的意思,依旧无休止的喷射剂量致命的白雾。几个更为瘦削的人已经无力再支撑,悄无声息地脱力趴了下来,先是一个,再是两三个,保护罩不消分钟就颓然倒塌,渔民们还没来得及留下只言半语,就垂下疲惫的眼睛停止了呼吸,最上方的那个人依旧在笑,他在白茫茫的一片中看见了蔚蓝的大海,妻子和儿女在海边玩水,等待打鱼回来的他。

  那天是收获满满的一天。

  失去了撑力,几十具身体压塌下来,最下方昏迷的于顽残存点微弱的呼吸,也逐渐被榨干,越发吃力,直到彻底昏死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开始在挖这堆死尸,于顽从最底下被扯了出去,一道隐隐作疯的视线一直紧盯着于顽,像是要撬开他紧闭的眼皮,随后就是阵天摇地动的剧烈摇晃,混杂着巨物落地摔碎的轰动声,所有声音停止后,有什么温热的东西砸在了于顽脸上。

  比酒精还让人刺痛,一滴接着一滴,像是要汇聚成吞没宇宙的海洋。

  温热沁进眼睛,直抵这具报废身体的最核心零件,浸润锈烂的心脏,大脑开始捕捉到一直萦绕耳边的声音,于顽在半生半死间忽梦忽醒,突然那阵熟悉的、让人泪流、酸苦的声音一点点凿进他的意识领域,

  “于顽……”

  “醒醒……”

  “你不醒的话,我就来找你……”

  是荆澜生!

  时空变幻成盛大的烟花在脑海轰然炸裂,77稚嫩的面容飞速重合在长大的荆澜生脸上,初见时冷峻的脸被爱融化,落成一枚枚滚烫的吻落在于顽身上,爱人不停歇的耳边呢喃化成纤软的巨网,将几近消散的生命气息笼住回拉。

  于顽感觉被塑封在真空之中,迫切地要撕裂什么,去透一口新鲜的空气,铺天盖地的窒息感将他整个人扼住命脉时,于顽听见荆澜生带着明显能觉察到的哽咽,不成音地叫他:

  “小鱼丸。”

  轰!强制停运的身体陡然冲破囹圄,于顽睁开血泪纵横的眼睛,猛地大吸一口气!近乎枯竭的心脏连接上有力的泵,慢慢地撞击起来,血液重新迅速流动在这具伤痕累累的身体,四肢百骸的剧痛缓缓回溯,激的于顽泪水直流。

  睁开眼还是黑暗,于顽却准确地捕捉到那双失去光泽的浅色眼睛,正在流泪的琥珀。

  嘴唇被自己咬得失去知觉,于顽等不及调动肌肉张嘴说话,用力动了动手指回握了荆澜生紧扣他的手。

  荆澜生毫无知觉,依旧低声呢喃着什么,像困于幻象的梦游者。

  于顽浑身疼得要命,又勾了他一下。

  黑暗中的荆澜生猛然怔住,隔了好久才颤着手按了按紧扣的手指,两秒后手心又传来轻轻的力度回按,极度寂静的绝境之中,响起于顽虚弱的气音。

  “我听到了……”

  生命作燃料的大簇火焰瞬间在泪光盈润的琥珀瞳孔中亮起,巨大欢喜直窜脑心,荆澜生失声,在黑暗里找寻于顽的眼睛,直到和那点微光相接,剧烈跳动的心脏才猛地坠回原处。

  “……于顽?”

  “我说了,相信我。”

  荆澜生狠狠闭了下眼睛,然后几乎是用撞的,吻上于顽的唇,碰上后又颤抖着亲磨他的唇瓣,手放上于顽的胸膛感受他的心跳,一遍遍确认怀里人的生命体征。

  尽管荆澜生的动作轻如鸿羽,于顽还是感觉到嘶嘶的疼,他什么也没说,用尽力气去回吻他,安抚他差点以为自己死了的爱人。

  含着疼痛、鲜血、灰尘的一吻结束,于顽看不见荆澜生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喘了口气问:“好黑,这是哪儿?”

  面前只有荆澜生沉重的呼吸。

  于顽心下一跳,一个荒唐的猜测成形,“荆澜生,我是不是瞎了?”

  一声闷闷的轻笑从荆澜生胸膛震出,于顽还没验证自己的猜测,荆澜生就把头垂进了他怀里。

  “地震,我们在废墟里,我背后压了块石板不能乱动,等人来救我们。”

  荆澜生声音哑得可怕,像耗尽最后一口气再和他说话一样,于顽想起他的伤势,又想伸手摸摸他的后背,被荆澜生压住手,后背的石板上还堆积着沉重废墙,荆澜生后背一片僵麻,尾椎到脊骨上方已经没有知觉,头也是实在没力气了,才跌靠在于顽身上,像在安慰他又像在自言自语,“好了,没事了。”

  于顽用自己回温的身体去暖荆澜生越来越凉的身体,焦躁感重新回笼,他们现在被压在这里,很危险。

  “别睡啊荆澜生,你不能把我喊醒了就睡!”于顽顾不上头疼嘴疼全身疼,生怕荆澜生睡过去,他不知道刚才荆澜生以为自己死了在想什么,他只知道他自己绝对受不了荆澜生会发生点什么意外。

  “荆澜生!七七!”

  “嘶……”怀里的人动了一下,轻轻地拱了一下于顽的胸膛,“我不睡,别喊,这儿氧气少。”

  “我怕你……”于顽话没说完,废墟里又开始小幅度地动摇起来,脚下摇晃不稳,头上石块砸落,荆澜生撑起身把于顽扣进怀里,于顽也伸出双臂把荆澜生牢牢圈紧。

  今天就算是死在这,那他们俩也在一起,活鸳鸳做不成,那就做死鸳鸳,于顽抱着荆澜生心里泛酸,还有好多事儿没做成,和荆澜生约会度假,结婚摆席,大灌局里同事三壶白酒的愿望一个也没完成。

  “荆澜生!”于顽在摇晃中喊他。

  荆澜生抚了抚他的后背作回应。

  “你嫁给我吧,咱们要能活着出去,我就狠狠摆几桌,告诉全天下我们在一起了。”

  震晃覆盖掉了荆澜生的轻笑,一切动静停止后,于顽听到虚弱又郑重的一声,

  “好。”

  碎石土灰簌簌下落,下一秒头顶的石板被搬开,一束白光直直的刺了进来,把这方刚听过最简单又最真诚誓词的断壁残垣照得大亮,上方佣兵和特警队员兴奋挥手,任响重呼一口气,“还好我没估错,大家来帮把手,搬!”

  “找到人了!大家来这边帮忙!”

  “老板!!”

  于顽觉得有好几个世纪没听到这样的喧闹,他眼睛被海岛日光刺得睁不开眼,却还是忍着痛要去看荆澜生,荆澜生也撑着眼皮看他,于顽慢慢笑出来,小荆总没这么狼狈过,脸上的伤被灰蹭得结成黑痂,身上没一块好地方,他自己看着倒没这么恐怖,但内里也被那针怀罪掏了个差不多。

  万幸,做伤鸳鸳比做死鸳鸳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