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公子传令>第275章 

  许久后,小丫头追了上来, 双手前捧:“绿豆糕。”

  斩红缨眼前一亮:“赢了吗?”

  “没有。”

  斩红缨眼中好不容易攒聚起来的光, 又迅速黯淡下去。小桃察觉到她的沉默, 怯生生地拉了拉她的手指,露出缺牙的笑容:“虽然没有赢,但小桃依旧很高兴。”

  “嗯?”

  小桃打开话匣子,追在斩红缨脚边说个不停:“我们抓子儿分配,二牛他本来和我分到一伙, 可是非但不帮我,还到处找我麻烦。黄哥儿虽然人好,可打一开始他就没跟我分到一起,我不想让他帮我, 他们会说是因为娃娃亲。”小丫头挠了挠头, 有些哂意, “不过二牛看我太蠢,过意不去, 最后还是搭了把手, 他这个人就是嘴巴坏。”

  小桃仰起脸,笑眯了眼:“斩姐姐,我高兴是因为可以按自己的想法来, 哪怕输了。”

  “如果能一辈子都这样,就好了。”斩红缨怔怔地望着不知愁苦的小姑娘,将目光掠向远方,最后幽幽一叹。

  秋兮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等到了跟前,识趣的小丫头已经溜到别的地方玩去,只有斩红缨停在原地拢了拢披风,将她稳住:“慢点,歇口气。”

  可秋兮那急脾气怎么慢得下来,直嚷嚷着,说内堡门前忽然聚集了众多弟子,鹰组出动,听描述那是对峙激烈,剑拔弩张。斩红缨听过,心里一紧,眼下是不能再出事儿的,否则偌大的河间坞堡,就真成了一片散沙。

  然而,当她领人赶过去时,除了气氛有些深沉,倒是没似那张巧嘴描述的杀气磅礴。斩红缨回头看了一眼秋兮,后者缩到人堆儿里,她这才晓得是被骗了。

  余下年轻弟子里有几个年岁长的出来说话,甚至连鹰组的大师兄也牵头,他们往斩红缨身前一站,拱手道:“我们都想明白了,与其苟且偷生,寄人篱下,不如痛痛快快的干一场!宗主,你若心有打算,不必顾忌我等。”

  “小宗主,我家祖祖辈辈住在沧州,若非当年斩家堡庇护,只怕早在石赵暴|政下作了人屠的牛羊,南方既有心一战,我们都不怕死!”

  “对,不怕死!”

  三五两人吆喝开,其他人也跟着附和。斩红缨愣怔在原地,平生第一次有点手足无措,不由美目微睁,似是茫然:“你们……”

  “是我招呼他们来的。”人群里飞出一道突兀的女声,声音的主人抚着心口的伤处,顺着左右分流让开的缝隙,挤到前头。

  斩红缨默然地看了一眼,一直垂首,未敢直视的郭滢忽然抬起头:“我都知道了,我爹……是我爹,我是我!他做不到的事情,我还可以做!”

  “胡闹!”

  “我没有胡闹!”郭滢咬着泛白的嘴唇,喘着大气,与她争执,直吵得脖上青筋乱跳,“我说过,除了大哥,你谁都不能嫁,那个傅公子不行,苻坚的儿子就更不行!我们杀出去,杀出去!”

  斩红缨喝止住她:“郭滢!我已是孑然一身,但你,还有你们,不是!你们还有亲人和宗族,不是叫老弱妇孺去送葬吗?”说着,她上前一步,揪着郭滢的前襟,将她往前拉了一把,眼中满是愤懑,“还有,谁告诉你我要嫁给苻坚的儿子?”

  郭滢自知失言,口中一噎,但很快就又大着嗓门叫嚣起来,一边跳脚,一边指着斩红缨鼻子骂:“我打三岁穿开裆裤就认得你,你这样的人,如何弯腰,怎能弯得下腰?”

  斩红缨松手,哼了一声,朝内堡走去。哪料到,鹰组的人竟然带头出面,拦住旁人也便罢了,将她也拦住:“宗主,我一个人,算上我。”

  “还有我,我还未成家。”

  “我和弟弟都是孤儿!”

  郭滢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定定地望着她,黑瞳中再没有了刚才的怄气较真,只余下点点暖意与诚挚:“我现下明白了斩伯父的用意,只是我们和他终究不一样,忍不住也不能忍,不甘心仰人鼻息,宁可痛快死去,这原也是你的心意。斩姐姐,我再叫你一声斩姐姐,希望你在做决定的时候,能算上我一个。”

  “真的……值得吗?”斩红缨心里有数,可仍然觉得不安,历来的成熟稳重束缚住她,任何的冒险之举都变得举轻若重,她是这艘大船的掌舵人,可是,船在暴风雨中浮沉,她却不敢轻易做出弃船的决定。

  这个问题并非质问郭滢,也不是针对在场的人,这一问,更像在问她自己。

  郭滢笑说,尽管这个笑配合着她血色俱无的脸,显得十分单薄无力:“我郭大胆就没有做不来的事,有的事情若总惦念着值不值得,就永远也做不了了。”

  斩红缨只顿了一顿,迅速调整心绪,沉声道:“好。尚有惦念,亲眷在侧者,尽可以留下,桑梓故土,没有迫人离开的道理,人之常情,不必随他人赴众流,若真走到那一步,届时河间百废待兴,王公苻琳必然需要人手复正耕作,维序安定,此事尚有转机。”

  有人接话:“我们会等在这里,等有朝一日第四次北征,接我们回家!”

  “嗯。”斩红缨眼角略红,轻声一应,复又续道:“愿赴死者,歃血为誓,从我安排。”语落,她携着秋兮,快步进入内堡。

  樊学成已在庭中候着,桌上没有吃食,只有满满铺陈的将离花。

  “樊叔,不必召回那些已经分散出去的人,按照父亲的原定计划,”她打发秋兮避开,自己快步走到树下,顿了一顿,才又道,“不过我想借一借宁永思的势。”

  这个青衫长须的男人,自她记事起便陪在父亲身侧,不若郭益做事出头惹眼,也不若其余几大家依傍宗族势力,他无依无靠,来去如蓬,却总是叫人安心,也许正因为如此,才当得住父亲真正的心腹之名。

  “只是借?”果然,一丁点小心思也没能瞒住,樊学成引笛,微微一笑。

  斩红缨只缓缓摇头,既已心照不宣,何必多做解释:“下下策由我担着,这上上策看来要留给樊叔你了。其实樊叔,你是个真正的扶余人吧,我一直知道,父亲也一直知道,只是怕其他人晓得,你才那样说。”

  提到斩北凉,樊学成眼里多了一抹哀思,随即轻声道:“我从没想过要做第二个金日磾,依我之才,也比之不得啊。”闻言,斩红缨拂叶簪花的手,忽然一抖。

  金日磾的故事,她却是读过的。

  此人本是匈奴休屠部的王子,因为冠军侯霍去病大破匈奴,被俘虏至长安,发派去黄门养马,后受到武帝赏识,凭借卓越的才干和深远的眼光,一路升迁,甚至在武帝死后,位列辅政大臣,成为仅次于大将军大司马霍光的二把手。

  大汉和匈奴本是死敌,这样的故事,任谁听得都犹如天方奇谭,年少的斩红缨亦如是,可随着年岁渐长,她却渐渐有些体味。

  “父亲常夸赞我性子好,可是我知道,除了脾性,我却再无所长。不胜智计,又桀骜不服,一生求直,有的事情,我真的做不来。”斩红缨手上一用力,掐断了花萼,娇花坠地,可她的目光却并未流连,而是看向苍穹之上。

  樊学成望着她,笑了:“这样就很好了,去做你想做的吧,趁我还能再帮你掌舵拔锚。那三千精锐是我分散安排,你我决裂,任谁也无法猜到,我若以异族人身份上位,想来便是苻坚,也乐见其成,比起不怎么受世人待见的姻亲,还是利益更为牢靠。”

  谁又能说,这不是相互成全?

  回书房后,斩红缨激荡的心绪久久不能平息,坐也不成,立也不行,最后动手拆掉撑起狼皮的阔架,从箱子底翻出一副陈年的粗制堪舆描图,将太行八陉,虎山坳以及临晋、滨海两条荒废的大秦驰道用墨笔圈画出来,开始规划部署——

  按照那日张蚝的说法,宁永思等人被围太行的日子推算,应是在比试当日或翌日与张蚝的奇兵撞上,大军过大海坨山前往燕都附近驻扎,哪怕走军都陉,所耗时日也不短,因而唯一的可能,便是他领先锋部队轻巧翻山,卡准时间截人,那么中军主力很可能还在代国国境之内。

  如此一来,有机可乘。

  樊学成将她的性子摸透了,猜得极准,所谓借,只是借口的借,并非借力的借。实际上,她想要趁势救下宁永思等人,人虽对她不义,但她却不能不仁。

  她当即招揽鹰组和几位堡内能主事的师兄弟,秘密协商,策划方案。

  郭滢也跟了来,静默听着,一句嘴也不插,倒像转了性子似的,叫身侧几位早年备受她捉弄的男儿有些摸不着头脑。期间只有没她的任务,她动唇想自己索求一个,可看斩红缨的脸色,心底又迅速沉凉。

  郭益的事情成了一块揭不去的疤,如果不是背袭,也许斩北凉就不会不敌乔心见,更不会落得个英雄死而不得其所的下场。宁永思跑了,她不知道斩红缨从尸体的伤处看出多少,不敢问,不敢想,只能昼夜煎熬。

  眨眼,屋中只剩她二人,郭滢仓促起身要走,牵动伤口却忍不住一声嘤咛,斩红缨投来目光,她只得扶着户枢回头:“斩……”

  “祸不及亲人,如果你想走就走吧。”斩红缨摆摆手。说者无心,可听者却不是滋味,郭滢臊眉耷眼,仓惶撞出了小院。

  翌日,张蚝着人传信,说人已尽数困在虎山坳,四面通路皆已截断。斩红缨为了把时辰卡在晡时之后,日入之前,故意透出风声,说要焚香沐浴,换上新甲,带上斩北凉留下的那根银|枪。

  张蚝的人一听,觉得娘们儿就是娘们儿,事儿多,杀个人还得搞出个仪式,磨磨唧唧。轻视之下,也便带了敲鼓看大戏的不以为然,随了人心意。等到人领着堡中弟子,浩浩荡荡前往军寨时,才稍稍正视起来。

  不过,有了那天斩红缨打下手的两个孬货的对比,再看这群人,久经沙场的兵蛋子都跟看雏鸡似的,不当回事儿,加诸天气又热,瞧一个个被晒得东倒西歪,更是窃喜不已。

  张蚝心里头其实也在偷笑,不过他是大将,倒也克制得住,自是没表露太明显,反而还装装样子,对着手下呵斥了一番。

  斩红缨依旧不卑不亢,他觉得索然无味,也就不再逗弄这些个小娃娃,亲自领人去了虎山坳。

  虎山坳,四面环山路难行。

  宁永思还算有点良心,没丢下她怂恿拉扯的一大帮子人,而是回头设法施救,只是他们被截得太突然,张蚝的人几乎把守住了几处坦途,逼得只能西进群山,没入太行。这群人虽然莽撞,倒也个个是血性爷们儿,很是顽抗了一阵,捡了个机会,躲入虎山坳。

  山坳里头借着地势能撑一阵子,秦军虽强攻难入,可惜四面险山,几次突围却也出不去,两拨人就此对峙。

  “投降吧,天王仁慈,念在你们一场忠义的份上,兴许留个全尸!”张蚝勒马山坳口前,两手贴在唇边呼喊。

  没一会,里头传出一声咒骂:“投你奶奶个腿,你个阉奴子,断子绝孙的种,谁许你在这儿放屁!”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金日磾,音同金迷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