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厚琮。”太子沉沉道。
何厚琮从里头匆忙出来,恭敬道:“臣在。”
他倒十分上道,早晨才听了传位旨意,此刻就已经自称为‘臣’了。
旁人却都是习以为常,没觉得有一点不妥的样子。
“荔王谋权一案由你暂审,审好了,刑部尚书一职就是你的了。”太子随意道。
在场人都吃了一惊,觉得这话中包含无数人命官司。
何厚琮立刻双腿一曲跪在地上,郑重道:“是。”
太子出了刑部的门。
寒翠宫的大侍女夙愿穿着宫裙站在门边,似乎拿准太子一定在这里,因此等在外头。
见状上前行礼,“殿下。”
太子随意看她一眼。
夙愿:“娘娘请殿下忙完了进宫一趟。”
太子:“忙完就去。”
他短暂停留,继续朝前走去。
就是现在不去的意思。
夙愿见他面色不愉,想了想,只好福身一礼恭送。
太子上了马车。
夙愿咬了咬嘴唇,朝着乌达盈盈一拜,“乌达侍卫。”
她常年居于宫中不曾叫日头晒坏皮肤,全身白的发光,又长相非常漂亮,眉眼之间又刻意恭维。
乌达看了一眼,差点手脚顺拐。
“殿下这是去哪里呀?”她柔柔问道。
乌达内心的小绵羊蠢蠢欲动。
但是他克制住了,咽下一口唾液,言辞恳切的解释:“不是我不说,姐姐,殿下的行踪不能透露,不然我人头不保。”
他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同太子一般大的年纪,跟人家十七八岁的侍女叫姐姐。
还叫的非常顺口。
夙愿勉强一笑,无声上前两步一拽他袖子,手中物件在阳光下金光一闪。
乌达攸然收回手,笑道:“您有话说就是了,寒翠宫同东宫的关系,实在不值当这样。”
夙愿只好陪着笑了笑,将手中满满一把金瓜子收了回去。
她站在原地,仍旧要问,乌达却朝她一托手,“我得走了,姐姐,不然殿下久等不到,下一个掉脑袋的就是我了。”
乌达丢下她,追上太子马车。
夙愿也怕惹太子不快,不好再继续追问。
站在原地望了一会儿他的背影,一跺脚飞快往宫中回去。
太子銮驾金鞍铁蹄,稳稳前行。
乌达跟在马车后头,想着夙愿戴在耳垂上的一副翡翠坠子,行走间悠悠荡荡,衬托着脖颈修长,十分好看。
他心猿意马想了一会儿。
太子在里头突然问道:“那侍女好看吗?”
乌达回神,认真想了一会儿,十分害羞的笑了,“好看。”
幸亏太子没有看到这笑容,不然一定担心他会色误大事。
他在里头又稳稳的问:“等登基大典一过,就把她赐给你,留在房中伺候怎么样?”
“我不用人伺候,我……”乌达说了一半,才明白过来这个‘伺候’是哪个意思。
乌达再次想了想,认真道:“不想要她。”
“真的?”太子笑了一声,调侃道:“过了可就没了,再要也不给了。”
乌达又犹豫了。
半晌才踌躇问:“能不能换一个人?”
照常来讲,赏赐可以不要,但是不能挑剔。
不然就是不懂规矩。
然而乌达经历了为太子抛头颅撒热血,一马当先上城楼,身先士卒往前冲,差点把命给丢了。
再活下来分外受人敬仰,给捧的二丈高。
少不得膨胀了些。
竟然敢张口要赏。
车里头的太子却并没有当一回事。反倒眉目一松,轻轻一挑眉,没想到真的有这么一个人。
他有点感兴趣的问道:“换谁?”
他既然问了,肯定就算答应了。
乌达眉飞色舞道:“那个!就那个舞女!洛阳那个!”
太子:“……”
他想了想,没想起哪里冒出来的舞女。
乌达十分激动的描述:“一圈牡丹花儿中间跳舞,就那个皮肤特白、腿特长的那个!”
太子心里“噢”一声,想起来了。
乌达嘴上还停不下来,“比这个好看,身材也更好一些,不如把她赐给我吧?”
“本来想封你为禁军统领,受赏封地,你却来求别的东西。”太子饶有兴致问道:“那你是要舞女,还是要官职?”
乌达想了想,似乎这抉择非常难,他沉默了。
太子也不言明,靠在车厢里闭眼养神。
乌达终于天人交战完毕,高头大马与金靴战甲统统败给了洛阳城中绝美月色下灵活的身姿。
他再次想了想那修长大腿,下定决心,郑重其事道:“要舞女。”
“行吧。”太子笑了笑。
他真的答应下来,乌达激动万分的“哈哈”两句,“谢殿下!”
太子靠在车厢内,同样也想着洛阳城内争艳的牡丹。
同时,他又想起洛阳那夜温柔的月光、积水空明的庭院、院内深深的红木门。
还有月光下的人。
太子突然掌心有些痒,用力攥了攥拳。
“进宫。”他在里头道。
刚刚还说有空再去,这会儿就变了卦。
乌达一日之内多次将脑袋栓在了嘴上头,因此这回无论如何不敢多嘴。
马车自回东宫的道上,半路转弯,朝着宫中行去。
这是乌达今日第三次进宫。
一路不停,直接到了太医院。
太子一日两次大驾光临太医院,使院判脸上有光的同时,又深感惶恐。
“殿下大驾光临,有失……”
太子直接越过他,脚下半步不停往里去,院判觑着他神色,眼珠微微一动,心道这回一定是找宋春景的没错了!
“宋太医不在里头。”他忙改口道。
果然太子停下了脚步,不等开口,院判自行解释,“后宫贵人来请,刚刚走,此刻想必还未走到。”
乌达上前询问:“殿下?”
太子一顿,表情沉稳一动不动。
然后不带丝毫感情的道:“去。”
乌达领命,立刻撒开腿往前面长长的宫道跑去。
他力道十足,放开了跑,不过眨眼功夫,就从宫道上消失了。
一转弯,果然看到宋春景正往前走,脚步不疾不徐,肩上背着药箱。
他立刻加快速度,跑到他前头,转身伸手一拦,“宋太医!”
他本就又高又壮的,猛然出来,吓了宋春景一跳。
“……”
“是我是我,”乌达十分热切的自己说,然后撇了撇嘴,“那会儿您怎么没跟侍卫长一同去刑部呢,可错过一出好戏。”
宋春景没接话,乌达毫不在意,“哟呵”一句,伸手比划了一下,“那个刀这么长,白的进去红的出来,血花儿喷了一地,吓得那个武长生全招了!”
宋春景并没有觉得这是什么好戏。
却问道:“都招了?”
“对啊!”乌达激动道:“不仅招了,还附带一个许灼,正好叫他看到,吓得半死,也招了个干净。”
涉及许灼,他本以为宋春景听到会吃一惊。
却不料宋春景异常冷静,连眉毛都没挑一下。
他非常平静冷淡的问:“殿下说了怎么处置了吗?”
乌达一张嘴,刚要说,太子从后面慢慢走过来,站到了他二人旁边。
“说什么呢?”
乌达立刻意识到自己说多了,恐怕被太子知道要治自己嘴不严的毛病,朝着宋春景投去求救的目光。
宋春景看也没看他,当做没有接收到目光。
只对着太子恭敬回道:“正在说殿下英明睿智,武长生已经尽数认罪,将来龙去脉都交代清楚了。”
太子看了一眼乌达。
乌达立刻紧紧闭上嘴,并用手在脖子上刺啦划了一刀。
他自觉退后两步,给他们腾出空间来。
太子看着宋春景,宋春景垂着头。
“武长生招了不重要,荔王要认罪才行,还有得磨。”太子说道。
“下官不懂这些。”宋春景应答道。
太子立刻来了兴趣:“那你懂什么?”
他一见了宋春景仿佛总有说不完的话,完全不似对着别人那样冷酷。
“你是太医,懂看病,”太子自问自答,然后继续问道:“怎么之前派人来请你去给我看伤,你不去?”
宋春景:“……”
他罕见停顿了,伶俐口舌仿佛被点了穴。
太子研究着他的表情,沉默等他回答。
片刻后,宋春景低头莫名一笑。
太子觉得这情形似曾相识,仍旧忍不住问:“……你笑什么?”
“笑殿下,”宋春景抿着唇,唇边是不温不火的笑:“殿下还未登基,所有人私底下都已经称呼您为‘皇上’了。”
“你呢?”太子问道:“你怎么不称呼我为皇上?”
宋春景清了清嗓子,正义凛然的说:“下官以为还未进行登基大典,这称呼有违礼制,有些不妥。”
太子一点头,不在这上头多追究,仍旧执着问道:“刚刚派东宫侍卫长来请你,为什么不去?是不是……”
“太医院实在忙碌,腾不出多余人手来,”宋春景打断他即将出口的猜想,冷冷道:“何况已经有了许太医了,殿下的皮外伤用不到这么多人。”
“许太医医术精湛,也努力上进,由他照料,想必恢复的很快。”
宋春景站的像棵无风的松柏,非常挺拔,嘴里的话也十分正直无私,“何况下官手伤未愈,行动间有所妨碍,不如许太医方便。”
太子看着他。
许久,偏过头去轻轻一笑。
这笑太难见了,不似眉眼不动要杀人的笑,也不是碰见新奇事物随意一笑。
而是琢磨透彻,明白过来忍俊不禁的轻轻一笑。
仿佛见到这个人,心中就无比轻松,忍不住发笑。
那笑里头包含着无数即将冲破束缚的甜蜜感。
“宋太医忘了,我的胳膊。”
太子看了一眼自己垂着的胳膊,“这事极其隐秘,除了忠心耿耿的宋太医,怎么能让别人知道呢?”
宋春景:“……”
这话似乎不是什么好话,‘忠心耿耿’这个词,听上去更像是调侃一般。
太子脸上一副放松神情,说出的话中所指仿佛那不是受伤的胳膊,而是珍藏在心、两人不宣于口的秘密。
还带着些许自豪和得意。
“殿下的胳膊恢复情况很好,已经不必用针灸了,”宋春景眉眼间尽是克制,神色更加冷寒,“只需寻常护理按摩即可,不用太过忧心。”
太子看着他表情,一寸一寸认真打量。
宋春景终于受不住那热切目光,别开头。
“嗳,”太子呼出一口气来。
他视线微微下垂,盯着前人腰间稳稳压住衣角的翡翠玉坠子,轻轻笑了笑。
这次又与刚刚不同,包含劫后余生的同时,也夹杂着无数令人怦然心动的情愫。
宋春景瞥见那笑,眼中神情一顿,罕见怔住了。
太子同他对视,眼中一眨不眨,直直盯着他眼中神情。
“虽然上午才见过你,却似过了三秋,一刻也等不得,只想进宫来找你。”
“春景儿,”他毫无防备道:“我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