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来, 无人察觉不出朝野上下气氛的古怪,压抑,惊心动魄。

  作为天子喉舌、百官头上利剑的御史台破天荒沉寂了整整七日, 终于在第八日的时候递上了一份联名奏章, 言道太子大婚实乃国事, 既然圣人下旨, 自然是拖延不得, 合该早日举行大婚。宁尚书乃朝中肱骨, 百年难遇的贤臣,虽嫁入东宫, 却也不是非要辞官的……

  听这口吻,着实不像那些刚正不阿的御史之手笔。

  “不……不好了!”

  自宫宴后礼部衙署终于从侯府搬了出去,一跑腿的小文书手上还抱着一摞公文来不起放下, 慌慌张张从外跑了进来,对着衙内红红绿绿官袍熨整的诸位大人们喘着气断断续续呼禀道:

  “太太太太太……太子殿下到了!”

  太子?

  几人一听这二字, 有些惊疑不定地对视了一眼,心中俱是一个咯噔——

  今日……终于还是轮到礼部了吗?

  多年来李裴在朝臣百姓心中的形象经历了数次巨变, 如今更是濒临崩塌。

  五年前的太子温良恭谨, 孝顺帝后,待人更是宽和;弘文馆中少师会夸一句“太子有大才”,朝堂臣工会赞一声“他日当为仁君”。

  也因此,臣子对于日后的朝堂和中原是有憧憬的。

  可惜后来李裴回宫后实在做了太多荒唐之举——屡触圣颜, 风流韵事不断,加之先前漠北之战荒谬的议和……那些憧憬接连残酷地破灭了。

  即使如今看上去一切再次走上正轨,天家父子破冰,漠北入中原版图,李裴带着军功将储位坐得稳如磐石。可偏偏众臣工眼中的太子殿下却日益脱轨起来。

  尤其是自从朝中那不知道哪个羔子传出来来宁尚书不欲大婚的流言后, 太子几乎将三省九寺二十四司全都折腾了一遍,本以为礼部能得以幸免,可今日看来,太子殿下当真是雨露均沾,一碗水端平……

  李裴没有摆他的五里街东宫仪驾,两条腿仿佛夹了风一般走得很快,于是衙内听到风声没多久,诸人便见太子穿着一身素净中不乏喜气的雪青色蟒袍大步迈入了大堂中,手中握着一卷书,身后跟着几名内侍小心抬着一只木匣。

  礼部官员们瞳仁一震,心中大呼不好:这简直与尚书省其他五部的同僚描述的一模一样。

  想来这尊活佛接下来便是要……

  “太子殿下今日也是来问我礼部众人要一句‘发自肺腑的新婚祝福’的?”

  就当众人陷入恐怖的遐想之时,一道清冽温润的声音传来。

  宁尚书跟柯侍郎正巧从衙后的内堂一前一后走进来,想是刚谈完什么正事。前者手上还端了碟下属孝敬的透花糍,便见到眼前这一幕,一时间原本严肃的面上忽然有了几分松动。

  礼部诸人闻言后也恍然回神。

  对啊!

  他们的宁尚书不正是太子妃吗!

  就算太子真想要将三省九寺二十四司一口气全挑了,也总该留下太子妃的娘家人吧?这太子妃的娘家人放眼整座长安,不就是在他们这座礼部的府衙之中?

  妙极!

  这般一想,他们看着李裴的眼神中便有了几分底气了;一有底气,一些方才被忽略的细节便显眼了起来——

  比如太子今日这身紫袍的颜色与宁尚书的官袍极为相似。

  比如那只木匣打开后似乎是宫廷画师绘后装裱好的卷卷画轴。

  再比如……

  “诸位辛苦,孤叫了桌晚香楼的席面,马上就到。”李裴话虽是对堂中众人说的,目光却始终落在福南音身上,从门口到他跟前细细数来十五步,太子走得不疾不徐,面上笑若门口吹的三月春风,看得人心发痒——自然这个“人”只是宁尚书罢了。

  李裴看着福南音碟中那颗吃了一半的透花糍,嘴角弯了弯,凑在他耳边道:“饿坏了吧?点的都是你喜欢吃的。”

  福南音没想到光天化日众目睽睽李裴会贴他那么近,幸好那被温热气息吹红的耳廓掩藏在发后。他抿紧了唇半晌才道:“你来……就为了来送顿饭?”

  “自然不是。”

  李裴笑道,回头指了指地上的木匣,叫内侍抬近了,取出一卷卷画轴展开,那色彩登时映入福南音眼中。

  “历代皇室大婚的喜服,你看看喜欢什么样的,要改哪里,这几日我便让尚衣局赶工。”

  说完未待福南音反应,便又将手中那册子丢给了柯侍郎,并冲衙堂内正低着头非礼勿视的“娘家人们”吩咐道:

  “孤这几日对大婚有些点子,劳烦众卿看上一看,若是能用的上,也好做筹备。”

  话中虽留了余地,可那不由分说的口吻便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在场众人:本太子的点子必须用上!这大婚办的好了诸位就是娘家人,若是办得不如意,那么今日这桌晚香楼的席面便算是东宫来日送的断头饭了。

  众人自然知道太子的“点子”与礼制绝不可共存,于是心头一紧,纷纷向宁尚书投去求救的眼神。

  与此同时,李裴也向他的太子妃投去了甚是诚恳甚至带了几分讨好的眼神。

  福南音:“……”

  想起几日前李裴在自己面前可怜巴巴地说,他早在一年前还是裴天人的时候便偷偷筹划二人的婚礼,一直想的便是一场独一无二的大婚,福南音心头一软,舒了口气出来。

  是以须臾后,他抬了一双极不近人情的雀眼扫过在列的礼部同僚,甚是偏心地用冷淡严厉口吻道:

  “都造反呢?还不听殿下吩咐!”

  众人惊愕间又不由咋舌:果然泼出去的宁尚书,嫁出去的水。

  ……

  恩威并施的李裴以恐吓方式吓退了御史台,又以一顿饭贿赂了礼部后,他与福南音的大婚总算是在天下人的瞩目中提上日程。

  婚期按照李裴那“越快越好”的意愿,终于定在了四个月后的双七兰夜。

  最初的几日,由大明宫抬出来的赏赐加之礼部择定好的聘礼捆着红绸,被金吾卫护着,礼官和内侍领着一箱箱抬入安平侯的大门内。可惜的是连通大明宫与侯府的是朱雀街最末一段,掩匿在满是达官高门的巷中,无法叫长安百姓皆驻足观赏那样的盛景;可即便如此,那稀稀寥寥有幸得意观瞻之人仍是将忍不住惊叹,转身转述给了旁人听。

  “根本数不清多少东西,那街上满目鲜红,内侍来来回回运了多久你们能猜到吗?足足两个半时辰!从午时一过到宵禁时分,一刻都没停!”

  往后的几月,整座长安城都沉浸在一片喜气洋洋之中。

  百姓们并不在意那位准太子妃是男子,只会以此为津津乐道的谈资。不少茶馆和书馆为了吸引人眼球,龙阳本子风靡一时,甚至连带着男风馆都盛行起来。所有人都在期待着太子大婚那一日,想看看这两位不顾世俗禁锢和眼光在一起的男子还能搞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花样来。

  他们的确是猜不到的。

  因为福南音并不喜欢青绿色的婚服。

  这件事其实早有征兆,李裴与他接触的两年中便从未见过福南音穿任何与青绿色沾边的衣裳;那日在礼部时,后者看着卷匣中各式婚服也是极为隐忍地皱了皱眉,只说他再想想,可现在想来,他那时拒绝的神色便已经十分明显了。

  宫中的尚衣局日日小心翼翼地催促,李裴也日日小心翼翼地好言哄着:“向来两人成亲都是一绯一绿,总不好……”

  福南音就抬眼看他,反问:“总不好?”

  于是太子穿着一身蝶红色礼服驾马到安平侯府迎亲的当日,众目睽睽之下迎出来的便是同样绯红婚袍,手中却握着柄遮面团扇的太子妃。

  队伍中的鼓乐之声似乎停了一瞬,那位跟在太子身后的礼官也怔愣了片刻。

  安平侯府中没有太子妃的高堂,没有送亲的兄弟,除了不多的仆从外便只有几位礼部同僚不伦不类得立在他们的宁尚书身后,柯顺哲不自然地别着头,倒是那位赵顺才今日恢复了几分旧日神气,在如此尴尬的气氛中仍旧朝着李裴笑眯眯道:

  “新郎官儿,您这会儿该做催妆诗了!按照规矩,您若不作上个十首八首的,臣等可不会放尚书跟您走……”

  自然没有催妆诗的。

  因为他们的宁尚书并没有化妆。

  因为太子的“新嫁娘”在那本该“传闻烛下调红粉,明镜台前别作春”的时候吃了一碟黄金圆和透花糍,边吃着边翻了翻案头上那本从西街书馆中新买的龙阳话本,饶有兴趣地看了一个时辰……

  彼时七月长安已经热起来了,福南音被身上婚袍层层压叠弄得有些燥,本以为他亲自着手筹备的大婚不过便是走个形式罢了,可如今这阵仗落在眼前了,他反倒迟钝地感觉到了一丝紧张和不自在。

  “别耽搁了。”

  雀眼飞快扫过李裴身后的花车,又看了看李裴来时骑着的那匹换上红鞍,颈上带着红绸花的马,踌躇了半晌后下意识拿团扇点了点那架车,“走了……”

  “阿音,”却被李裴轻轻握住了手。他看了眼福南音手中的团扇,然后将目光落在那张被绯红喜服映得竟如桃李的脸,宠溺又无奈地笑道:“这个团扇不能现在拿下来。”

  福南音一愣,“啊?”

  “都叫旁人看到了。”

  李裴执意将团扇再次遮到他眼下,牵着他的手送到的花车上。

  福南音却更加困惑:“周遭不都是同僚和内侍监么?又不是不认得……”

  隔着花车上的珠帘,两人一高一低福南音俯身,李裴仰面,咫尺之间,后者眼中流过一丝莫名执着的光彩。

  “不行,今日太子妃只能让孤一人看。”

  那是毫无遮掩的爱意和占有——即便他可以是如愿袭爵的安平侯,是朝中说一不二的宁尚书;可福南音,他的太子妃却只属于李裴一人,一辈子,彻底,永远。

  迎亲队伍浩浩荡荡,从侯府到含元殿,拜过帝后,又受百官朝拜,这才回到东宫。

  彼时早已是弯月挂柳梢,含元殿设宴群臣,东宫又摆了家宴。三杯两盏后李裴便离了席,迎着庭间华光踏月走到屋前。

  “殿下回来得这般早?”

  候在门口的礼官赶忙要给李裴开门,可立在门口的人面对这间两人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屋子,却忽然踟蹰起来。

  屋门大开,一室烛光随即洒出来,将李裴偷偷拿喜服擦拭手心汗渍的模样照了个清楚。

  “……”

  按照大婚的规矩,宫中的礼官还要陪着他们走完五礼。而后合卺结发,便是礼成。

  待到屋中烛影摇红只剩下二人,那柄早已被人握得温热的团扇终于被丢在了一旁。福南音两手撑在榻上,微微仰面望着李裴。

  “现在……可以了吗?”

  后者也在看他——看他因为饮酒后微微泛红的面颊和眼尾,看他不论多少遍都精致得找不出一丝瑕疵的面容,看他眼中明明欣喜,羞赧,紧张却要在强作镇定的模样;看他唇瓣一张一合,问他是不是可以了。

  李裴反应有一瞬的迟缓,“什么可以了?”

  “团扇撤了,现在只有你可以看你的太子妃了。”

  李裴又一愣,随即失笑。他本想的是……

  “累了半日,我叫人给你备些宵夜来。”

  只是话音刚落,却见福南音半撑着身子,抬起一只手来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襟,似笑非笑地歪了头。

  “我下午吃过了……”手上一用力,怔愣中没加防备的李裴便被他扯近了身子,两人身上佩环和金饰玎玲碰撞声倏然响起,李裴俯着身,听着福南音低声道:“夫君,我已经吃过了,所以……现在可以了吗?”

  此情此景,李裴断不会再问一句:什么可以了。

  他望着那双漂亮的眼眸,里面映出的是自己意外却惊喜的模样。

  什么都可以。

  这一刻李裴脑中忽然闪过了很多画面,有他的童年安逸,少年青葱,有他当初看到福南音的第一眼,有无奈离别怨憎,有重遇艰辛两难……最后这些画面都化作眼前人这张满带着羞怯邀请和浅浅笑意的脸。

  方才院中那轮皎月是上弦月吗?为何他记得是满月?

  “阿音……”

  李裴不觉唤了出来,之后珍而重之地亲吻着他的额头,他的眉眼,他的鼻尖,最后皆融在唇齿濡沫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