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这病治不了,也得治>第98章 

  “哗啦——”

  京中下雨了。

  李琛坐在詹事间的椅子上,手里拿着朱笔,对着堆积如山的奏折叹了口气。

  他放下笔,起身走到床边逗了一会儿画眉,又颇觉无趣的去看外头的雨。

  雨打玉石,将阶下润白泛着黄脂色的大理石磨的光滑反光,淅淅沥沥的声音清脆悦耳。

  闫真从外头进来,端着一碗牛乳春茶,李琛看了一眼一摆手,“什么时辰了?”

  “回皇上,已经子时了,”闫真捧着乳茶站在一旁,“这个是厨子新研究出来的助眠汤,皇上尝一口吗?”

  李琛又瞟了一眼,“看着有些腻。”

  他接过来喝了一口,不似看上去那么腻,但是仍旧放回了原处,“春景儿应当喜欢。”

  “皇上时刻惦记着宋大人,”闫真笑着点了点头,“说来已经有四天了,再有三天宋大人就该开班了,这会儿应当往回走了。”

  李琛想了想心中人,不自觉笑了一下,整个人的锋芒都收敛了起来,柔和成了一块被雨水冲刷多年磨没了边角的润玉。

  “不知怎么样了,路上是否顺利,”他抬起手来,揣摩着手掌之中两块浑圆黄龙玉石,“乌达也没有写信回来。”

  “或许快到家了,就觉得没什么必要写信,全心赶路要紧。”闫真全了一句,看着他摆弄玉石的手,欣慰道:“皇上的胳膊也快恢复了。”

  “好多了,”李琛道,“太精细的动作还是不能。”

  闫真要回,廊前一阵哗啦声,他定睛一看,值守侍卫一阵急跑,脚下溅着水花冲了进来。

  “皇上!”来人匆忙行礼,然后掏出怀中保护妥帖,一丝水滴都没沾上的信封来,双手往前一呈,“乌达统领来信了!”

  说曹操曹操到。

  李琛深潭一般的眼中立刻映上烛火亮光,满院的积水都盛在了里头,发着幽微光芒。

  闫真立刻上前接过,捧到了他眼前。

  “乌达侍卫由您教导而成,十分能体察圣意,这书信说来就来了。”

  李琛接过,掀开蜡封,绕开卷绳,翻开封口,心底满足的感觉随着掏出来的薄薄一张纸升到了顶峰。

  皇上:

  西北的太阳真是太大了,昼夜温差也大,中午热的要死,晚上冷的哆嗦。

  还好宋太医将织锦斗篷带了来,白天遮阳晚上保暖,不至于冻到。

  沈欢已经找到了,早已经到了边疆大营总帐中,人折腾的够呛,将军府那管家不成事,找来找去还没有我们找到的快。

  西北这处果然穷山恶水,随便一个将士眼中都冒着精光,宋太医这模样生的太好了,我感受到环绕在他周围的目光,觉得十分吓人。

  林兼这糟糠老头子说话绕圈子,绕来绕去,一句话能说个十遍。想打听个事儿很难,一个劲儿的跟我逗咳嗽,气的我着急上火。

  好在有宋太医,叫他领教一下什么叫真正的能说会道。

  唉。

  想我的暖暖了,不知道她有没有怪我走的匆忙。

  十天假期已经过半,若是宋太医再不提回京的事情,属下可要动手了。

  粗狂字迹行至最后一行,落款俩字乌达。

  李琛翻过纸张来,看了一眼,再没有别的话了,遂又将薄薄一页纸翻了回来。

  纸张粗糙,捏在手中坑坑洼洼,很磨手。

  李琛活这么大,没有见过这么粗糙落魄的纸,不仅质地不好,颜色也发黄发干。

  可,即便万千不好,他拿在手中就将上头的话翻来覆去不知看了多少遍,才折了一下,贴身放了起来。

  那纸上的内容都刻在了脑子里,继续不停闪现。

  门外的雨仍在下,闫真等了一会儿,轻轻问:“皇上,今天歇了吗?”

  李琛“唔”一声,错眼看了看偌大詹事间。

  “一会儿。”他道。

  闫真悄无声息退下,只留他自己。

  画眉歪着头睡着了,连小爪子抓在笼子上的窸窣声都消失了。

  李琛听了一会儿雨,回到乌木座椅上继续批折子,他看的很快,一目十行看完内容,将请安的扔到一边不理会,碰到提到事情的便执笔圈圈点点,写个准或打个叉。

  或者干脆画个圈,意思是知道了,你看着办。

  即便如此,宽大书桌仍旧被堆积的奏折占了半壁江山。

  他停下手中笔,取出那封信纸来,又将内容看了一遍。

  ‘还好宋太医将织锦斗篷带了来……不至于冻到。’

  他肯定喜欢那斗篷,之前送过不少,也不见他总拿出来,这个倒不一样,三天两头就拿出来或披或盖。

  ‘宋太医这模样生的太好了,我感受到环绕在他周围的目光,觉得十分吓人’

  宋春景确实长得很好,五官都边缘深刻,乍一眼很精致,仔细一看就不仅仅是‘精致’,乃是移不开眼。

  越看越好看,每一个表情都格外耐看。

  听人夸他,李琛心中满意又满足,但是这美色被别人觊觎,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一时间不知是怒还是醋,占满了空了一块的内心。

  他甚至想即刻起身,冒雨牵马冲去西北,将人带回来。

  顺便挖了那些瞎看的人的双眼。

  再往下,‘好在有宋太医,叫他领教一下什么叫真正的能说会道。’

  宋春景一张嘴,条理清晰,思路明确,而且时常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确实令人佩服。

  就连李琛本人,都被他一口‘牙尖嘴利’给怼的无话可说,败北数次。

  更别提边疆一群一身蛮力只知道打架的兵蛮子了。

  李琛想象那场景,嘴角靠后一陷,显出一个窝儿来。

  最后一句,‘若是宋太医再不提回京的事情,属下可要动手了。’

  既交代了宋春景还没有提过要回京的事情,又提前同李琛请示好可能会动手,一怕他怪罪,二,宋春景若是找麻烦,也能想李琛寻求庇佑。

  乌达这封信写的也算有些水平了。

  在往下看,什么都没有。

  李琛挑挑拣拣,将有关宋春景的话挑出来逐一拆开分析透彻。

  仿佛能通过这纸张上描述,触摸到上头提及的人一举一动。

  万里之外。

  乌黑天空像一口锅扣在上方,漫天繁星流淌成河,耀眼而壮观。

  乌达蹲在帐篷外头,隔着帷帐轻轻咳嗽一声,然后怕惊了耗子一样压低了声音,“宋太医,咱们明日回京吗?”

  帐中无声。

  乌达等了一小会儿,趴在帷帐上往里望了望,里头漆黑一片连个影子都看不到。

  他打量一眼四周无人,又问道:“您睡着了吗?”

  宋春景衣不解带躺在床上,看着清晰乌黑刻在帐篷上的身影。

  繁星映照如白昼一样,躲在里头看外面,就像看一出皮影戏。

  宋春景看了一会儿那身影又是趴又是望,还是不是挠挠头,最后似乎是放弃了,走了。

  内外如同一体,彻底安静下来。

  已经子夜时分了。

  他翻了个身看了一眼睡在对面床上的沈欢,沈欢却没有睡,躺在床上用棉被遮挡住大半张面庞,整个人只露出头顶黑发和乌溜溜的眼睛。

  黑暗中,沈欢张了张嘴,想叫“师父”,但是又迟疑了。

  他心想:我已经自请出师门,诀别当日也说的清清楚楚,他还算是我师父吗?

  同时他又难以克制的想:如果他不关心我,怎么会跋山涉水到这里来找我呢?

  无论是冷清安静的宋府,还是宽敞自在的将军府,京中的温暖的一切都成了遥不可及的梦。

  他眼泪顺着鬓边无声滑落,阴湿了枕头,不一会儿,连带着脖子下面都跟着潮湿黏连。

  他往下拉了拉被子,露出嘴巴来呼吸。

  宋春景坐起身来,穿上鞋走了过来,沈欢看着那身影,赶紧闭上了眼,然后一翻身,面朝里侧躺好不再动弹。

  宋春景没有点灯。

  他走到床边,静静站了片刻,然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别哭了。”他道。

  沈欢听着他声音,心中更加酸涩。

  额头一凉,是宋春景伸出手,抵在了他额上。

  那手没有即刻抽离,他人蹲下身,守在床边,“热退了一些。”

  沈欢抬眼之间觉得眼皮磨眼,不用看就知道是怎么一副狼狈样。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开口说了话,声音浸透边疆苦寒凄冷,“追杀我的,和追杀我爹的,都是荔王的人吗?”

  “嗯。”宋春景应道。

  沈欢惨笑一声,洁白牙齿在夜色中显得森然无比,“同太子,不对,他已经是皇帝了,同他没有关系,是吗?”

  “是。”宋春景说。

  沈欢沉默片刻,片刻后垂下红肿的眼皮。

  “师父说这话,没有一点点私心吗?”他问。

  过于浓重的鼻音说起话来有些含糊不清,但是仍旧哀泣沉沉。

  宋春景沉默片刻,眼中不见星点光芒,流淌着浓重墨汁,道:“有。”

  “我知道,”沈欢张开嘴哈出一口无可奈何的气,又是惨痛一笑,“从你远来西北由乌达护送我就知道,师父已经完全站到他的阵营中去了吗?”

  “是因为我爹死了,所以将军府无人同他对抗了。”

  “不对,他是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沈欢看着外头斑驳错落的帐篷形状,怔愣发呆,“师父选他弃我无可厚非。”

  “沈欢,”宋春景叫了他一声,静静的说:“你当初,去何家找何厚琮来救过我是不是?我知道的晚了,谢谢你。”

  沈欢呼吸一滞,眼珠晃了晃。

  宋春景:“还有,皇上逼迫你不让你继续学医这事,我以前不知道,错怪了你,抱歉。”

  沈欢睁大双眼,有些回不过神。

  听这话中意思,似乎是宋春景以为是李琛逼迫他,不叫他继续学医的。

  他似乎理解了同宋春景刚刚见面时,那一张口先说出来的‘抱歉’两个字的含义。

  “但是将军府的惨案同他无关,当了皇帝也不是他的错,”宋春景停顿数息,放缓声音继续道:“他虽然有时冷峭无情,很吓人,但是追责荔王、告慰将军府,做的无可指责。他可能不是一个好人,但会是一位好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