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文帝嘴唇惨白, 连张口叫护驾的勇气都没有了。他被逼退到书案后头,扶住书架,短而急促地喘息着。
怎么可能?
时值日头正烈的时候,阳气盛而阴气衰, 不是鬼。
靠近的时候呼吸可闻, 甚至连身体的温度都传了过来, 的确不是鬼。
可为什么不是鬼,还不如是个鬼!
驱邪除祟的大师就在圣晖宫, 他作为帝王也有紫微星庇护,不怕鬼怪, 却怕极了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
怎么可能?
是他亲手洞穿的心脏, 亲自擦净了尸身的血迹,亲自带人安放在冰窟里, 又指挥术士放养了巨蝠在山洞里……怎么可能?神机早就毁了, 已经死了的人怎么可能复生?
短短瞬间,百八十个念头在恒文帝的脑海里碾过。他想到了另一种可能:这人不是他的王兄, 是刺客假冒的!
他立刻从架上拔剑, 直指对方的咽喉, “大胆刺客, 报上名来!”
藏弓就这么兴味盎然地看着他表演了半天,像在看杂耍, “哟,看来是不想要救命的仙丹。那没事了, 你继续, 我当零食吃,看你耍。”说罢斜坐在御案上,拔开瓶塞, 丢了一粒“能量弹”在嘴里。
他一粒接一粒吃得津津有味,直到只剩下最后一粒,恒文帝慌了。万一那真是能救命的仙丹呢?事关母亲,半点风险都不能冒。
于是他放下宝剑,又问了一遍:“你是何人,报上名来?”
藏弓笑呵呵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古人诚不我欺。到如今我堂堂天下共主竟变成刺客了,连王弟见了都不认得。没关系,我是来送温暖的,不是来滴血认亲的。”
“咣当”一声,价值连城的宝剑摔在了地上,恒文帝彻底蔫儿了。他双膝一软,跪伏在地上,“哥,真的是你?我……”
藏弓见状连忙作势去扶,到了跟前却变成了慢动作,由这高高在上的君王向他跪了个五体投地。
“啧啧,圣主陛下使不得,可别再叫哥了,圣主陛下的哥哥谁敢当,当这一句,下回指不定又是个什么死法。”
他说着闲庭信步地走开,掀开帷幔,观光似地踱步去了屏风后头。
屏风后头有两面金丝楠木书架,还有一面兵器架,架上搁置的都是恒文帝时常拿来把玩的珍品。
刀、锏、鞭、剑……样样都是宝贝,藏弓一一掂量却都觉得太轻了,不如自己的那把弓——凶牙有份量。
他问道:“我弓呢?”
恒文帝闻声忙不迭从地上爬了起来,走至更里间,在藏弓的注视下拆开了自己的枕头。
枕头里面藏了一方扁盒,凶牙就在盒子里。
他把凶牙递过去,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低声下气,“凶牙在等这一天,我一直替你收着。”
“替我收着?”藏弓轻蔑地“呵”了一声,“说的好像你知道我能回来似的,刚才的表现可不大像啊。”
“我……”锦袍加身的天子从没像现在这样心虚过,面对死而复生的亲哥哥,他的气场一下矮了半截,冷汗一条条滑下,就连那双桃花眼里也装满了恐惧。
他低着头,急切地想解释几句,“哥,对不起,我真的不想杀你,可那时候我已经没有选择了!”
“我说了,别再叫我哥!”藏弓打断了他,笑意敛回,余下的愤怒却丝毫不减,“是我平时对你不够好,还是你拗不过自己觊觎王位的本心,才叫做没选择?今天我在这儿,你大可实话实说,敢有半字不真,你那圣和宫的母亲可就等不到今晚的请安了。”
“我没有觊觎王位,我没有!哥……不,王兄,你对我很好,我也从来没有想要取而代之的意思,我杀你,是因为……”
恒文帝说到这里忽然哽咽起来。泪珠串打湿了睫毛,垂眸的瞬间倒是能看出和藏弓的两分相似之处。
相似之处在眉宇,斜飞入鬓,透着一股执拗的英气。那是来自于他们的父君,也是他们血脉相连的证明。
不同之处当然就是来自于母亲,藏弓的母亲曾是苗疆圣女,会蛊术,善骑射,自带一身飒爽英姿;恒文帝的母亲则是异族舞姬,能歌善舞,妖娆魅惑,轻而易举就能俘获男人的心。
但恒文帝其实更喜欢自己哥哥的长相。他从小就仰慕这个人,也盼着将来能像这个人一样有所成就,能成为父君心中合格的儿子,成为慧人国百姓心中的一盏明灯。
只是他没想到,心性这东西完全说不准,头天还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第二天就反目成仇了,弑父的时候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好像杀的只是头野兽。
他也试着问过,可问不出结果来。就算弑父有理由,侵犯五国呢?捣毁神机中枢呢?三番两次这样,再热的心也要凉了。
恒文帝看着眼前既熟悉又无比陌生的人,手指深深抠进了兵器架的木缝里,“你知不知道,当时我母妃染上了怪病,夜夜都在恐惧中呼叫惊醒,这种怪病也曾在苗疆出现过,是不解之症。”
藏弓冷笑,“怎么,还想把责任推到我母妃身上?人都不在好些年了,你还要不要脸了?”
恒文帝的嘴唇动了一动,少顷之后说道:“我没打算追究什么,只想借神机之力为母亲清除恶疾。可你把神机毁了,为什么?你把自己变成天下公敌,到底为什么?”
“别问,问就是我乐意,”藏弓颇有些不耐烦,替他说道,“因为我残暴不仁,犯了众怒,你担心有一天慧人国会受我牵连,才跟那帮老匹夫里应外合,戳我后心?”
恒文帝说:“你不该做那些事。”
藏弓说:“该与不该不是由你来定,我犯不着跟你解释。”
对于一个觊觎王位的叛徒来说,任何解释都是多余的,因为不管你做得有多好,他都能找出理由来叛你。
因此藏弓直截了当道:“不废话,我今日便要拿回属于我的东西,你是自己交出来还是让我打死你,然后抢回来?”
恒文帝问:“你能放过我母亲吗?”
藏弓反问:“你自己看呢?”
恒文帝闭上眼,在痛苦的挣扎之后又缓缓睁开,咬牙道:“对不起,我不能把王位还给你。”
他说着又拾起了掉在地上的剑,对准了藏弓,“我了解你,王兄。如果我说当年的事只是我一个人的筹划,跟他人无关,你会信吗?你不会。你会杀了我母亲,还会血洗朝堂,我不能让这一切发生。”
他的剑锋在抖动,攥着剑柄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毫无血色。藏弓把他的窘迫、畏惧全都看在眼里,禁不住哂笑,“你怕是还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背后偷袭能得手已经占了天时地利的便宜,现在?可笑不可笑。”
话音刚落,只听“叮”的一声响,昔日的天下共主出手快如闪电,等恒文帝移开宝剑时剑锋已经被他双指夹断了。
恒文帝被这股劲力反噬,仓皇后退,吼道:“你大可杀了我,但你也走不出这座王宫了!”
“走出王宫干什么?杀了你我还是圣主,名正言顺。”
“你早就不是了!你是一个死人,是全天下的敌人。你弑父篡位,发动战争,没有人能接受你!”
“我弑父自有理由,战争是为了统一,天下人享受我带来的福祉,不接受也得接受。”
“那神机呢?如果民众知道你死而复生,神机的事情怎么解释,被你占为己有暗中私用了吗?你觉得这个秘密传出去以后,慧人国还能继续安稳下去吗?”
藏弓倏地止住步伐。
这番话倒是提醒了他。
没有正统理由,杀了恒文帝也惘然。民心不从、军队不从、朝臣不从,他还做个狗屁的圣主。
想到失去的一切就在眼前,却不能纳进手中,藏弓的火气噌噌上涨。他揪住恒文帝的衣领,劈手夺了失去锋刃的宝剑,搁在了恒文帝脖子上。
恒文帝心想这便要偿命了,闭上眼睛快速说道:“杀我一人足矣,别连累我母亲还有满堂朝臣,他们都是栋梁之才,留着对你有用!”
“哈哈!”藏弓笑出声来,剑刃往上移了两寸,“瞧你这一心求死的样子,真贱。可惜想得太美,死是那么容易的吗?”
恒文帝睁眼,“你,什么意思?”
藏弓似笑非笑,“你猜。”
要想名正言顺,还是得指望这位道貌岸然的圣主亲口宣告渊武帝复生回归,再经他口把当年的“三大罪”解释清楚,最后主动退位,把王冠和兵符交还原主。
“啧,你猜怎么着?我最近新认了一个小兄弟,跟他学会杀猪了,尤其擅长割猪耳朵。”藏弓蓦地说道。
恒文帝一听这话心头缩紧,“你要做什么?”
“当然是割猪耳朵。”藏弓提起他的一只耳朵,凉飕飕的剑刃紧贴着面颊,“记住,我的位子,除非是我不要了,否则旁人不配坐。”
“啊啊!!”恒文帝的惨叫声震耳欲聋。
藏弓箍住自己曾经用心疼爱过的胞弟,估摸御林军马上就要冲进来,便把琉璃瓶塞进了他手里。
他在恒文帝没了耳朵的侧脸边开口:“痛吗?这药有奇效,吃了就不痛了,还能让你伤口愈合。可惜只剩一粒了,你看看是你自己吃,还是给你母亲吃。”
“圣主!”御林军冲进了殿内,被躺在地上的两只血淋淋的人耳惊得怔住。而恒文帝的一只手里拿着断剑,正茫然无措地挥舞着,两侧脸庞糊满了鲜血,在一名御林军怀里疼得打滚。
“还愣着干什么?圣主自残了,快去叫御医!”抱着恒文帝的御林军半张脸遮在面罩下,一双眼睛充满威慑力,冲他们怒吼。
“是,是!”仓皇失措的御林军跌跌撞撞往外跑,刚到门口又听对方说:“等等!我跑得快,还是我去找御医吧。你们按着他,别再叫他自残。”
御林军于是又跑回来抱住恒文帝,眼睁睁看着对方捡起了地上的耳朵,一阵风似地冲出了大殿。
他跑得果然快,资质甚佳!御林军想。
恒文帝疼得快要昏厥了,迷迷瞪瞪都是在胡言乱语,说不出一个整句子。
也没人敢问,都以为这位圣主真有什么想不开的地方要自残,七手八脚地帮忙按着。
然而好一会儿过去都没见御医赶来,抱着恒文帝的御林军忽然察觉出了不对劲,小声问旁边几个:“刚才那个兵是哪队的?”
不好!御林军们终于反应过来了,没人敢称圣主为‘他’,那是个刺客!
王宫里炸开了锅,山高水远的二宝却像有感应似的,心口扑突扑突跳得奇快。
他边洗碗边念叨:“也不知道将军到底去哪儿了,他拿走我的证明,不会是想代替我去给圣母娘娘看病吧。”
松鼠说:“那他一定是疯了。”
二宝也觉得很疯。藏弓又不会治病,去王宫里冒充大夫是自寻死路。可他要不是为了给圣母看病又是为了什么,真是寻仇?
他是个火头军,最亲近信任的人应该也是个火头军,不在军队却在王宫,厨艺得有多好才能晋升到这层?
“且完了,这一去必是自寻死路。”二宝说,“他被人宰了也就宰了,可我恩人的活气怎么办?”
松鼠说:“别咸吃萝卜淡操心,狗将领那么精明,没把握的事他才不会干。”
“这样么……那他会不会连累我?”
“这倒是很有可能,如果宫门口有登记册,而他又在上面签了你的大名的话。”
宫门口怎么可能没有登记册。从医资格证上红漆盖印标的是昆仑大街“全人杂货铺”二宝老板,只要那火头军一犯事,官兵就会第一时间去抄二宝的家。
“完蛋玩意儿!”二宝当即摔了抹布,“我们不能在这里洗一个月的碗了,不然黄老三和花花都得遭殃!”
“这还用你提醒?本来也没打算洗一个月的碗。”松鼠拍拍爪子,从墙角移开,那里已经被它刨出了足够二宝钻出去的洞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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