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被赐婚给死对头之后>第125章 

  元黎叫来九营两位主将,一名褚风,一名时雨,问呼延廉贞关押地点。

  二人已隐约听闻云泱中毒之事,对望一眼,道:“不瞒殿下,此人早在两日前,已被大公子转移到秋回镇关押,但如何处置,恐怕须询问大公子意见。”

  “秋回镇?”

  元黎沉吟片刻,了然道:“的确是妙计。你们大公子是打算借力打力,拿呼延廉贞当挡箭牌,阻止呼延玉衡攻城。若呼延玉衡不顾呼延廉贞性命,强行攻城,必会坐实与北境军勾结的‘事实’,彻底失去朔月王庭信任。若他不攻城,便无法获得充足粮草,此战已先败一半。”

  “只是,呼延玉衡没有直接绕道去秋回镇,而是在十里外扎营,用央央性命做要挟,逼我们交出呼延廉贞和粮草,是提前得知了呼延廉贞被关押在秋回镇的消息么,还是单纯的想速战速决绝?”

  褚风道:“这件事大公子处理的极隐秘,除了末将二人和随行押送的士兵,并无其他人知道。而且,大公子为了安全起见,还特意安排了另外一队一模一样的押送队伍,去往春来镇。就算呼延玉衡真听到了什么风声,也不可能这么快判断出呼延廉贞所在。”

  元黎点头:“看来,他也在试探。”

  “敢问殿下,接下来我们该如何做?”

  “你们可见过呼延廉贞模样?”

  “当然。”

  “好。”元黎走到案后,拿起纸笔,道:“现在立刻找人画出此人画像,再从军中挑选出两名与其长相最接近的士兵,易容伪装成此人模样。”

  时雨一愣。

  “殿下的意思,是要用假的呼延廉贞去哄骗呼延玉衡?”

  元黎摇头:“此人城府极深,观察力极敏锐,想要以假乱真,谈何容易,但呼延廉贞不好骗,其他人就不一定了,孤只是用这十人拖延下时间,你们还有另一桩更重要的事做。”

  “何事?”

  “去秋回镇,将呼延廉贞秘密押来。”

  褚、时二人面色大变。

  “可大公子那边……”

  “这是孤的命令,不需经任何人同意,你们只需照孤意思去办即可。”

  褚、时二人站着没动。

  元黎抱臂道:“你们放心,孤不会为了一己私心,拿整个秋来镇冒险。就算孤一时糊涂,央央也不会同意。”

  “孤不会,再让他背负上任何罪孽。”

  元黎目光温柔落到榻上少年身上。

  褚风稍稍松口气:“那殿下为何还要将呼延廉贞押过来这里,殿下不是说过,那是大公子用来对付呼延玉衡的挡箭牌么?”

  元黎道:“没错,只是,这挡箭牌可以用的更好。你们这回将呼延廉贞押出来的时候,一定要大张旗鼓的押,务必传到呼延玉衡耳中。但同时,要秘密进行另一桩事,将那易容后的两人,一个押送到秋回镇,一个押送到春来镇,记住,这事不能让呼延玉衡知道,但一定要让蛰伏在城内的朔月暗探知道。”

  褚风恍然大悟。

  “殿下是想,让朔月王庭误会。”

  “没错。呼延玉衡不好骗,但那些朔月探子可不一样,他们多半只识得呼延廉贞样貌,并不熟悉此人习性,只要伪装的好,他们一定会信以为真。届时,无论呼延玉衡要打秋回镇还是春来镇,都是自寻死路。”

  “殿下妙计!”褚风由衷感叹:“而将真正的呼延廉贞押送到这里,呼延玉衡一定会认为殿下是为了得到解药而向他妥协。”

  “没错,正是此理,辛苦二位将军前去安排了,入夜前,一定要完成这两件事。”

  二人郑重点头,便告退离去。

  元黎坐回榻边,将云泱脑袋放在自己膝头,抬袖为云泱拭去面上冷汗。

  云泱浑身滚烫,眉心紧皱,脸颊绯红,齿关紧咬,显然仍在忍受着极大痛苦,感受到元黎气息,即使昏睡中,亦如鱼儿寻找水源一般,拼命往元黎怀里蹭。

  浓郁的野百合香渐渐在帐内弥漫开。

  元黎终还是抑制不住的打了个喷嚏。军医端着药汤进来,恰好看见这一幕,一下反应过来,问:“殿下可是对这信香过敏?臣这里正好有抗敏的丹药,殿下不妨服用一粒。”

  元黎点头,接过药丸就水服了,看着那碗药:“这是什么?”

  “是止痛药,可以稍微缓解小世子经脉内痛楚。”

  军医叹口气:“臣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孤来吧。”

  元黎接过药,本打算亲自喂云泱喝,谁料汤勺刚伸过去,握着汤勺的手便再度被少年用力咬住。

  军医吓了一跳,欲上前帮忙,听元黎低声道:“无妨,让他咬着,他难受。”

  “是……”

  军医瞧得心惊胆战,过了好一会儿,终于见云泱慢慢松口,虚弱般,重新窝回到元黎怀里,而元黎整只手都破皮见了血。

  元黎掏出帕子,简单擦了擦,便接着给云泱喂药。云泱出奇的乖巧听话,乖乖张嘴,将药一口口喝了下去。

  军医自顾嘀咕:“这可真是奇怪,殿下的血,竟能让小世子冷静下来。”

  元黎随口:“怎么?这很稀奇么?孤听说息月潮期到时,的确会有些暴躁举动。”

  “当然稀奇,照理说,能令息月安静下来的,只有与其信香匹配的纯阳的信香。殿下和小世子的信香,显然不合呀。”

  元黎一笑:“大约孤的血,味道比较好吧。”

  军医按下疑惑,准备了用来擦拭身体的药巾,递给元黎,不经意视见云泱颈侧那里朱红小痣,诧异“咦”了声。

  元黎敏锐问:“怎么?有问题?”

  “息月信香外溢时,那粒朱砂痣应当是接近透明的血色才对,怎么小世子这颗痣,反而是暗红色。这帐内信香,又是从哪里来的?”

  军医皱眉沉吟片刻,忽明白什么,恍然一拍脑门。

  “原来如此!”

  元黎一头雾水:“如何?到底是有事还是没事?”

  军医宛如发现惊天秘密:“臣知道了。这帐中信香,并非小世子本身的信香,而是另一种,用来掩盖小世子本身信香的‘假信香’,若老臣没猜错,应与小世子之前服用的那味抑息丹有关系。抑息丹,不仅能抑制息月体内潮息,恐怕还有改变小息月信香味道的效果。”

  “遮掩原本的信香?”

  “没错。只是,这样一来,那抑息丹对身体的伤害也是双倍的。不知王妃为何要让小世子吃这样的苦头。”

  元黎何等聪慧,稍稍转念一想,便窥破其中关节。

  世上信香千千万,这小东西如今的“假信香”不是野梅花不是野桃花,偏偏是最浓艳恶俗,也是他容易过敏的野百合花,还能为何。

  自然是防着他了。

  长胜王府怕他发现这小东西已然被人标记的秘密,故而用这种方法,使他主动远离这小东西,真可谓煞费苦心。

  元黎心情复杂的扯了下嘴角。

  道:“既然不好,可有法子把药性解了,或许能帮这小东西缓解症状。”

  军医点头:“殿下说得有理,据臣从大公子那里得到的消息,小世子已经很久不服用抑息丹,这多半是之前药丸的残留药性,倒是不难解,但恐怕要两三个时辰才能完全解掉。”

  “无妨,你且去配药。”

  “是,臣遵命。”

  傍晚时,褚、时二人进帐复命,元黎点头,将云泱轻轻搁回榻上,道:“派人去给呼延玉衡传消息,就说今夜戌时,孤约他在两军中间的将军坡上见面,一手交人,一手交解药。”

  “可呼延玉衡要的是呼延廉贞和粮草,咱们只交一个呼延廉贞,他会同意么?”

  “他当然会同意,孤将呼延廉贞从秋回镇弄出来,便等于打消了他攻城的顾虑,他明白怎么回事。他此举本就为了试探,他不会不明白,与其费大力气把粮草从秋回镇运出,不如直接占了秋回镇,把那里当粮仓。”

  “是。”

  不多时,褚风便过来禀报,呼延玉衡很爽快的应了约。

  云泱刚好迷迷糊糊醒过来,轻声问元黎:“你答应他什么条件了?”

  元黎道:“你放心,孤都安排好了,不会误了战事,也不会断送了秋回、春来两镇的粮草。孤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已。”

  云泱想了想,费力道:“你在呼延廉贞身上做了手脚?”

  元黎轻笑声,屈指刮了刮少年鼻头:“孤的太子妃,可真是越来越聪明了。”

  “谁是你太子妃。你给他喂什么毒了?”

  “也不算毒药,一种假死药而已。”

  “假死药?”云泱皱了下眉:“呼延玉衡可没那么好骗,你当心弄巧成拙。你那药靠谱么?”

  元黎无奈:“放心,这是孤临行时从师父那里拿的,如假包换的江湖神药,这呼延玉衡绝对没有见过。再说,他见过又如何,这药无色无味,人服下后根本不会有什么明显症状。”

  “元黎。”

  云泱忽然很轻的唤了声。

  元黎立刻紧张问:“怎么?可是哪里不舒服?”

  云泱摇头。

  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什么意外情况,你不要管解药,也不要管我,先自己逃命。”

  元黎垂目,正色道:“以后,这样的话,不要再跟孤说。”

  云泱:“我是认真的。你是太子,身系社稷百姓,不能为我涉险。若因我连累了你,就同因我连累父王母妃与秋回镇的百姓一样,我都是千古罪人。”

  “然而这是孤自己的选择,是非宠辱,生前身后名,孤会独自一人承担,与你没有关系。”

  元黎低声且温柔:“央央,人生在世,本就多遗憾,拥有亲情的未必拥有友情爱情,拥有荣华富贵的未必就比山野村夫过得开心快乐,孤这半生,遗憾已经很多,余生岁月,孤不想再给自己留下任何遗憾,否则,孤便不会来北境。你便让孤畅快一回,如何?”

  云泱笑了笑。

  “那你恐怕,要成为这大靖朝最没出息的太子了。”

  元黎洒脱一笑。

  “那又如何,声名皆是身外之物,又不能当饭吃,孤自己问心无愧便是。之前你不是还信誓旦旦同父皇说,一个储君若无小爱,哪里会有心怀天下的大爱,孤现在,便是努力先让自己达到小爱这个标准。”

  云泱瞪大眼睛。“你偷听我说话。”

  “咳。”元黎清了下嗓子,一本正经:“你身体虚弱,现在要静养少说话,保存体力,有什么需要直接跟孤说便可。”

  云泱也没力气跟他计较,点头,复攥紧被角,小猫般蜷成一团,慢慢闭上了眼睛。

  元黎一直等云泱紧要的齿关松了些,方行至案后,迅速提笔写了封信,交与斥候:“速把此信送到北境军驻地,记住,亲自交到大公子云濋手中,绝不可经手第二人。”

  斥候领命退下。

  前来汇报军情的时雨道:“殿下可是打算趁着今夜与呼延玉衡交涉的时机,让大公子带兵绕至秋回镇后方,与王爷王妃兵马里应外合,上下夹击?”

  元黎赞许点头:“你很聪明,加上咱们这边的兵马,三方夹击,呼延玉衡入秋回镇时,便是他的死期。不过,这计划你家大公子恐怕比孤早八百辈子就想到了,哪里轮得到孤置喙。”

  时雨一愣:“那殿下这封信是为何?”

  元黎道:“孤想过了,这些年,北境军骑兵实力虽逊色于朔月,但整体兵力并不比朔月弱,这些年北境军在呼延玉衡手下屡屡吃亏,不过是因为呼延玉衡会那移山倒海的诡阵与邪术。想要打败此人,必须设法破了这一道障碍。”

  时雨点头。

  “殿下所言极是,可此事谈何容易,王爷王妃研究了这么多年都没研究出头绪,咱们仅有一夜时间,难道还能请个神仙下凡不成?”

  元黎笑道:“神仙倒不必,昨日,央央给了孤一卷记载当年落月岭一战的详细卷宗,孤彻夜翻阅,在其中发现一个十分诡异的阵法,与孤一位友人恩师手册里记载的‘万鬼八荒阵’十分相似。孤已连夜传信给那位友人,请他至北境帮忙,孤给你们大公子的信,便是引荐此人。请大公子出发时务必将其带上。”

  时雨既惊且愕。

  惊得是人人皆知太子因当年二皇子在北境军遇害的事恨极了长胜王府与王爷王妃,没料到,今日这位殿下竟然主动提起此事,还如此云淡风轻。愕的是,那位能窥破呼延玉衡诡阵的神秘人物。

  “此人想必你也听过,就是大林寺主持,清源大师。”

  元黎似窥出他心中所想,道。

  时雨点头:“原是清源大师,末将在帝京时,还曾陪家中老母一道去大林寺上香呢。”

  元黎怕打搅云泱休息,特意和时雨到偏帐去商议接下来军务安排,留了军医在帐中照顾。

  元黎离开不久,云泱就慢慢睁开了眼睛。

  军医忙放下手里捣药工具,趋上前,问:“小世子可是哪里不适?或需要什么?”

  云泱点头。

  “我是需要一样东西。”

  军医:“小世子尽管吩咐。”

  云泱用力咬了下舌尖,好维持清醒,面色苍白望着他:“你去我帐中,将我枕下那柄刻着‘疾风’的匕首取来。”

  军医默了下:“臣斗胆问小世子,要此物作何用?兵乃利器,不适合养伤时放在身边。”

  云泱笑了笑,道:“伯伯也是父王母妃身边的老人了,该知道,长胜王府的规矩是什么。今日情况你都看到了,作为长胜王府世子,我只要有一口气在,就不能让殿下为我以身涉险,否则,就算勉强苟活下来,我亦无颜见父王母妃与天下百姓。我不能,让长胜王府的脊梁,断在我这里。殿下情深且执拗,若真到危急关头,我须替他了断。”

  军医一愣。

  望着这短短数月不见,好像突然一下长大的小世子,忽然眼眶一酸。

  道:“臣明白,臣这就去取。”

  北地天寒,刚入酉时,天空便月明星稀,被沉沉暮色覆盖。

  云泱情况越发不好,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身上全是汗,面色与唇色都苍白的犹如浆纸,无论汤药还是药巾,都已经无法帮他止汗。

  元黎用斗篷将人严严实实裹住,抱进马车里,道:“再过一个时辰,我们就可以拿到解药了,再坚持一下。”

  云泱点头,偎在他怀中,隔着车窗,静静望着垂挂在天边的星子。

  “我小时候,总羡慕兄长们能跟着父王母妃一起上战场,每回听他们讲北境如何广袤美丽,都无比向往,如今,我总算也亲眼见识到了,的确比长胜王府的夜色要美。”

  元黎道:“以后,孤都带你过来看星星,好不好?”

  “好呀。”

  云泱抬头,眨了眨眼睛:“谁说话不算话,谁是小狗。”

  “好。”

  元黎伸出手指,轻轻勾住少年藏在袖中,被热汗黏湿的手指。

  “说好了,谁说话不算话,谁是小狗。”

  褚风按刀走过来,隔着马车禀道:“殿下,呼延廉贞已经装进后头马车里了。”

  “好,出发吧。”

  马车辘辘而行,与戌时准时到达双方约定地点。

  呼延玉衡一身紫色宽袍,施施然站在宽阔的空地上,身后跟着一批朔月骑兵,和那名唤作阿伦的死士。

  “在马车里等孤。”

  元黎轻轻把云泱放到软榻上,便推开车门,下了车。

  “太子殿下,久违呀。”

  呼延玉衡抚弄着指间扳指,笑道。

  元黎负袖走过去,在半丈外站定,道:“你我既为履约而来,咱们也别废话了,人孤给你带来了,解药在何处。”

  后头,褚风亲自带人押着被五花大绑的呼延廉贞。

  呼延玉衡目光在呼延廉贞身上流连许久,方满意点头:“不错,是真货,太子殿下果然是重诺之人,本座还以为,殿下会弄个假的糊弄本座呢。”

  元黎淡笑:“孤乃一国储君,岂能做那背信弃义之事。解药呢?”

  呼延玉衡没立刻开口,而是毫不掩饰的将视线投向对面马车车门:“好物在侧,却连碰都不能碰,殿下这么做,真的值得么?”

  “那是孤的事,与你无关。”

  “好,殿下果然性情中人。殿下既然守诺,本座定然也不会失信,不过,殿下可知,本座那小猎物中的是何毒?”

  元黎目中浮起层寒意。

  “拜国师所赐,让孤涨了见识。”

  呼延玉衡挑眉,摊了摊手。

  “殿下既已知道他中的是月朔丹,便应该知道,此毒无实质解药,能解此毒的,只有当日那个纯阳。”

  元黎心中其实早有准备,然而此刻听了此话,仍旧忍不住皱眉,攥了下拳头。

  呼延玉衡宛如观赏猎物一般,饶有兴致观赏着他每一寸表情,满意笑道:“今日这交易,咱们可真是一人换一人了。来人啊,把人带过来吧。”

  阿伦应了声,飞身一跃,从后头树林里抓了个肥头大耳、大腹便便、身穿朔月军服的壮汉出来。

  “国师!”

  那人睁着双精光四射的鼠目,嘿嘿笑了声,滚到呼延玉衡面前,跪趴下去。

  元黎双目骤然一缩。

  呼延玉衡面上笑意更浓。

  “当日本座急着替那小家伙纾解,也没顾上仔细选人,恰好我军中这位摔跤能手与那小家伙信香相合,便点了他去。如今,便给殿下领走吧。”

  元黎冷冷一笑。

  “你以为随便找个人出来,孤便会信么?”

  “哦。”呼延玉衡挑眉:“那殿下打算如何?让本座这下属仔细与殿下描述一下当时的情景么?看时间地点是否对得上?当着这么多北境军将士的面,殿下确定要让本座挑破那层窗户纸么?本座也是为殿下颜面着想呀。”

  “你倒也不必如此激孤。你想要的人还在孤手里,只要孤不满意,咱们的交易便没有进行下去的可能。”

  “那殿下觉得,咱们这交易要如何才能进行下去呢?”

  元黎:“孤再近前几步,将人丢到孤跟前,孤要验验。”

  后头褚风急道:“殿下,太危险,万万不可。”

  “无妨。”

  元黎定定望着呼延玉衡:“只要你们将国师要的东西看好,我想,国师还不至于作出暗箭伤人之事。”

  马车里传来微弱的咳声。

  元黎怔了下,转身,走到车厢边,低声道:“央央。”

  “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云泱声音极虚弱的问。

  元黎沉默。

  云泱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愿意忍受一切屈辱,你我之间,本不必说这些客套话。只是,你应该问问我意见的。如果这样苟活,我宁愿殉国,你明白么?”

  一种从未有过的宿命感,沉沉砸在少年心口。

  云泱如被火焚,用力咬了下舌尖,维持最后一点清醒,道:“元黎,其实刚刚在路上,我还有好多话没有同你说。我自小体弱,一直是我父王母妃的累赘,给他们惹了不少麻烦,反倒于国于家没有尺寸之功,我这条命,不值钱。今日死在这里,能换北境军大捷,也算死得其所,不枉来这世间一遭。”

  “不要说了。”

  元黎声音异常冷静。

  “让孤试最后一次,若今日,连老天爷也不帮孤,孤便与你一起死在这里。”

  “元黎!”

  元黎没再回应,复行到双方交涉处,让褚风带人往后退,他独自负袖往前行了数步,道:“将人送来。”

  “好。殿下果然行事果断,有储君之风。”

  呼延玉衡使了个眼色,正跪伏在他脚下的壮汉慢慢站起,凶光四射的盯着元黎,慢慢走了过去。

  两人四目交汇,元黎忽出手如电,直接扣住那壮汉手腕,并一脚踢在其膝弯处,将其死死锁在地上,用仅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沉声问:“你既是当日标记他的那个人,孤问你,他的信香是何味道?”

  那壮汉大惊,欲挣脱,怎么对方内力浑厚如海,牢牢将他罩在方寸空间内。

  “我、我为何要告诉你?”

  “孤耐心有限,你最好马上回答。”

  元黎手掌一翻,那壮汉嗷呜惨叫一声,连声道:“好好好,我说就是。”

  “说!”

  “是、是奶……”

  壮汉话没说话,褚风忽惊呼声:“小世子!”

  元黎遽然变色,回头望去,就见云泱裹着斗篷,摇摇晃晃出了马车,手里握着柄匕首,立在晦暗夜色中,仿佛一片随时可能随风飘走的叶子。

  而那匕首森冷尖端,正对着少年颈间。

  “虫子,有虫子!”

  不知谁叫了声,众人纷纷低头望去,接着火光映照,果见无数密密麻麻虫类,正从四面八方往林子中央爬过来。

  呼延玉衡饶有兴致打量着对面少年。

  “小东西,你用自己的血,喂了那两只蠢货?它们的饭量,你不要命了么?”

  小黑小白一左一右趴伏在马车车壁上,体积比平日膨大了数倍,虫腹发出嗷呜怪鸣,显然,那些毒虫,都是它们召集来的。

  云泱咬牙,一字一顿道:“我就算死,也绝不会像你屈服。”

  毒虫密密麻麻,犹如蝗虫过境一般,越聚越多,涌向对面朔月骑兵。纵使是骁勇善战的朔月铁骑,也从未见过如此恐怖场面,一边挥动武器斩杀群虫,一面后退。

  那壮汉见形势不对,一头猛撞在元黎胸口,趁元黎走神,自元黎掌间逃了出去。良机已失,元黎也顾不上抓人,点足一跃,掠至马车边,道:“央央,把匕首放下。”

  云泱朝他笑了笑。

  道:“我们走吧,好不好?”

  元黎喉头一酸,道:“好。”

  毒虫密密麻麻,瞬间将前方空地包围,呼延玉衡皱眉,挥袖一跃而起,扣动手中银蛇扳指,弹出一道紫雾。

  “有毒!屏息!”

  褚风大叫一声,忙闭目屏息,等再睁眼,呼延廉贞已被呼延玉衡提着衣领夺走。

  “无妨。”

  元黎跳上马车,扶住摇摇欲坠的云泱,吩咐:“给他吧,迅速撤离此地。”

  “是!”

  马车在林间飞速奔驰,元黎将云泱揽在怀中,紧紧握着少年滚烫手指。

  云泱清晰的感觉到体内那股滔天烈火已经快将经脉血液烧干,神识与力气都在一点点抽离身体,努力睁开眼睛,模模糊糊望着元黎,道:“待会儿,你把我放到帐中,就先带兵与大哥汇合去,我……等你捷报。”

  上方沉默良久,没有声响。

  一滴冰凉的液体,雨点一般,落了下来。

  云泱一愣,伸出闲着的那只手,轻轻往颊上抹了抹。

  道:“元黎……我很高兴,能去帝京,认识了你。”

  “孤知道。”

  上方终于传来一道低哑嗓音。

  “孤该早些过来的,不应该让你等这么久,一直等到冬天。孤……”

  那声音终于难以为继,哽咽起来。

  云泱摇头:“你不要总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找原因,身为太子,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当年太液池的事,你也不要总挂在心里,我那时年纪小,正是热血冲头的时候,就算那个人不是你……我也会救的。”

  “我……”

  云泱一口气没喘上来,不得不咽下了后面的话。

  元黎生平第一次感到惊慌,几乎是颤抖道:“不要,不要再说了,孤带你找大夫去。”

  “我……”

  云泱眼睛轻轻闭上,气若游丝。

  “我再不说,这一辈子,就没机会和你说了。我……其实早在大林寺,你不顾性命,将我从悬崖底下背出来的时候,我就……我就一直在等着你来北境。”

  “我知道……那些话本,那些好吃的,好玩的东西,都是你送的……”

  “那天晚上,我故意将云五云六支开,提着灯到后院,就是……就是为了等你……”

  “我……”

  元黎再也忍不住,泪如泉涌。

  这时,一声锐利的尖鸣,骤然划过黑黢黢夜空。

  褚风在外高声道:“殿下,是大公子来信号了!大公子想必已经绕至秋回镇后方,在等我们汇合。”

  几乎同时,马车终于跃出密林,来到了空旷的山壁间。

  元黎忽抬手,吩咐:“停车。”

  褚风不解何意。

  “咱们……不与大公子汇合去么?”

  元黎没说话,用斗篷将怀中已彻底昏迷过去的少年严严实实裹好,打横抱下了车,望着远处横垂在山峰间的星子,道:“你们先行赶过去,孤晚些便到,一应行军计划,皆按孤白日与你拟定的来。”

  “是……”

  褚风看到元黎怀中的云泱,隐约意识到什么,心头一痛,肃然道:“殿下放心,臣绝不辱使命。”

  待众人离去。

  元黎方低头,温柔的看着怀中少年,道:“孤带你看星星去。”

  语罢,他便如最普通的行人与旅客般,沿着结了霜的湿滑石阶,一步步往半山腰行去。

  半山腰有专门供旅客休息赏月的凉亭。

  元黎抱紧云泱,在凉亭内坐下,将天上星星一颗颗数过去,低头,望着少年紧闭的双眼,柔声道:“孤小时候,也喜欢坐在皇宫的石阶上,一颗颗的数天上的星星。母后说过,人死后,便会化为星星,悬在九霄,继续守护着天下的亲人。孤便一颗颗的数,想找出到底哪两颗是母后和兄长。”

  “但孤,至今都没有找到。”

  “央央。”

  元黎轻柔的唤了声,幽深凤目再度闪动出水泽。

  “以后,孤能找到你么。”

  四周阒然无声,唯一群寒鸦被远处兵戈声惊起,四散分开。

  元黎俯身,将头埋在少年颈间,肩膀剧颤,无声恸哭。然而无论他心底悲痛如何如洪流般宣泄不完,怀中那具原本滚烫的身体,都在一点点冷下去。

  浑浑噩噩间,一阵寒风掠过,丝丝缕缕奶香,混着清新的青草气息,猝不及防的钻入鼻端。

  这是在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味道。

  元黎一怔,恍惚片刻,有些茫然抬头,才发现凉亭里,不知何时已被丝丝缕缕的奶香萦绕。

  “这帐中信香,并非小世子本身的信香,而是另一种,用来掩盖小世子本身信香的‘假信香’”

  “要彻底去除药性,恐怕要两三个时辰。”

  军医的话突兀在脑海中响起。

  元黎陡然意识到什么,低头望去,就见少年颈间暗红的朱砂痣不知已变成纯净的透明色,正熠熠闪烁着夺目红光。

  难道……央央的信香,竟然是奶香么。

  为何会如此巧合。

  一时间,无数记忆碎片,海水般自各个被尘封、被遗忘、被忽略的角落断断续续灌入脑海。

  一时是那声软糯的“哥哥,救我。”

  一时是北境军营地外,躺在河边草地的白衣少年。

  一时是云濋神色复杂的说“一年前,央央偷偷溜出府玩耍时,不慎和侍卫走散,潮期突然发作,糊里糊涂被一个纯阳给标记了。”

  一年前,北境。

  不正是他奉旨来北境督军时么。

  难道——那个小息月,竟是央央么。

  这个念头如巨石,轰然砸在心口,砸出一阵轰隆隆声响。

  难怪,难怪呼延玉衡明明设下了如此毒局,完全可以在帝京时就实施计划,却等到今日才动手。

  其实——呼延玉衡只是下了药,但中间出了差池,让这小东西跑掉了,从一开始,他的计划,就没有实施成功。

  元黎心头狂跳,立刻抱起云泱,往山下掠去。

  褚风时雨带走了大部分精锐,只留了一部分兵马留在军营等元黎,其中就包括云濋派来的那名老军医。

  老军医正在整理药箱,随时准备随军出发,见着裹着一身寒意奔进帐内的元黎,讶然道:“殿下不是去秋回镇了么,怎会……”

  “先不说这个,快帮孤看看,这小东西要怎么救?”

  军医这才看到元黎怀中少年,也吃了一惊,当下也不敢细问前因后果,迅速帮着元黎一道将人挪到榻上,诊过脉,道:“还有一息,幸好殿下用内力护住了小世子心脉。小世子这是失血过多,体内信香才会彻底失控。回血丹药倒是有,最紧要的还是那月朔丹的解药。”

  元黎:“你不是说当初标记了他的纯阳,可以帮他纾解么,告诉孤,纾解之法。”

  “这——”

  军医愕然:“那、那个人在何处?”

  继而明白什么,恍然大悟,瞪大眼:“难道就是——”

  “没错。”

  “告诉孤,到底如何做。”

  “哦。”军医还没从极度震惊中回过神,道:“就、就殿下当初如何标记的,再标记一遍即可。”

  云泱感觉自己做了很长很长一段梦。

  等睁开眼,便被一束耀眼阳光狠狠刺了下。

  原来地府也有阳光么。

  云泱抬手,费力挡了下,就听身边有人温声问:“醒了?”

  这个声音……

  云泱一愣,怀疑自己在做梦。

  慢慢挪开手指,就看到了那张熟悉的,他以为今生再也不会见到的俊雅面容和明亮凤目。

  “你……你怎么?”

  狗太子也死了么?

  狗太子真的为他殉情了?狗太子怎么这么不争气!

  云泱气得胸口疼了下。

  “怎么?哪里不舒服么?”

  旁边人立刻露出紧张担忧色,轻轻握住他的手。

  云泱要抽出来。

  忽然发觉不对。狗太子的手,怎么是温热的?

  “放心,你没有死,孤也没有死,孤呀,给你找着解药了。”

  元黎轻轻一笑。

  “孤给你烤了栗子,现在就给你剥着吃,好不好?”

  云泱偏过头。

  果见旁边小炉上支着一个烤架,上面铺着一层圆滚滚的栗子,正被炉火烘着,发出哔哔啪啪声响。

  “那父王、母妃,还有大哥呢?”

  元黎屈指,在少年额心轻轻一弹:“放心,昨夜他们合围呼延玉衡于秋回镇,清源大师破了‘万鬼八荒阵’,呼延玉衡败走王庭,因涉险谋害大王子呼延廉贞,已被王庭枭首示众了。朔月也派了和谈使过来,重新商议与大靖求和的事。这呼延廉贞傻人有傻福,估计能白捡个朔月王当。”

  云泱揉了揉被他弹过的地方。

  心想,那他这场梦,可做的真够长的。

  “那解药……”

  “好了,先别问这么多,等你能起来了,孤慢慢跟你说。孤还等着,你帮着孤一起去落月岭找证据呢。”

  作者有话要说:  人生至艰之时,感谢大家一路支持。

  因为这篇文更文时间一直不稳定,和感谢相比,愧疚更多。

  但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还是感谢。

  明天有一篇番外,就全文完了。这一个多半月,因为疫情被困在小区,仅一墙之隔,和隔壁小区年迈的父母见上一面都成奢望,前所未有挂念担忧,所以接下来时间如果如期顺利解封,我要好好陪一下家人,处理一下三次元的事,顺便攒攒新文稿子(吸取这篇教训)。

  感谢,有缘新文再见。