纱幔不停轻轻荡,是窗户开着透气,扬进来的微风。
他回道:“还有赵太医。”
太子泡在水中,热气升腾看不真切表情。
他睁开眼看了一眼许灼。
“是你自己说说自己知道些什么,还是我来问问?”太子随意道。
许灼掐了掐自己的手,告诉自己冷静,必要时刻皇后会保自己。
只需要挨过太子的审问即可。
“殿下想问什么?下官知无不言。”
他跪在地上,心中七上八下,无论如何镇定不下来。
室内洇湿水汽沾到他身上,一会儿就面色潮湿起来。
“母后怎么会突然选择了你来医治?”太子突然问。
许灼吓的一激灵。
趴在地上,强自回道:“能得娘娘看中,是微臣的福分。”
他浑身发紧,等着太子的话。
太子却轻声一笑,低沉声音传到耳朵里,激起一阵酥麻感觉。
许灼犹疑着解释:“可能是觉得下官医术不算太差,抬举下官。”
太子看了一眼乌达,乌达自觉退出室内。
“太医院真是人才辈出,一个比一个能说会道。”太子说。
许灼不知道上一个能说会道的人是谁,直觉告诉他是宋春景,但是不敢过多揣测。
他眼睛只盯着地面,只觉头顶上的头发都要竖起来。
“抬起头。”太子道。
许灼抬起头,对上太子目光刹那间赶紧低下头去。
惶恐之情溢于言表。
太子侧头打量他,“你害怕我?”
太子即将登基,世人有胆大包天不怕的吗?
许灼不知作何答语。
“既然怕,就说实话,看在你是太医院出来的人,手上有些本事,再给你一次机会。”太子道。
许灼冷汗出了一身。
室内越发朦胧。
“殿下问的是皇上身体吗?皇上身体虚空、六腑烧热,连日批改折子不堪劳累,晕在了寒翠宫,娘娘召下官同赵太医一起去救治,拖了这许多天,万幸皇上终于醒了。”
室内安静下来。
侍女洗干净头发,将乌黑湿润头发拢到脑后,拧了面巾为太子擦洗脸。
太子闭着眼,不发一语。
许灼咬紧牙关,坚定道:“除此外,下官什么都不知道了。”
侍女将面巾换了四次,洗干净脸,再取一块崭新洁白棉布,为太子擦洗脖颈肩膀处。
太子睁开眼,盯着温柔飘荡的纱幔,“既如此,走吧。”
许灼犹豫问:“那殿下的伤……”
太子不答,叫了乌达一声。
乌达推门进来,“殿下?”
太子叹了口气,“将他扒光衣服打一顿,扔出去。”
乌达:“?”
他不知发生了什么,有些摸不着头脑,再看许灼,早已震惊万分的望着太子。
乌达自诩体察君心,此刻也迟疑了,“打成什么样?”
侍女洗干净肩膀,低眉跪在一旁。
太子站起身,露出结实胸膛,“你看着打吧,死活都行,打痛快了为止。”
许灼身体一软,瘫倒在地,大口喘息着。
侍女提裙起身,为他清洗前胸后背。
纤细指尖行至背上伤口,微微一顿,绕开来,继续擦洗。
乌达只好提起人来,两步出了门。
他站在门口呆立片刻,似乎再想如何处置。
“大大大人,”许灼终于能说得出来话,结结巴巴求饶,却又不知该求什么,“我……”
乌达低头看他,许灼十分落魄跪坐在地,脸上湿漉漉的不知是水汽还是眼泪,清晰俊秀的面孔十分无措,看起来更加好看。
像一副未干透的水墨画。
这水墨画浑身发抖,又十分气愤:“我、我为皇后娘娘尽心尽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殿下就这么对待我吗?!”
乌达捂着他嘴,拖着走远了些。
“你敢埋怨殿下,不想活了?”乌达皱着眉,将他扔在地上。
许灼委屈又怒道:“殿下不是不想我活着,想打死我吗?”
殿下确实有这个意思。
可打死可以理解,脱光了打死是什么意思?
乌达蹲在地上看着他匀称身体和脸,再次犹豫了。
……做什么非要脱光了呢?
殿下忘了上次侮辱宋太医之后,现在还鞍前马后的还债的事情了吗?
他蹲在地上似乎扯到了伤口,龇牙咧嘴了吸了一口凉气。
许灼屏住呼吸,害怕的看着他。
片刻后,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别扭对许灼道:“许太医……”
许灼委屈哭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命苦,听见声音便等着他发落。
“你走吧。”乌达一反之前态度,客气道。
许灼:“?”
他似乎不敢相信,微微张开嘴,眼神紧紧盯着乌达。
乌达摸了摸脑门,硬着头皮解释:“殿下心情不太好,你别往心里去。”
许灼似乎在判断他说的真假,还是主仆二人的另一种套路。
乌达叫那目光打量的十分别扭,耐心消磨殆尽:“你走不走?”
许灼不知道这侍卫统领的脑子里进了什么水,顾不得其他,赶紧爬起身,“告辞!”
然后一溜烟向外疾走而去。
速度之快,叫人以为后头有人举着刀在追他。
乌达看着他背影,看了一会儿,下定决心去敲了敲门。
“殿下。”一门之隔,乌达轻轻喊了一声。
门开了,太子已经洗干净,穿戴妥当自己走了出来。
华贵衣裳将全身包裹住,露出的脖颈肌肉线条匀称细致,行走交错间十分有力量。
头发洗净擦干,妥帖束在脑后,金玉紫珠珐琅冠稳稳戴在头上,将人衬的十分精神贵气。
崭新乌黑双绣朱金麒麟的靴子踩在脚下,行走间不停微微闪烁,跫音轻轻,听在耳中十分舒畅。
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又回来了。
乌达鼻子一酸。
太子往前走,他便跟在后头,又叫了一遍,“殿下。”
太子随意“嗯”了一声,脚下不停,出了廊下。
乌达担忧的问道:“您的伤怎么样了?太医院里的人说不能沾水。”
“没事,”太子面无表情道:“一身土,不洗难受。”
太子似乎望了一眼四周,头也不回问:“打的怎么样?”
乌达:“?”
乌达脚下一顿,立刻不伤感了。
太子察觉到,也停在当场,看了他一眼。
乌达吸了吸鼻子。
太子:“人呢?”
乌达退后了一步,太子盯着他。
“……放走了。”乌达终于道。
太子:“……”
“殿下忘了上回得罪了宋太医,现在还没好吗?”乌达如临大敌般看着太子,耿直道:“属下早就保证过,不会让殿下再犯同样的错误,‘做人留一线,日后常相见’,殿下忘啦?”
太子看着他。
似乎想一把掀开他的天灵盖。
乌达又退两步,“那个许灼长得真的也十分合您口味,我这不是担心……”
“乌达。”太子叫了他一声。
乌达立刻闭嘴。
脑门上的冷汗不敢擦,也不敢上前。
就在此时,茹萝殿的侍女远远跑过来,福身一礼,“殿下,娘娘请您过去一趟,有要事同您商量。”
太子侧头瞥她一眼。
迎袖再次双腿一曲,脆生生道:“殿下多日未归,娘娘实在想念,终日以泪洗面,请殿下过去看一看吧。”
乌达觉得自己得救了,立刻来了精神与力气,“殿下刚刚回宫,无数事务等着处理,尚书大人还等在前厅,姑娘却此时来请,真的是侧妃的旨意吗?”
意思是,侧妃竟然这么不懂事吗?
迎袖刚刚还不卑不亢俏生生站着,被这五大三粗的侍卫吓的倒退数步,立刻迟疑了。
他话中所指又关于侧妃清誉。
太子一直未说话,似乎也是如此想。
迎袖迟疑了。
太子时久未归,合该去看一看侧妃,这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能将人请去。
但是如果叫太子以为侧妃不懂事理,那就太得不偿失了。
她权衡完利弊,结结巴巴道:“娘娘只说、说……请殿下忙完过去一趟……”
太子面无表情道:“忙完自会去。”
乌达凶狠恶煞站在一旁耷拉着眼皮盯着她。
迎袖连大动作都不敢,拘谨一拜,“奴婢告退。”
太子不发一语,自顾向前走去。
迎袖张头望了望他背影,恼怒的一跺脚,同来时一般一路小跑着顺着来路回去了。
身后没了动静,乌达扭头一看,发现她已经跑远了。
“迎袖儿姑娘走了。”他睁大眼睛看了一眼太子。
语气微微压低,有点将功折罪的意思。
他刚刚怼的十分合太子心意。
于是太子叹了口气,“算了。”
乌达立刻放松下来,咧着嘴笑了。
太子看了看他那没心没肺的笑,“你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乌达立刻收了笑,如临大敌般看着他。
秉着气等了一会儿,发现他没有什么责打动作,才回道:“都是些皮外伤,已经包扎过了,动作大了还有点疼,平时没事。”
“需要休息吗?”太子问。
现在局面虽然已经见雏形,但是未行登基大典,终究不算完全稳定。
东宫很忙,闫真又不在,乌达不敢休息。
“不用,”他咧嘴笑了笑,拍了拍自己胸脯,“我壮实的很。”
太子一点头,算是应允。
尚书等在前厅。
茶水喝了三四盏,怕等下不方便,就不敢再喝。
直直坐在椅子上等着。
他体态十分好,人保养的也好。
一眼看去就是懂礼有教养的样子,又全心意为太子着想,因此东宫里的人对他态度也敬爱有加,十分好。
时不时进来问缺什么东西是否需要添茶。
耳边听见响动,尚书点了一下,“什么都不用,不劳烦了。”
“岳丈真是客气,”太子走进来,坐在正中的椅子上,“来了这处就当做自己家,不必客气。”
“殿下。”尚书赶紧起身行礼。
“免礼。”太子道,端起花茶喝了一口。
尚书等他喝完了,才焦急道:“宫中现在是什么情形?我等竟然全部被瞒在鼓中,直到御林军冲向城门,才被叫喊声惊醒。”
“最近几天就没有一人进过宫吗?”太子问。
“下官进去求见,被李公公以‘皇上急病需要休息’为由,推回去了。”尚书解释道:“皇上之前也时常生病,因此这回再病,我等以为同往常一样,就没有坚持觐见。”
太子:“谁都想不到荔王会在此时突然发难。”
“好在已经结束了,荔王此刻已经关押去刑部了。”他又平淡道。
尚书恼怒自己没出上力气,泫然欲泣:“听闻殿下受了重伤,如何啦?”
他打量一眼太子,觉得非常精神,一点都不像是受重伤的样子。
“皮外伤。”太子道:“岑大夫早已经到京了,让他过来一趟,稍作处理即可。”
伤口竟然到现在还未处理,尚书欲言又止。
他犹豫问:“刚刚殿下带回来一位面生的太医……”
乌达手指头就近扣了扣大腿。
“手也十分生,用着不好,已经将他送走了。”太子道。
尚书担忧的一点头,按下心中许多疑问。
太子:“没有岑大夫经验丰富。”
听他如此说,尚书踏实下来,松了一口气。
“殿下的身体一向由宋太医照料,怎么这回没有先处理呀?”他随意问,眼睛打量着太子神色。
太子出了一口气,“怎么,尚书连我常用哪个太医都打听清楚了。”
“绝对没有,”尚书连忙告罪,“是听一回来的岑大夫随意提起的,殿下不要介意呀?”
太子:“他年纪大,南方环境差,道上踩空掉进泥潭里就会要了性命,不时常带他在身边,也是体谅尚书府一片心意,他没有跟你说吗?”
这话明着呛尚书,实际上却是指责岑大夫只说没用的,把对他的顾念扔在一边,不知道感恩,挑拨关系。
尚书慌张跪在地上,心里怪罪自己女儿没问清楚就哭哭啼啼的,面上感激认错:“实在是……唉,下官并非有意询问,实在是关心您的身体啊。”
太子停顿一下。
然后“嘶”了一声。
尚书抬眼一眼,发现他脸色稍显有些不自然,似乎在忍耐疼痛。
他立刻道:“下官立刻回去将岑大夫带来,您请稍作忍耐。”
太子绷着脸不置可否。
尚书赶紧告退回去提人。
他回去之后,正赶上宣旨太监等在门下。
“这……”他犹豫的看了一眼。
“恭喜尚书大人。” 太监脸上挂着恭维的笑,展开圣旨。
尚书摸不着头脑,只得先跪地接旨。
太监将禅位圣旨宣念完毕,将圣旨妥帖卷好,搁在尚书的手中。
他轻轻拍了拍呆若木鸡的尚书,客气的朝他弯腰行了一礼,“尚书大人慧眼如炬,太子侧妃少说也是妃位上的人了,往后,您便是国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