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公子传令>第127章 

  哀牢山地动持续不断,在死亡和天灾面前, 南武林人士在孙百善的带领下与天都教空前团结, 上下疏散至山麓外河滩低地, 抚须山民,安营扎寨。

  第二日,巫罗见飞鸟空山,虫蛇远走,天边的火烧云似要捅个窟窿, 不由喟叹奇景,面露愁色,不说他,便是活了一把年纪的巫彭, 溯至上三代, 也从未听过这般奇谭。

  到第三日, 终于风平浪静,晴空万里。

  “也许是大祭司在天有灵……”

  巫盼是由巫咸祭司一手提拔的, 这些年一直跟在他身边, 巫咸一死,她整日郁郁寡欢,出了帐子, 四处能见相故衣、姬洛还有教中的老人为那位石破天惊的少教主忙前忙后,更是心头憋闷。如今白少缺归位,先不说这位会否党同伐异,血洗教中, 便是相安无事不将她这小人物放在眼里,可处在十巫的位置亦是令人如坐针毡。

  巫罗跟她年龄相仿,两人最是亲近,不由上前拉了一把,将她的话压下去:“你快别这么说,教旁人听见不好。”

  本欲反驳,可巫盼张了张口,又有心无力,最后只能拿门前花草撒撒气,魔怔般昵语着走了开去:“大祭司他……他真的死了吗?”

  听见她的叹息,巫罗不置可否,那日的水龙卷有目共睹,若说决斗尚有喘息之机,但造物之力下,还没听过谁能活命。

  既已无事,便该重新整顿。

  南武林折损人马过半,气势上衰了一头,加诸观战大磨岩,死了个巫咸大祭司,又来了个鬼神般的少教主,更是令人头痛不已。挑拨离间的宋问别已死,孙百善本来就优柔寡断,和几家留存实力的首领寨主商量一番后,以石柴桑伏诛,恶毒蛊术尽绝为由,撤出滇南,至于余下的罪恶,一股脑全推到了僭越夺权,暴虐杀戮的大祭司头上,一笔揭过。

  巫咸大祭司是否真的手染鲜血,少数几人心知肚明,可那又如何,新人登台,旧人唱罢,这是最好的手段,也是最好的结果。

  因此,天都教三巫出面,相故衣以白姑之友,少教主亚父身份担保,与南武林诸位同盟约誓,教中上下不会伤及南疆寸土无辜。

  身为医者,无药医庐的众人担着本职,是最后离开滇南的,横渡阿墨江时,巫姑眼伤难复,因而巫彭亲自出面相送。

  江蓠长老丹倩怡在船前作揖,望江而叹:“若非当年我伤重,柴师妹也不会入滇南,便就不会有那么多纷乱纠葛,追根溯源,我难辞其咎,此去洞庭,我会协力寻回贵教圣典《毒经》,还望恩怨至此止,往后能冰释前嫌。”

  “自然。中原武林常言道:冤冤相报何时了。”巫彭长老颔首,风波大难过后,打心底里不愿再生事端。何况眼下境地,六年中两代换血,天都教百废待兴,实在是无力招架。

  这时,素萍从舱中走出,抹开白幕离朝外觑了一眼,挥手示意:“长老,船要开了!”

  丹倩怡玉立风中,将手上的幕离戴上发端,再施一礼以为告别,随后转身而走。然而,她出外两步,在船头前仓惶回首,话音轻颤,似有犹豫:“他……”

  巫彭长老明白了,这个他指的是白少缺。

  丹倩怡和柴北薇在洞庭医庐一块儿长大,情同姐妹,故人已逝,她留下的这一点子嗣足够让其挂念,可偏偏白少缺性子不羁荒唐,这几日神龙见首不见尾,她愣是一面未见,此刻自然难安。

  “江蓠长老放心,少教主既为白氏最后血裔,我等必誓死捍卫。”巫彭将法杖横持,还之以滇南古礼,两眼渐渐空明。

  丹倩怡算不上旷达,但亦不是狭隘之辈,船夫已掌蒿,她也不再停驻,足下一点越过船舷,随后高声道:“罢了,他的性子不似师妹,许是上天赐福。诸位,保重!”

  两日后,镇压九部和处理浮棺异事的五巫归来,九巫共聚,商量教主继任大事。白少缺性子散漫,起先推脱不干,待上下软硬皆施,缠得他没了耐性,这才接了烂摊子。不过这人也不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往那神殿主位上懒懒一靠,一面玩着子母刀,一面列起了条件,这条件嘛只有一条——

  “我要娶她作教主夫人。”

  他手指的方向,楼西嘉白衣白裙,按剑侧目,细眉一挑,不见喜怒,好像这个人说的不是自己,这件事跟她毫无干系一般。事实上,自大祭司死后,她既无悲恸大哭,亦无解恨大笑,像是被抽出了三魂七魄一般,那古灵精怪的灵气只剩下一抹清冷,浑似白日游魂。

  长着一张国正脸,位分年岁仅次巫彭的巫即祭司出列斥道:“荒唐!”此次罹难,他一直在外,因而天都之事仅是耳闻,耳闻不如一见,当即抬出了祖宗家法:“历任教主大婚,从无嫁娶外族人的先例!”

  “那我便开这先河!”什么怒斥,什么规矩,对白少缺来说不痛不痒,他笑着将双刀一收,俯身拿手肘拄在膝头上托腮,呵呵一笑:“我说几位老爷子,你们也都算是瞧着我长大的,我当年多荒唐,如今便胜之百倍,我就是要立她为教主,你们也需得同意。”

  相故衣在一旁添乱:“好小子诶,有脾气,亚父支持你。”

  巫即吃了瘪,看还有不长眼的瞎起哄,立刻调转枪|头:“你又是哪根葱?嗯?我天都教之事何时轮得到你一个外人瞎掺和?”

  一时间,殿中吵嚷难安,就差真刀真枪干上一场,眨眼的功夫,姬洛便从观戏的贵客,变成了拉架的主力。好在,时下正月,巫姑养伤手头无事,便命手下搬来了许多坛坛酒共饮,也不知是不是孟家人自带镇场的效果,她人殿门一立,两方莫名都噤了声。

  “都是一家人,打什么打,老爷子不如跟我正面比比酒量!”相故衣往前一冲,揽月手拂开两旁拉架的人,随后往巫即祭司肩上一搭:“走了走了。”

  转瞬,方才还闹腾的人立刻便簇拥而出,殿中一时只剩下姬洛、白少缺、楼西嘉并后到的巫姑。白少缺从坐首飞掠而下,顺势将楼西嘉一圈,楼西嘉脸上虽有微容,却并没有挤兑开他的手,而是僵着身子,转头对正要出门的巫姑道:“巫姑祭司,那日我见你孤胆剑刺宋问别,誓与柴北薇和白行乐大祭司报仇,小女子有一问,不知该不该说。”

  此话一出,不止姬洛起了好奇,便是白少缺也颇为震惊,毕竟所道之事,与他父母皆有干系。

  “你说。”

  楼西嘉嘴角一勾:“不知巫姑当年,是否也倾心于白行乐大祭司?”

  “嗯?”巫姑明显一愣,万万没想到这姑娘的问题如此直白,随即沉吟。她瞧不见几人脸上各异的表情,眼下反倒心无旁骛不被干预,好一会才摇着头缓缓开口:“世间并非只有情爱弥足珍贵,亲人,朋友,部族,甚至是天都教,都足可让我以命相拼。”

  楼西嘉瞳仁一睁,心中隐隐有所触动。巫姑的话像一双手,将她心上叆叇愁云拨开了一丝天光。随后她口中称乏,拂开白少缺的手,径自走了出去。

  姬洛望着楼西嘉的背影,觉得那一瞬间,她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棺中初见,傲骨与黠慧并存的少女。

  “巫姑祭司请留步。”

  楼西嘉一走,换作姬洛开口。巫姑心头有些郁闷,不知自己何时如此受人待见,只能颔首示意:“小公子有话直说。”

  “巫姑情义胆气,足教我辈佩服。说起来,上山之际在下曾偶遇一位孟部的小兄弟,名叫孟曳,也是位铮铮男儿,我见他一心挂念祭司的安慰,便携之同行,那日栈道崩塌,打斗生乱而离散,却是不知他眼下可好?”

  “孟曳?”巫姑将那名字复述一遍,皱眉道:“那孩子……那孩子不是半年前已夭亡了吗?我可怜其身世,还曾下令叫人厚葬。”

  姬洛大惊:“什么?”

  白少缺在旁插话:“你怕是白日见鬼了吧?”

  姬洛心绪翻覆,单单只摇头,却不再多言。这一石激起的哪是千层浪,是铺天盖地的惊涛巨浪——

  孟曳已死,那他遇到的又是谁呢?大祭司曾说有人山中行走,可无论是他和相故衣到山腹巡查,还是天都教上下此间善后,除了爨氏的眼线,都未曾察觉任何行为不轨之人,难道他只是爨羽的一颗卒子?爨羽曾说过若没有落石一说,她依旧会引自己见那石柴桑,莫非这人便是最初的部署?

  姬洛想不通,甚而思虑过深,竟然在门槛上绊了一下,白少缺反握子母刀,拿刀柄在他手心一抬,随后露出一个吃味的笑容:“其实我并不怎么喜欢你,但你是亚父的朋友,所以我待你如贵客,事实上,从某些方面来说,你和师昂很像。”

  “嗯?”姬洛挑眉。

  白少缺呵了一声:“你们都是谦谦君子,但我却是邪教的异类,怎么能混为一谈?不过,最重要的是,你们都心思太沉,城府太深,我可不敢轻信,谁知道有一天是不是便重蹈覆辙了。对一个人掏心掏肺太难,往后还是无心无肺的好。”

  白少缺拂袖出走,姬洛往前追了两步,笑了:“大祭司有没有骗过你,你该比旁人更心知肚明才是,少教主,你在怕什么?”

  “哼。”白少缺哼了一声,像是被言中心事,憋着一口气不作搭理。

  “什么怕什么?”

  相故衣惦念两人,从巫姑手下抢出两坛美酒便挤了过来,不想话听了一半,登时一头雾水。姬洛但笑不语,翻手夺下酒坛,转头径自追着红衣人走,相故衣看没人搭理他,顿时气得跳脚,奈何巫即此刻一个酒坛砸过来,他只得分心去顾另一头。

  “你怎么阴魂不散。”转过山头飞栈,寻入一处古松荫蔽,白少缺余光瞥见姬洛跟来,脸上大为不悦。

  姬洛不愠不恼,将手中坛坛酒抛投而出,一撩衣摆,寻了块嶙峋怪石坐下,朗声道:“我有一个朋友,立志要喝遍天下好酒,他曾跟我说过,酒是个好东西,佳酿在前,无论人从前是个什么身份地位,都会变作困于世间贪嗔痴而不得出的凡人。”

  “呵。”白少缺亦不忸怩,起开瓮顶顶花,昂头灌了两口,澄澈的酒水顺着衣襟一路滚撒在脚边,他转身挥坛,酒珠顺着袖口飞溅,在日光下化作斑斓七彩,“有没有人夸过你很会说话。”

  “巧舌如簧,妙口连珠,夸我者众,少教主,不差你一个!”姬洛人未饮,乜斜一眼,肚中已是海量,张嘴夸口山河。

  白少缺往石壁上一靠,摸出怀中的子母刀,手指沥过刃口:“姬洛,你很狂嘛!”

  “但遇狂人,才敢放狂言,少教主给我的底气,如何不敢当?”姬洛一手托坛底,一手提坛口,向前一泼,酒水登时洒落如雨,白少缺雨中飞刃,以酒洗刀,心中好不畅快,顿时哈哈大笑:“好人!好酒!”

  待二人醒醉参半,姬洛坐观云淡风轻,将云河神殿乃至底下石窟中的事情一一道来,白少缺听得宋问别坑杀父母时双目含泪生恨,听得白姑舍身闭阵时哀婉叹息,听得巫真苦海回头时摇头不解,听得巫咸祭司诸般作为时沉默不语。

  隔了好半天,红衣人才似醉非醉开口:“少时轻狂不羁,做过许多荒唐事,醉酒时脱靴上树倒挂于梢,刬袜薄衣奔逐坊市,花朝节穿街入户抢走姑娘赠给情郎的花囊,转头扔给乞丐,在山中男女对歌时略施小计捣乱,偷吃祭祀酒食,盗走巫彭老爷子的宝贝侗笛把玩却弄得不知所踪,和这些比起来,顶头一件最荒唐,便是当年从阿墨江前捡了一个人,从此后天都大变。”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算过度一下,滇南的事有个两章收尾~

  看文愉快~小可爱们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