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君死了,军队降了,王室和朝臣被尽数收押,这片土地再也不能称之为“漠北”,至于往后叫什么皆由中原皇帝的君恩;而旧王城中的那座巍峨气派的王宫,如今仿佛也成了中原太子的行宫。

  或者更为确切的说,是带兵踏破漠北山河的太子李裴与他们那位“好”国师福南音的行宫。

  亡国之仇,百姓对于李裴敢怒而不敢言,而福南音却从当初那位舍身救国的忠臣义士成了勾结敌军弑君叛国的万恶之首,人人得而诛之。

  宫外流言恶语纷纷,福南音或许能猜到,早就猜到了,李裴却封了两边亲信的悠悠之口,偏不让他听。

  一日两日里,李裴几乎忘了自己的身份,全然替过尧光的位置,衣不解带地陪着试药喂饭,解闷哄睡,却半字不提漠北和中原那冗杂后事,似乎极怕福南音再为其废半分心神。

  甚至连孩子的事也没有提过——刘医工亦是衣不解带,夜里偶尔能听到偏殿婴孩十分微弱的哭声,昭示着中原太医署圣手名不虚传,这个不足月便出世的小生命依旧努力存活着;有几次夜里半梦半醒的时候,福南音似乎在幽暗烛光下看到过李裴从偏殿的方向回来,面上带了几分疲惫,却也有几分释然。

  于是一个有心不提,另一个索性识趣不问。面上看似一片岁月静好,福南音却逐渐察觉到了李裴时而欲言又止,话到嘴边生生被咽了下去;他故作不知,每日表现的风平浪静,仿佛当真只一心养病,忘了宫外之事,也忘了偏殿之人。

  几日过去,福南音的身子终于有了转好的迹象,可以下床走动了。

  李裴每日喂药的手法日渐娴熟,只是今日颇有几分心不在焉。

  福南音看着黑褐色的药汁从白瓷勺中洒出大半,湿了他身前的衣襟,呼吸一窒,终于问:“你这几天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李裴忽然回神,看着福南音端着碗将要一饮而尽,话再次到了嘴边,却又想到那日榻上人醒来后对他说的话——

  其一,虽有情意,可无名无实,有些事还是太快了。

  其二,漠北王没有否认,他的父亲是宁胥——那是圣人胞妹的驸马,却荒唐怀了孕生了他,若真是沾亲带故,他们之间又算什么?

  那他们的孩子又算什么?

  一口气憋在胸间,却莫名其妙烟消云散,李裴无声叹了口气,接过了福南音手上的空药碗,道:

  “宋韶仁这几日就到长安,届时论功行赏的圣旨很快就会颁下,你向圣人立的军令状既已兑现,日后回中原便名正言顺,无人再会难为你。”

  似乎没想到李裴要说的是这件事,福南音眼中划过一丝意外,但很快又面色如常地点点头,“只是你我若是滞留漠北过久,中原朝野怕要乱。况且临淄王那边,你究竟是如何打算的?”

  李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的心思在强行转移到政事后又被几句话悄无声息地带回了原点。

  福南音就真的不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吗?

  还是因为真的不在意?整整七八日,一句都没有提起,一丝一毫都不在意?

  可就如这几日一般,李裴不回答,福南音就静静等着,直到最后殿中安静得过分,前者也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道了句:

  “宋韶仁要向圣人回禀的,不仅仅是漠北的事……”

  ……

  西北大军押解漠北一干人等回京,不入长安,就候在京畿大营,等的是处置的圣旨,也是那道犒赏三军,论功行赏的旨意。

  宋韶仁身上带着金吾卫将军的职位,亦是圣人身边的亲信。他一个多月前护卫福南音赶赴漠北王城,今日却独身回来,又趁夜悄悄入了大明宫。

  圣人早已等候多时了。

  入殿门先是晋升左金吾卫上将军的隆恩,宋将军怔了怔。

  他在圣人身边待久了,猜到这位龙椅上的人今夜传召他究竟想听的是什么。除了漠北明面上那些事外,漠北王城中那座“开元赌坊”,遍布各处的暗卫势力,福南音这些日子以来每一步的布置,以及身处其中感受到漠北人对他们那位国师真切的畏惧和忌惮……

  圣人似乎早有所料,面上没有露出几分意外来。

  宋韶仁在质子府先入为主,对福南音的真面目后知后觉,可此刻才忽然意识到圣人同意一个敌国质子回到故国又命他从旁辅之的用意——并非是为了给太子铺路,而是当真知道福南音有这个能耐。

  冯内侍手捧着那卷明黄圣旨,待宋将军将话说完,却仍然立在原地一动未动。

  他不上前,宋将军自然不敢接旨,只是目光迟疑地朝着上首的方向望了一眼。

  圣人似乎是听倦了,老迈的身子斜靠在龙椅上,手上还端着碗提神的酽茶,只有那双矍铄的眼睛盯在宋韶仁的身上,打量着,等待着。

  后者被看得冷汗涔涔,但他比刘医工识时务,亦是有人提点。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经了内侍的手,恭恭敬敬呈到圣人面前。

  李裴亲笔手书——国师怀孕七月,生了。

  纸张翻阅的声音成了寂静殿中唯一一点动静,宋将军一颗心砰砰直跳。

  临行前太子说,若是圣人问起,就将这封信呈上去;若是不问……那就烧了。彼时宋韶仁不明所以,以为太子心中偏向的是后者,却不知刚好相反。

  他还问:“殿下这是孤注一掷,想在这个当口逼圣人答应?”

  信厚厚一叠,从这孩子是如何怀上的,到那日生产,生怕看得人不知道两人这一路有多不容易。只是尽管国师在漠北之事上立了大功,男人生子便是犯了皇家大忌,他作为大明宫的禁卫,自然对多年前的某件辛秘略有耳闻,知道一旦国师怀孕生子之事入了圣人耳朵,怕是再大的功劳也……

  可太子却像并不在意,扯着嘴角道:“叫圣人看仔细些,到时候皇长孙的百日宴上,还等着这位皇祖父给起个好名字。”

  圣人果真看得很慢,很仔细。只是越看,面色便越沉,直到看完最后一个字,那口气才长长呼了出来。

  宋将军求情的话已经到嘴边了。

  只是头顶的雷霆暴怒并没有出现,晴空万里,面上甚至带隐隐带了几分欣喜和感慨。

  生了……

  这是李家的皇长孙,亦是宁家的后人。

  从前他与宁胥做不到之事,他们的儿子做到了。只是……

  信纸上沾了圣人手心的冷汗,边缘处有些潮湿——牢狱之灾,高烧不退,马背颠簸,城楼高坠,战场冷箭,又是早产……

  好家伙,他这个好孙孙在爹胎里便经了九九八十一难,想来是个有后福的,日后怕是要比李裴更能折腾。

  半晌,满心复杂的圣人忽然想起了什么,朝着一旁的冯内侍吩咐了句:“传钦天监,礼部的人来见朕……”

  钦天监!

  当初那位驸马死前亦是由钦天监定的罪,难道圣人还是要对国师动手吗?

  他慌忙跪在了地上,正要开口请求,龙椅上的人似乎改了主意,“罢了……”

  一口气还未来得及松,

  “今天太晚,明日再说。”

  圣人话音落下,正瞥见忽然跪在地上的新任金吾卫上将军,微怔,蹙眉道:“怎么还没退下?”

  显然是将殿中这个突兀的人给忘了,他一摆手,便将满脸惊疑不定的宋韶仁带着那张来之不易的右迁圣旨赶出了立政殿。

  虽说灭漠北之事早已通过各种途径传回了长安,可不论坊间如何闹,当西北军的副帅

  何俾在大朝会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上缴了兵符以及漠北的王印之时,就如盖棺定论一般,众人心中那份震动才真正发了出来。

  没有什么比开疆拓土更能证明一个帝国的强盛,一位君主的开明。这是无上的功勋,后世有为,不负宗庙。

  朝中三跪九叩,一片歌功颂德。

  只是当这些声音轻了,弱下来,有些人便觉察出了什么来——

  似乎何将军方才说,此次带兵大胜,绞杀漠北王的主帅是……太子?可一个月前在这大殿之上亲手接过圣人兵符的不是临淄王吗?

  这太子明明已经不知所踪几个月了,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漠北?

  有人便问:“何将军是不是搞错了,灭漠北之人该是临淄王殿下吧?”

  何俾面上带了几分古怪,反问:“虎符始终在太子手中。临淄王?本将从未见过什么临淄王。”

  那人一愣,先朝着前面的柯侍郎看了一眼,见其低着头垂着眼不发一言的模样,无法,又朝着龙椅上看去。

  众臣工皆朝着龙椅上看去——却见圣人坐得四平八稳,面上端得无波无澜,像是对何俾此言的默许。

  众人彻底愣住了。

  若是带兵的是太子殿下,那么临淄王又去哪了?毕竟如今漠北大捷,不论谁是主帅,总要回来一个才是……

  大殿上原本高涨的气氛忽然变得有几分微妙。太子阵营中的臣子不明所以,临淄王一党的又惊惧不定,方才还热闹的殿中竟忽然变得噤若寒蝉。

  直到一份冗长的圣旨被内侍用尖锐的嗓音一字一句念了出来——论功行赏也分先后,能在金殿上宣的,都是头功。

  名字不多,众人跪在地上听着,心头各有思量。

  直到那个名字响起时,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福南音。

  漠北国师福南音!

  几乎是同时,那些臣子们目光皆聚到了柯顺哲的身上。那个背影,伏在地上静静聆听圣旨,从头到尾头都不曾抬起,即便是听到了紧跟在名字后面的那个官职。

  “赐封三品上礼部尚书……”

  柯顺哲扳倒许家,得罪太子,又苦熬了五年想要的那个三品上礼部尚书。

  ……

  漠北王宫。

  这些日子李裴为了照顾殿中那一大一小,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如今难得福南音能下床了,李裴也终于支持不住,在临殿的寝宫,头一沾枕头便梦会周公。

  寅时天未亮,福南音只披了身单袍,他似乎还未习惯身上少了这几两重,走路时习惯先扶着小腹,只是如今却空落落的。

  从床榻到偏殿他走了一盏茶的功夫,过去的时候发觉还点着灯,他一愣,却发现里面是还在煎药的刘医工。

  对方见到福南音时也有些愣神。他顺着人的目光看了看小榻上睡熟的婴儿——几日过去,依然小得可怜,身子只有人的手掌大,只有小脸上的褶皱比刚生出来的时候消了些,隐约能看出有李裴影子。

  半晌,刘医工终于反应过来,小声问:“国师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一顿,医者的本能叫他皱眉数落道:“你身上还没好利索,就下床了,还吹了风?”

  福南音被他说的讪讪,“我记得他每日这个时候都会哭,以为……”

  刘医工眼神朝人身后一瞟,又很快收回来,语气倒是比刚才缓了缓:“小皇孙那是饿了哭,正常。哎你再这么站在风口这几天的药就白喝了,赶紧回去休息……”

  福南音眼神依旧黏在那个小东西身上,“无事,我就看看。”

  话音刚落,他听到了身后的笑声,似乎是压抑久了的忽然释然,又怕吵醒了孩子而压得很低。

  “我还以为你不在意。”

  下一秒,一身还沾着人体温的大氅将他从头到尾包裹了起来。

  “原来是想偷偷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