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淑殿迎来送往。
热闹了好些时候了。
淑嫔怀胎两个半月,肚子还未显形,已经孕态尽显,出入四处都由人搀扶着,后头跟着一大堆人。
自淑嫔的贴身侍女被打死了一个过后,另一个就更受看重许多。
人前人后的,巴结她的人多的堪比皇后身边的大宫女。
“娘娘,太医院的马上就来请脉了,您收拾一下吗?”那侍女问道。
淑嫔笑了笑,“收拾什么?我头疼腰痛,区区一个太医过来,还要起身迎接吗?”
“是是,”侍女捂着嘴笑,眼睛里尽是得意,“还不知道这次是谁来,听说是宋太医呢。”
淑嫔往后一靠,靠到了柔软的鹅绒靠枕上。
头上别着的发钗叮当作响,是只紫金玉琉璃钗,上头探出去两只凤头,下头坠着三只祖母绿猫眼球,微微一动就叮咛作响。
只这一件首饰,就把京中繁华地段五间门面并五进深的豪宅,戴在了头上。
她捏着被剥好皮、去好籽的葡萄,冷笑了几声。
“我正想着他呢。”
不多时,太医院的人来了。
由院判亲自领着,进了贤淑殿的门。
一进门,院判笑着行了个礼,“娘娘康健。”
身后跟着的年轻太医跪在了地上,跟着道:“娘娘康健。”
娘娘康不康健未可知,倒是心情十分好。
又吃了一颗酸甜可口的葡萄肉。
她闻言点了点头,却未说话。
院判看了她一眼,弯着腰,捧着笑,“娘娘,这是太医院新晋的许太医,是新人中的佼佼者,擅长生产事,特地带来为您看胎。”
淑嫔一顿,第二颗葡萄停在了嘴边不远处。
转头看了地上那人一眼,那年轻太医也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视线一撞,年轻太医慌忙垂下头。
淑嫔扔了葡萄,怒问:“怎么不是宋春景?!”
她狠狠一拍小方桌,“嘭”的一声响。
院判膝盖一曲,跪在了地上。
院判见多识广,见过孕中情绪波动大的,没见过这么喜怒无常的。
也见过仗着身孕骄横的,却没见过这么骄横的。
怪不得一个两个都不乐意来,这简直是提头看病,一不小心就得搭上命的主儿。
“娘娘莫气,莫气,”院判赶紧道:“宋太医生病了!等病好了,仍旧是他为您看胎……”
淑嫔顿了顿,气焰消了些。
讽刺道:“怎么太医也会生病吗?”
“哪有不生病的人唷,何况宋太医本来就体弱,”院判道:“怕过了病气给您,要养上五六日才能进宫。”
“养病不打紧,”淑嫔道:“别是吓病的就成了。”
一旁的侍女噗嗤一声笑,赶紧捂住了嘴。
院判强撑着笑脸,客气道:“先请许太医未您请脉吧。”
淑嫔把袖子扒拉下去盖住手,瞥了一眼那面生的太医,悠闲的继续捏了一颗葡萄。
侍女没好气道:“什么新人太医,也不如老人有经验,竟拿来打发我们娘娘!”
“冤枉唷,”院判磕了个头,哭诉道:“这是顶好的人了,娘娘信下官,准没错的!”
侍女仍要继续挖苦,淑嫔却意兴阑珊的摆了摆手。
“罢了。”
靠上拽了拽袖子,露出一只养尊处优的纤纤玉手。
“娘娘宽宏大量。”院判称了一句,看了一眼身后太医。
年轻的许太医膝行过去诊脉。
他‘咦’了一声,吃惊道:“娘娘这脉好奇怪。”
淑嫔生怕有闪失,心下狂跳,“皇胎有什么问题吗?!”
许太医摇了摇头,“旁人都是三个月上胎脉,娘娘这胎,不过两个半月,就已经强健有力,八成是个小皇子!”
淑嫔松了一口气,随即笑了起来。
“你倒会说话。”
她将装满了葡萄肉的果盘朝外一推,“赏你吃了。”
“微臣句句实话,”许太医捧着果盘,笑着继续道:“多谢娘娘赏赐,去岁南贡的葡萄不多,统共只得了百斤,存在库房里,娘娘这会儿就吃上了,皇上真是看重娘娘。”
淑嫔这个同太医院向来不对付的,都难得笑出了声。
侍女道:“你这太医倒有眼力。”
许太医微微一笑,露出八颗洁白牙齿。
眉目清晰,人又清爽干净,丰神俊朗。
侍女同其他小丫头对视着几眼,都抿着嘴笑了。
淑嫔看了她们一眼。
心情非常不错。
“有劳院判。”她道。
侍女立刻送了一袋金银首饰。
院判笑道:“多谢娘娘。”
他将荷包捧在手里,千恩万谢、态度恭敬的退了出去。
出了贤淑殿。
院判四下看了看没人,掏出那一小包赏钱,也没打开看,狠狠一扔,扔到了墙角边。
“什么垃圾玩意儿,也拿来打发人!”
他回想刚刚殿内情形。
二人并排着跪在地上,一圈小侍女小太监围着看笑话。
简直恨的直咬牙。
院判还未受过这种委屈。
简直奇耻大辱。
他不解气的啐了一口,“什么野鸡淑嫔,呸!”
太子坐立不安了几日。
终于忍不住了,问道:“宋春景就没有一次能来找我吗?”
闫真同乌达一边一个站着,闻言对视了一眼。
太子没好气道:“有话说话,别眉来眼去的偷摸打官司。”
乌达紧紧闭上了嘴。
闫真诚恳道:“我粗略听了几句,说是那日去刑部的时候,闹了不愉快,究竟是为什么殿下可说说吗?”
闫真这个生存在‘会说话’顶端的人,是极其得太子看重的。
只犹豫了一下,就道:“他旧事重提,不高兴了。”
闫真从他话中琢磨出一丝惆怅失措来,做出一个更加谦卑的倾听姿态。
太子表情十分无奈且后悔。
闫真看他模样,微微一想,就知道提的是哪一桩‘旧事’了。
这个‘旧事’,他当然知道,不仅知道,还是内部参与者。
当年将人抬出去,就是这位‘太子的胳膊’指挥人办的事。
闫真也叹了口气,“这是顶没面子的事情,任谁都会不高兴的。”
“马后炮,”太子埋怨道:“当初你也不拦着我!”
当初你年少轻狂,根本不把人命当一回事,更别提玩弄个把个少年了。
这会儿风水轮流转,再后悔也覆水难收。
闫真无话可说,只好闭嘴。
乌达幸灾乐祸看了他一眼。
他扭头看了一眼太子,太子正盯着他。
面色阴郁,嘴角沉沉。
这一副眉间微微蹙起、唇角却略微紧了紧的冷漠模样,乌达已经见过多次。
只要一出,便是要杀人。
乌达吓得缩了缩脖子,低下了头。
觉得自己头顶凉丝丝一片。
太子移开如有实物的视线,又叹了口气,“是我太急了,逼的紧了些。”
“不紧了,”闫真诚心实意道:“都多少年了,他就这么抻着拽着殿下,还叫殿下认为是自己的错处,这宋大人不得不夸一句,手段实在高。”
“是吗?”太子都没想这一茬,随意反问了一句。
听别人总结完,他又觉得确实是有点窝囊。
抿着唇想了想,道:“那我干脆一不做、二不……”
“休”字未出口,闫真赶紧摆了摆手,“不了不了,您忘了当年做下错事,现在还未弥补回来。”
太子身居高位,千人捧万人供,是不敢有人说他‘错’了的。
然而闫真顺口吐了出来,太子却丝毫没有追究的意思。
像是默认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太子靠在椅子上,将视线连到了闫真脸上,“你说说,要怎么办?”
闫真鞠了一躬。
严肃认真的建议道:“殿下要追人,也要先有一个追求人的态度,先认错。”
“对,”闫真自己确定了一遍,“先认错,然后再谈重新开始。”
太子:“已经认过了。”
闫真:“……”
“宋大人怎么说?”他问道。
太子摇了摇头,回想那日雨中,“什么都没说。”
“怎么没说,”乌达插嘴道:“宋太医说‘不敢当,若是有什么错,也是下官的错,实在不敢当’。”
太子垂着眼看了他一眼。
眼中如有深渊。
乌达又缩了缩脖子。
这次连闫真都无话可说。
三人一起沉默。
室内陡然降压,几乎无法喘气。
太子视线胶着在桌上的鲤鱼衔如玉摆件上,好一会儿,突然道:“今日负责打扫书房人的是谁?”
乌达看了一眼闫真。
闫真低声道:“是洒扫侍女,老人儿了。”
“越来越糊弄,这鱼眼睛里,下眼线尾部,都着灰了,”太子皱着眉怒道:“拉去砍了。”
乌达:“?”
闫真:“……”
门外站着值班,却遭受飞来横祸的侍女:“!”
侍女“扑通”跪在地上,不发一言,只救命般的看向闫真。
闫总管不愧是常常游走在太子拉的钢丝线上的人物,立刻便道:“我有一法子!”
太子看着他。
“您几日后就得南下,太医院必得派一个人,您同宋大人向来亲厚,院判知道如何做。”闫真道:“到时您再同他好好说说。”
“怎么说?”太子问。
闫真:“上回那种认错不成,太敷衍了些,您得想个诚恳法子。”
太子睁着眼,认真想了想。
闫真朝后头摆了摆手。
侍女无声息的又将命捡了回来,灰溜溜站在阴影里偷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