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朕爬墙那些年>第18章 

  做了一个颇长的梦,梦中舟车交接,久历颠簸,却不知所向,令人惶惶。天色及黑,赶到一处城下,却见两军对垒,战事即发。忽而战鼓声起,硝烟弥漫,头顶箭雨遮天盖日,令人猝不及防,更无处可逃……

  胸口突跳,勉力睁眼,却见一片暗色,身体亦似悬空!乍一惊,慌措伸手,却触到一堵软墙——

  “无碍,已到了。”熟稔的人声响起,随即,人被放平到榻上,便觉眉心一点温热,半片脸被包裹进手掌的暖意中。

  眉心舒展,穆昀祈侧了侧头,安心入梦。再醒来,已是晓光入户。

  床边不见人影,穆昀祈心下一阵失落,披衣下榻,环顾周遭却倏石化——这是,邵家西院的卧房!一夜之间,他竟回到了京中??还是……

  揉揉额角,极力回思前夕之事:入夜,与往常一般,用膳服药,上榻歇息,一梦醒来,便……难道,自己并不只是睡了一夜??

  快步来到堂中,环顾一圈,摆设却也与西院如出一辙!心中狐疑愈甚。转身拉开屋门,刹那伴随寒意袭来的,是几声萧索的鸟鸣——偌大的院中,竟空无一人。

  踱出门外,抬眸见一片灰白——高耸入云的山峰,此刻被雪色笼罩。以为自己尚在梦中,穆昀祈闭眼再睁开,一切如旧!环首四顾,周遭皆是山——此处,竟是坐落山谷之中!难怪蘧寂,除了拂过的风声,与雪树丛中偶现的一两声鸟雀惊鸣,再无动静。

  院中一应也与西院相似,只西墙下的树木尚未长成,不过一人高矮,似移栽不久。院外空旷,倒是东墙外一缕青烟正袅绕而上——想是厨间。

  这院落,几是孤自成宅。

  “阿祈,我带你寻个安宁处养伤罢?”耳边一言轻回。

  “安宁处……”穆昀祈低头,默自咀嚼着这三字,一丝无奈意在嘴角漫开:此处,着实安宁,以致于置身其中,便教人疑心自己是否已然出世脱俗……

  “吱呀”一声,打断思绪,转眸见那个熟稔身影已立在门前。

  “你醒了?”有些意外,邵景珩跨入内,“外间冷,进去洗漱罢,我即令厨间备早膳。”

  瞄了眼他手中的铜水壶,穆昀祈眸光一动:“此处无人了么,竟需你亲自取水?”话是这般,却依言转身。

  来人随在他后,解释:“此处只留了两个做杂活的小厮,以及两个厨娘,其他侍卫皆驻守山下,无事不会入山。”

  穆昀祈回眸:“曾无化与吕崇宁呢?”

  “他二人在唐懋修一事上皆有过,当下被我遣去戴罪立功了。”彼者笑笑。

  略微一忖,穆昀祈面色忽凝:“去查药人?还是救荀渺?你当知此事若不得知己知彼、周密部署,他等必然有去无回!”

  “你以为我会无端冒进,令他二人白白送死?”似失望,那人口气带了丝幽怨。

  “那……”穆昀祈眸光轻闪:“你是已查得什么?”

  拉他进门,那人才不疾不徐:“唐懋修我还未及细审,当下自不至贸然举动,他二人是代我去寻药了。”言间走到架前将热水倒进盆中。

  “寻药——”提到了,才想起还有此一事。穆昀祈摸摸鼻子,心中暗松一气,上前两步:“那你可知,唐懋修说过,荀渺……”

  “我知,自不会拿人命儿戏!”邵景珩回头:“先洗漱罢。”

  信他所言,穆昀祈顺从接过其人递来的绢帕,未再多话。洗漱罢,用过膳,眼见那人又要出门,便知是去取药,顿露厌色:“我欲出去走走,一阵回来再用药。”

  虽有些意外,邵景珩却未拒绝,只令他稍候,自己且出门去。

  独自无趣,左右环顾一圈,穆昀祈忽又好奇心起,转身进了书房。

  不出意料,此中摆设,一应也与西院无异,就连桌椅几榻的位置似乎也丝毫不差!而若非木器漆色颇新,显然皆是新做,他便果真要疑心:那人是否会什么隔空挪移之术,是将整个西院原封不动挪来了呢。

  绕室中转了圈,踱到书案前,翻翻案头整齐叠放的书,见第一本便是前几日那人尚读的《六韬》,暗叹一气:看来彼者是做全了打算,欲在此久驻了!微微侧身,眸光落定在书案左侧的一物上。正此时,外间响起脚步声,一忖,刻意弄出些动静。

  少顷,门帘一挑,那人探头:“走罢,皆好了。”

  脚步未动,倒是拿起那块双鱼抱莲镇纸在手中把玩,穆昀祈一笑纨绔:“邵相公思乡了?”

  面上漾开一抹淡笑,来人上前拿过他手中的玩物放回原处,牵起之:“走罢,早去早回,还须服药呢。”

  “无趣!”轻一撇嘴,穆昀祈有些扫兴。

  出了院门,面前一条小径蜿蜒探向更深的山谷。沿此前行,放眼一片白芒,前方的山坳林木密匝,顶上覆着皑皑白雪,远观或还以为是一片平地。而密林前方挨着山壁处,有两间不大的小屋,白墙黑顶,覆在雪下,不细瞧实难发现。

  见前方两行足迹似延伸向那处小屋方向去,穆昀祈难掩好奇:“你不是说此处无他人么?那处小屋又是何人所居?”

  “一阵便知。”牵着他的手紧了紧,邵景珩目光放远。

  穆昀祈却不打算罢休:“你为何要在这山中建屋?”

  见之一笑:“原是山中清净,我偶尔来此,闭关两日,一清思绪。”一顿,补:“此处八月始动工,建成也才月余。”

  “是么?”穆昀祈收回目光,“既是养心之处,何故要依照西院的布局建造,连内中摆设都无二致?”

  “陛下不是说,臣思乡情切么?”言者嘴角勾出一抹黠意。

  “难道不是?”穆昀祈回以嘲色。

  “那便是罢。”邵景珩无意争辩。

  “无趣!”穆昀祈侧过头,不知第几回用上这个词。

  山壁下的小屋已近在咫尺。

  推开屋门,便见两条人影快速闪出,对外恭敬一揖——却是两青年!想必便是那人口中的“做杂事的小厮”。

  “相公,室中已收拾妥。”

  点点头,邵景珩携穆昀祈进门,吩咐:“汝等先去,半个时辰后将药送去室中。”

  二人应了,依命告退。

  穆昀祈满腹疑思,却懒得张口询问,反正片刻后谜底自将揭晓。

  室中寒意环绕,炭盆显才燃起不久。好在二人一路走来,身上尚热。未尝坐下歇息片刻,穆昀祈便被那人拉着出了后门,一眼瞧去,此处竟还别有洞天:入眼一排过人高的木篱,乃是跟着屋子绕半圈,终与山壁合拢,圈出一片私|密地。穿过木篱的开口入内,又见一处小室,再往前,便是一汪明水,色泽绿白,青烟缭绕。

  “这……”穆昀祈纳闷,忍不住问出口。

  “温泉。”那人一笑侧目,“此泉出自地下,自带热度,虽不可饮用,然人沐浴其中却有强身健体之效。大夫道你服药其间若兼试此泉,或可事半功倍。”

  “是么?”穆昀祈看来于此不甚热心,抚腮一忖,“那便改日来一试。”言间转身欲出,自被那人拉住。

  “来都来了,况且我已命他们半个时辰后再侍药,此刻回去也是闲坐,不如试试这泉。”看他一脸不情愿,邵景珩只得退一步:“你且试试,若觉不适,即刻上来便是。”

  不得已,穆昀祈回身踱到池边探手一撩,水倒是温热,只那绿白的颜色着实令人不敢恭维。一斟酌,回眸:“你先下,我怕有毒!”

  那人无奈,向前一指:“一道去更衣。”

  小室中已备下干净衣袍,二人褪下衣裳,披上单袍出门,顿感寒凉。邵景珩谨遵前诺,来到池边褪袍入水,转身见穆昀祈抱臂立在池边,咬唇盯着他。便往深处走几步,令脖颈以下皆没入水,回身作恬适:“甚舒适,你若不安心,可一点点下。”

  或是看他无恙,也或是冷得受不住,穆昀祈稍一犹疑,便小心坐下,垂下两条白皙的小腿探入水。

  “如何?”那人关切。

  “尚可。”故作清淡,穆昀祈划动两腿在水上搅起些涟漪。

  “你这般易受凉,下来罢。”邵景珩回踱两步,才伸手,却见池边人已飞快褪下外袍,身形一闪,半身滑落水中。“小心!”生怕他滑倒,快步上前,一手抓住他臂弯,小心倒退着将人往前带。然而才到水深及肩处,穆昀祈却止步,目光露怯,不肯再前移一寸。

  “怎了?此处又无蛙。”心知他是因不识水性而生惧意,邵景珩仅以一句戏言带过。

  脸面一热,穆昀祈垂眸轻哼:“这也不知何处流出的野泉,山中遍地蛇虫鼠蚁,谁知有没带入这水中。”

  “温泉水养不得活物。”那人连劝带吓,“你不快些入水,若是着凉,可又须服药!”

  此话倒是见效,穆昀祈嘴角一动,似露厌恶,顺势向前两步,依言将裸|露的双肩也没入水。抬眸才见对面人眼底黠色跃过,额角一跳,忿忿甩脱之背转过身。深深吐息了回,目光抬升越过木篱,但见山色皑皑,及远入天,难分彼此。侧头:“这泉上为何仅有顶棚,未尝筑室?”

  上前将他散乱垂落的发丝理了理,那人轻声:“你若不喜,我令人在此建一小室。”

  似一斟酌,穆昀祈释然:“罢了,就这般罢。”此处较之归云谷那片洞天也未必多人迹,再说泡在这潭浑水中已然憋闷,再加两面墙将那仅可见的一片天也遮挡在外,岂非更难捱?

  “好。”身后人应。

  一时无话。

  日光和煦,青石映雪。山空鸟静,一派岁月安好之象。

  神思游离,穆昀祈恍惚间忽生一想:若是当日,他二人未出归云谷,则岁月静好,是否当是常情?……

  “阿祈。”耳后一声轻唤,令心神涣散者一怔,回眸,却见彼者面上一重鲜见的迟疑色。

  “何事?”穆昀祈转回头,眉心舒朗。

  “你……当日趁我酒醉闯入西院,目的果真仅仅是为……”垂眸,嘴角挂出一抹讪意:“阻止我与丁家联姻么?”此刻的邵景珩,与往日那个严毅不可犯的邵相公,已然相去甚远。

  片刻静阒。

  “你说呢?”清浅一哂,穆昀祈目光放远,盯着天际。下一刻,水下的手一紧。

  “既我悔婚,你目的已达成,”听他幽幽似自语,“为何还要与我往来?”

  抬起空着的手抚抚额角,穆昀祈理所当然的口气:“为牵制你啊!”少顷静寂,便闻身后一声极轻的叹息,肩上一重——一手探来,贴肤轻柔摩挲。

  “阿祈,你还记得,你我第一回 相见,是何时么?”那人似起感慨。

  有些诧异,穆昀祈还是仔细回忖了番,“我三四岁时?”

  闻之笑:“你两岁、我七岁时,在宫中御园,我尚抱了你。先帝或看你喜欢我,便问我日后愿不愿入宫为你伴读。”

  “两岁的幼童知什么喜欢不喜欢?”穆昀祈轻声一嘀咕,抬起下巴做不屑,然终究难压好奇:“那你如何说?”

  “你说呢?”那人依旧笑。

  穆昀祈似仔细回想。半晌,面色却黯:“你如何答复先帝我不知,我只知数载后,你着实以伴读身份被召进宫,然每日除了在书堂露一面,他时皆守在移清殿伴护寅澈,一心一意做他的护卫兼益友,不遗余力、恪尽职守,博得先帝与邵妃交口称赞!”于此,他着实怨念难去,加之水热,或也催生了火气,又想起逼宫等一应前事,终是忿然,甩开身后人便向池边走。

  “阿祈!”邵景珩一怔,大步追前。

  上岸披上外袍,穆昀祈回头冷然:“当年你一心护着寅澈,我却一再生事,与你添扰,遂你早便厌憎于我,一旦离宫入仕,即刻远走西北,对身后一切坐视不问,任我自生自灭!可惜天意弄人,终究搬石砸脚,你邵氏一族也难逃邵后荼毒,你不得已回京勤王,然心中却从无一日放下对我的成见!”眉梢闪露嘲意:“我着实好奇,若如今皇位上坐的是寅澈,则当日,你还会否不假思索,起兵逼宫?”

  面色一凛,邵景珩沉声:“事非你所想那般!”一面匆急上岸,却见那人已后退到小室前,不忿的目光指着他。

  “阿祈……”邵景珩跨前一步,欲言又止。

  对峙半晌,穆昀祈一笑凄恻:“遂,就是这般了?你心中,我素来都非善类,则事到如今,你又何必护我?依旧任我自生自灭不就罢了?彼时寅澈登位,他自不会逼你,你便可安心回京一展抱负,岂非完满?”

  “阿祈!”邵景珩咬牙握拳。

  对此视而不见,穆昀祈拂袖转身,进入小室,留与彼者一个漠然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