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公子传令>第184章 

  终于把人全都打发了,姬洛一改倦容, 稍微拾掇拾掇, 出了宅子, 直奔西大街后巷的酒酿铺,又买了一壶“木槿花酒”。那掌柜果然有法子,传书的人回来,带了一封慕容琇的回信。

  信上问安,说一年多前修玉去帝师阁的路上遇到埋伏, 她和大和尚跟着海东青一路搜寻至东海,却没找见人,现下也在四处暗访,恐被恶人捷足先登。慕容琇交代, 长安的事情暂时无法分神, 但她培养起来的人和暗点尚可利用, 这些人都是以前慕容氏的老细作,留在秦陇几十年, 藏得很深。

  附信还有一段托付, 慕容琇恳请姬洛代为留意宫中,尤其是她的表弟表妹。

  见信后姬洛燃纸成烬,回头发现掌柜对他态度大变, 一改商人的假笑,换出一副铁血军士的威武:“在下曾在太原王府中做活,郡主交代,公子的事就是我等的事, 但凭吩咐。”

  “吩咐不敢。”姬洛见礼,微微颔首,随后从怀中取出一支竹筒并一块净白的贝类,对着掌柜道:“还请寻一个信得过的人,带着这枚白砗磲去一趟嘉兴白鹭洲,找一个外号小六爷的人,带个口信给他,就说这里有一笔天大的生意,他做不做?”

  此去会稽嘉兴,为保信件安全,少说来回也要几月,那之后,姬洛便在长安坐等,认真盘算如何花去苻坚送来的钱财。在小六爷应承之前,这些钱财就是后路,不能乱花,必须得用到点子上。

  那日放话,说要让长安公府的人亲自登门,既然如此,就需得做出些事情来,于是,姬洛每日除了练功,剩下的时间都在琢磨如何在长安城中吃喝玩乐。

  可是,这曲也听了,花也赏了,街边能见着的、惹眼的都鼓捣了一阵,效果却并不明显。这感觉就像一个外来客,始终融不进老黔首的生活。

  姬洛寻思着,准备找个地头会玩儿的,于是招来管家打听,让给寻一个。这管事多半是苻坚的人,办事利索,没想到他夜间传信,第二日姬洛刚食过早饭,管事就踏着门槛赶来了:“公子,找着了,长安城中顶会玩的,人就在前厅候着呢。”

  “嗯。”姬洛应了一声,随后从架上取下决明剑挂在腰间,顺了一件斗篷出门,打前厅一过,果然瞧着屏风架子后面有一个人。

  那人听见脚步声慢慢步出,着一身锦绣罗衣,手中握着柄竹扇子,拿扇骨一斜,朝姬洛拱手致意:“姬公子。”

  姬洛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回头再看,那管事已如兔子般一溜烟没影了。“哎,”姬洛叹了口气,作了个“请”的动作,唏嘘道,“陛下。”

  苻坚既然有心隐藏身份,自然也就不讲礼,抓着姬洛袖子把人给拉出了府门,两人一前一后走着。

  “陛下怎么来了?”赶在出巷口前,姬洛拿眼角余光朝四面多打量了两回,靴底一顿,整个人停在了半道。苻坚拖动不得,只能跟着一并停了下来。

  “如今长安城里谁不知道姬公子,射覆百试百中,技艺惊人足可媲美汉武帝时的名臣东方朔,”苻坚将扇子在下巴上靠了靠,左手从怀中取出一封轧花帖子递过去,眼角一提,颇有些戏谑,“孤是来看热闹的。”

  姬洛接过帖子,翻开一瞥,见里头写着的不是汉字,而是氐人独有的文字,遂问道:“这是什么?”

  “战帖。”

  “战帖?”这显然不会是钱府送来的东西,姬洛发疑,心中无端揣测:自己这回是正主没得青睐,反倒是被别的人惦记上了?

  “你不知道?”苻坚看他表情不似作伪,于是替他传译,“这长安城中有一姓逢的老太公,最是痴迷此戏,几十年来未有敌手,你如今声名大噪,消息自然传到了人耳朵里,这是要邀你一较高下,或许再过一二时辰,城中大小赌坊就开盘下注了。”

  既得了苻坚亲自送了帖子过来,又惹得全城开盘作赌,想不应承都不行。姬洛把帖子往掌心里掂了掂,发笑道:“区区竟还有这么大脸面?”

  “今日你可得好好会一会他。”说着,苻坚轻车熟路引他去寻那老人。

  苻坚手头上的帖子自然是送到姬洛府邸的,不过他在前厅等,正好和跑腿的撞上,于是便截了下来,只是,姬洛听了话,心中三五不着调,要说跟前的人一点儿不知,毫无掺和,他是丁点都不信的:“这逢老太公是什么人?”

  苻坚看了他一眼,边走边解释:“先秦之前,你我脚下的土地上生长着氐族和羌族,因两族相邻,所以又并称氐羌。实际上,这些都是别族对我们的称呼,我们多自称‘盍稚’。氐羌出于少典氏,为炎帝之后,传至如今,很留下了一些老贵族,这些人自负血统,家族树大根深,掌控了不小的力量,如果同盟,足可以撼动一方小国。好在,他们现今多半不过问世事,倒是全了安宁。眼下邀你一战的这位逢老太公,就是一位老盍稚。”

  “陛下可是要臣投其所好?”一听,果然和自己猜测不差,姬洛不禁多留了个心眼——他虽没亲历朝堂,但古来史书典籍脑中还是装着不少,但凡牵扯世家贵族,必然有诸多平衡变革卷涉其中,长安水深,别正事儿还没探听得,就白给人当了枪使。

  哪知道苻坚只是拍着扇子哈哈大笑,张口驳道:“你想多了。只是孤当初曾输他半筹,所以让你帮孤找回面子罢了。”

  很快,两人便走到了逢老太公的住所,本着对贵族印象的根深蒂固,姬洛来之前总觉得该是座四方宽阔府宅,前后几进大院子,逢老太公高坐正堂,必是位行峻言厉的宗族耆老。

  可走近一瞧,城边上偏僻一角,只有个孤零零的小屋小院,唯有一棵古树拔地参天,稍稍有些惹眼,但不管怎么看,怎么排,这屋舍在繁华长安都排不上号。

  黑漆木门开了丝缝,院中有刀削声传来,苻坚叩门一推,果然见一小老儿搬了根条凳,坐在树下用柴刀削竹篾,似乎想做一个簸箩,因格外认真,而头也不曾抬,只冷冷道:“等会,正忙。”

  苻坚赶紧招呼姬洛进门,指着墙根儿下两根条凳,意思是叫他搬来。谁叫他是长安最尊贵的大爷呢,姬洛老实照做,两人一齐在对头的阳光里坐下来,不急不躁看着人忙活计。

  眼前的老头并没有胡人惯生的健拔体格,实际上说成小身板反倒更为恰当。不过人倒是精神矍铄,满头华发束在背后油亮生光,下巴长须结成了小辫,两只眼睛漆黑专注,十分有灵秀匠心。

  姬洛没去过建康,对江南的贵族多有耳闻,随口一谈那都是竹兰秀骨,光风霁月,颂的是诗书,好的是清谈,喜的是曲水流觞,歌的是雅乐诗辞,这么接地气的贵族,他还是第一次见。

  日头晃了晃,老头眼睛不大行,收尾的地方编了三两次都稀松拉不紧,拆拆合合三五回,苻坚等得不耐烦,伸腿踹了一脚地上剩下的竹篾,骂了一声:“丑!”

  那老头乍一听人评头论足,自己也失了耐心,把簸箩往地上一砸,气呼呼要指着人鼻子要臭骂回来,可抬头看见苻坚的脸,顿时翻出一丝冷眼:“怎么是你?”

  姬洛解围,忙取出轧花帖子,起身双手奉前,自述道:“在下姬洛,特来赴逢老太公之约。”

  “我就是。”老头看了一眼姬洛,往大树桩子上伸腰一靠,朝苻坚眯眼,露出十足十的不屑:“白慕生,原来他是你的帮手,怎么,今日要一雪前耻?”

  “白慕生?”姬洛朝苻坚看了一眼,觉得匪夷所思。这天王陛下爱往城外喝茶钓鱼也就罢了,没想到还是个会玩儿的。

  后者抬抬眉,贴近姬洛耳畔,压低声音道:“苻指白英草,又叫白慕。”说着,忍不住强调了一番,“谁还没个年少轻狂,你可不许拆我台。”

  逢老太公踢开脚边工具,双手后负,“哼”了一声,骂骂咧咧朝屋内走去:“看着你烦人!”走到门前,见姬洛还没动,不由面露不悦:“你搁那儿当桩子呢?”

  于是,姬洛笑着,随他走了进去。

  苻坚跟进屋的时候,逢老太公刚捣腾好,从近旁的架子上搬来瓯盂器皿放在竹桌上,显然在下帖子时早已备妥,只等人来便可开局。

  “诶,且慢,你二个既然比试,那总得放点彩头对赌。”苻坚大步一跨,杀到前头,扇子那么一打,拦在了老头前面。

  逢老太公也不计较,瞥了一眼姬洛腰间的佩剑,猜他是个会武功的,便抄着手道:“若你输了,你便去灵源涧寻一种透亮似水的玉石,替我打一副算筹。若你赢了,射覆的东西你尽可带走。”

  “不够不够!”苻坚忙摆袖嘻嘻一笑,“若你尽放些蜘蛛蚂蚱,那岂不是亏大发了?”

  逢老太公也是有脾气的,狠狠拂袖,喝道:“自然不会。”苻坚没动,也没答应,只眯着眼继续瞧他,瞧了许久,老头急性子受不住了,于是问道:“你想如何?”

  “东西嘛,自然要赠,不过你还需亲自放话,你这‘长安射覆第一’的名头易了主!”苻坚拍手,脸上喜色,好像如今胜负已定似的。

  “你……”逢老太公噎了一声,狠狠剜过去一眼,口头上却没再说什么,颔首应下。

  苻坚赶忙撞了撞姬洛的手臂,打着扇儿笑道:“这么一激他,他若不想让你轻易赢了去,必会舍弃寻常物什,保不准能有好东西,眼下可看你的了。”

  逢老太公耳朵不背,把话一字不落听了去,脸上瞬间涨出紫红,如今他若真撤换了东西,反倒显得小气,好像生怕输给一个愣头小子一般。

  为了不给人留口舌,于是,逢老太公僵在原地打了个旋儿,盘腿在桌子的另一头坐下来,将右手边第一个陶瓯推了出来,顺嘴儿埋汰了苻坚一句:“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般涎皮赖脸,不讲道理?”

  苻坚嘻嘻笑了一声,也不恼怒,稍稍往旁边挪了挪,给姬洛留下桌案中间的位置。不过姬洛并没有立即坐下,而是先朝老先生一拜:“在下今日出门匆忙,全身上下只得一枚铜钱,只好腆着脸向太公借一副算筹。”

  “右边儿架子四层有个木锦盒,里头就是,请便。”逢老太公手搭在膝头上没动,用下巴抬了抬,眯着眼话说得不冷不热。

  所谓射覆,便是将物什藏于器皿之中,供人猜测。可说是猜谜,却比灯谜字谜难上许多,因为没有丝毫的提示,亦不可伸手触摸,所以喜爱此类游戏的人多半长于术数,能依凭占卜卦象,天文易理,进行推敲。

  姬洛走过去取来算筹,这才跪坐下来,对着第一样器物卜了一卦,看卦象显示,乃文王第二十七卦,山雷颐。

  “如何?”苻坚紧盯他的脸色变化,倒是比正主还要紧张。

  姬洛看了一眼苻坚,又看了一眼逢老太公,甚至对着那朱红陶器也多思忖了一会,待二人胃口吊足,都有些不耐时,才慢慢开口解释:“《象传》有言:山下有雷,含地而化(注1)。”他顿了顿,悠悠然朝那陶器一点,“生息不尽,敬奉社稷,舍尔灵龟,颐养永年。这里头盖着的,可是一片龟甲?”

  卦名“颐”,有生生不息之意,古来多祭祀神祇,以求社稷长宁百姓富足,代代得以永昌,若要聆听神意,多需以龟甲蓍草占卜。龟甲取自神龟,神龟岁寿绵长,此意象又反过来同那个“颐”字相合。

  逢老太公当即坐直了身子,目不转睛盯着姬洛。先前他下帖子,不过是听长安城人人口传,但流言相轻,终究不如眼见为实。

  苻坚瞧见他的姿态行为,便知道姬洛一定猜准了,于是用扇骨撬着陶器边沿一掀,果然露出盛放在下方的龟甲,于是忍不住嚷嚷道:“快,下一局!”

  逢老太公朝苻坚恶狠狠瞪了一眼,随后将手边第二个陶盂推了出来,直到姬洛冲他颔首致意,他脸色才缓和不少,说道:“你再猜猜这个。”

  想来这三局定然是登天梯,一局难过一局,姬洛不敢懈怠,立刻拢聚算筹,又卜了一卦。这一次是文王第十三卦,天火同人。

  足过了小半盏茶的时间,姬洛盯着算筹都一声不吭。苻坚看他眉头微蹙,知道他准在深思,也屏着气息,摩挲着扇子,不敢惊扰。

  见到这副情景,逢老太公喜上眉梢,颇有些得意,忍不住轻笑了一声。苻坚抬眼,瞧他嘴唇翕张,似有话要说,怕他在紧要关头恶语讥讽,于是先一步抢白:“你别说话。”

  他话音刚落,老头拿袖子掩口,朝一旁打了个喷嚏,回头吹胡子瞪眼。苻坚打开扇子,遮着小半个下巴,放任目光在屋内逡巡,装出一副“神游天外”的无知样子。

  就在这时候,姬洛开口了:“是鸡血石雕刻的日晷。”

  逢老太公当即一手拍在桌上,既有欣赏,又有惊疑,不过前者却是多于后者。苻坚眼疾手快要去掀陶器,却被这老头另一手压住,过了好半天,才浑似不甘地叹道:“小子,有点儿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长安吃喝玩乐二人组已经安排上啦~

  注1:引用自《象传》,《象传》是《易传》中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